“什、什么意思?
极弱的女声在青年的胸口呢喃成一个幻梦,她像只被惊扰的蝶,困在雾中找不到方向。
“意思就是,我把‘欧罗拉’,写进我的故事里。以你的眉眼,以你的音容,以你的触感,以你的香气……以你一切的一切,唯一的女主角。”
“唉?”
他微微松开她,逗弄着她垂在耳边的发,继续用他温热的吐息,顺着她的耳廓,播散危险的诱惑。
“还记得你是怎么猜我职业的吗?再敢偷看,我可不能保证你会看到什么内容哦……”
“你——我没有形容词了!”
他一把被她推开,将桌子撞得晃了晃。
她似乎扬起手想拉他一把,却又记起他的惊人之语,被羞得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跺脚,像阵风般逃得无影无踪了。
满眼都是欧罗拉涨红了脸的样子,她嗔怪的眼神令青年半边心脏都深陷酥麻中。
肖邦揪着胸口的衣服,瘫软在座椅上,自我厌弃地将手臂盖在脸上。
真是……糟糕的抹黑啊,我大概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为了不暴露,为了遵守游戏规则,一次次的谎言就像凌空走钢丝一般,的确是非凡刺激的体验,的确能见到不一样的风景。
但肖邦隐隐隐隐有些倦了。
不是对爱情疲乏,而是厌倦欺瞒——他现在知道了,比起一直在欧罗拉身边,他更想和她一起弹琴,把每一次灵感光临后的产物,第一个拿给她演绎,然后幸福地听到他最想要的表达,遏制内心的喜悦淡淡赞她一句“就是这样,欧罗拉”。
比如现在,他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却能在那架钢琴上,给她弹上一整天几乎没有重复的即兴曲。
哦,钢琴……
肖邦紧紧抓住他的手,将那阵疯狂想要弹奏的想法狠狠踩下去。
身为一个作曲家,如何放弃作曲?身为一个钢琴家,如何压抑钢琴的吸引力?
“为了防止你作弊,你绝不能主动透露‘你是弗里德里克·肖邦’。”
佩蒂特的忠告又开始在他耳畔回响,这一定是惩罚,他现在知道这苦果有多难咽下。
不能主动的话……他大概要另作计划,不论会遭遇什么,“肖邦”,的确该出来见见光了。
他确实无法好好扮演一个作家,这张桌子就留着他以后用来作曲吧,至于已经隐隐有爆发苗头的钢琴家职业病……
保持演奏的手感可以去沙龙,每天足够的练习可以用家教为由——钢琴课重开也会有收入,刚好不算说谎。
欧罗拉。
即使我不是真正的作家……不用逃,你早就是我的女主角,被我写在心里了。
*
普雷耶尔宅。
卡米尔进门后将手杖交给女仆,解开外套的扣子,松开领结后,拿起高脚杯晃了几圈。
来自勃垦第的酒浆散发出美妙的葡萄香气,他一身的疲乏慢慢消散,半杯酒下肚,酒精带来的迷蒙感让他彻底放松了自我。
不必被近来音乐厅下滑的营生折磨……噢,又想到那个波兰人——大概全巴黎最惨的代理商就是他普雷耶尔了,代言人规矩一大堆,请肖邦开一次演奏会说破嘴皮都没用,偏偏他还乐于惯着他,最多压压他的稿酬逼他多动动。
看看隔壁的埃拉尔,和肖邦比起来,李斯特真的是太省心——这也竞争对手唯一让他嫉妒的点。
“卡米尔,你回来啦。”
“嗯。”
商人抬眼扫过去,看到年轻的妻子正在茶几上打理着一堆邀请函。
刚从国外旅行回来的莫克,大概又迫不及待开始巩固她的社交地位。
“卡米尔,你最近有弗里德的消息吗?我这几天在沙龙都没看到他呢……听那些夫人们说,他都快在巴黎消失了。”
“嗯,你问他做什么,安心,他没完成合约前,上帝都不能让肖邦从我面前消失。”
“哎呀,我想把他请到我的复出沙龙里来……你知道的,现在谁能把肖邦拐到沙龙里来,一定能备受关注。”
“……”
商人没有回话,他不着痕迹地饮着酒,打量着兴致勃勃和小卡片们折腾的妻子,笑意慢慢消退。
“你指望定了婚的人还像以前一样,大半夜在外面赶沙龙的场?”
“弗里德真的订婚了?啊这……他的妻子真是……肖邦是属于沙龙的,她怎么能独占呢?”
“呵。”
他想起那位弹琴的小姐,想起好友别扭的处理方式,莫克这些话在他耳中,和笑话没什么两样。
卡米尔并没有辩驳,他看着妻子的演出,眸光越来越深邃。
“照这么说,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
“亲爱的,相信我,波兰人已经忍到极限了,他怎么可能会放弃钢琴呢?”
“啊,那我马上给他寄封邀请函,我太想念他的琴声了。”
“我从不骗你,夫人。”
卡米尔一仰头,吞掉杯中所有的酒,闭眼藏起了眼中的冰寒。
我从不骗你,莫克小姐,你最期待的东西永远不会如愿。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
巴黎某间酒馆。
拿到一笔额外的稿酬,柏辽兹在酒台给为庆祝给自己点了杯烈酒。
高度数的酒精下喉,许久不接触它,那种火辣的刺激瞬间就让他陷入某种幻觉中,被迫遗忘的交响曲篇章又重新在他脑中回响。他紧咬着唇,重新迎回他的缪斯,他却只能报之以泪。
“今年……最好笑的笑话……肖邦……被退婚……哈哈哈……退婚……”
正从他身后走过的人突然停下,那个人转过身来,在他肩上敲了敲。
柏辽兹晕乎乎地撑起头,被酒精麻痹的身体,要仰视一个人实在太难了。他懒得去计较来人是谁,带着重影的世界里,他只看清了白色的手套。
呵,白手套。
只有弗里德里克·肖邦,才喜欢随时随地带着那做作的玩意儿。
“柏辽兹先生,您刚刚说……肖邦,什么?”
“肖邦?”
“对,您说他的婚事?”
“哦,婚事……肖邦?他的婚事早就吹啦。”
柏辽兹好笑地分享着这个并不真实的笑话,能有嘲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的机会,他可不会放过。
至于真假,那不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清的东西吗?
“感谢您的情报,柏辽兹先生。服务员,今晚这位先生的酒水,我全包了。”
叮铃——
柏辽兹撑开眼皮,三枚金路易顺着白手套在他面前铺开。
“请笑纳,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您的消息让我非常……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书桌做礼物是一个反历史小彩蛋。源于肖邦在接受桑的照顾时,会送她几样流行的家俱做回礼。而这里欧小姐的房子名义上的出资人是肖肖,然后她送了他桌子。
以后更新恢复正常时间。
第48章 Scherzo·Op.48
【不悦·安慰·求婚】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怎么, 最近难道又有什么能让人多喝两杯茶的事件发生?”
“你已经在开始期待端起小红茶杯了,对吗,我的朋友?”
“那就请你快些满足我的期待吧, 亲爱的?”
“关于那个波兰钢琴家肖邦的哦, 前段时间他不是订婚了嘛……现在,那些因得知这个消息哭到昏厥的、可怜的巴黎少女们,又能重新展开笑颜——因为他的婚约,取、消、啦。”
“上帝啊,是真的?”
走廊里的人似乎根本就没想压低声音。
她们将原本私密的谈话直接转成公开的品论, 将别人的伤口当做谈资,甚至连最后伪善的遮羞都不愿去做, 就这样肆意散播着伤害。
肖邦, 真的被退婚了啊。
心头涌出一丝钝痛, 欧罗拉手指一滞,不小心按出一个带着杂音的和弦。
“欧罗拉?”
和好友合作已久的哈莉特, 发现这几天她的钢琴伴奏都有些心不在焉。这不是欧罗拉以往的水准, 但对方每次都笑着带过,如果她不想说,作为朋友最好不要太过好奇。
但今天, 她倒想刨根究底,问一问少女失常的原因。
还没等哈莉特走到欧罗拉旁边,门外的叽叽喳喳便让她皱起眉来。她听到外面似乎在谈论肖邦和他的未婚妻,她们的法语腔调太奇怪,到头来英国女演员只听懂了“沙龙”“退婚”“可怜”“可恶”这样的词汇。
看着好友失魂的模样, 不必多问,她已经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肖邦。
欧罗拉的神灵。
也是她未婚夫的真正身份。
但小可怜还不知道那层真相,心善的她只是见不得他人嚼着肖邦的舌根吧。
房门被打开, 哈莉特叉着腰,面带假笑,强势地挥赶这两只烦人的麻雀。
“姑娘们,这里是我的练声室,我练歌的声音已经盖不住你们的说话声,行行好?”
“抱歉,哈莉特,我们这就离开。”
这个谣言起于沙龙。
起初在普雷耶尔夫人的沙龙里,肖邦的重现引起了巨大的呼声,当晚波兰钢琴家的复出演奏极其悲愤惆怅,不知怎地,就开始有了“肖邦和其未婚妻不合”的传言。
这里是没有秘密的巴黎。以至于到现在为止,肖邦的“感情不和”已变成“婚姻破裂”。
而在沙龙现出真身的某人,对此并不解释,只弹琴。哪家沙龙主办人只要有打听真相的意图,他当场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这波兰这和自爆没啥两样的操作,倒还真真被人以为“婚约取消”是真相。
一群傻瓜。
哈莉特只能用这个词汇来形容这群无聊的人类,他们永远不知道,肖邦有多宝贝他的未婚妻。
她也猜的出来,沙龙里的客人向来口风甚紧,剧院里就连这些小角色都来她门前高谈阔论,一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卡米尔·莫克。
普雷耶尔夫人这是在跟她示威呢,就为证明她那句“肖邦早已定下婚约”也不能改变什么。
真是个女疯子。
哈莉特总算知道柏辽兹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位前任了,她就像是附骨之蛆,怎么甩都甩不掉。
“欧罗拉,早些回去休息吧,这几天要不要我给你放个假?”
“不,不用。哈莉特,我们可以继续……”
“继什么继续,我今天不想唱了,快些拿走姐姐给你的劳务费,回家去找你的‘f先生’吧。”
“哈莉特,弗朗索瓦他……算了,没事。我没做好事,便担不起报酬。等我调整一下。”
歌唱家给了她的钢琴伴奏一个大大拥抱。
“我等你。欢迎你随时找我陪你散心。”
*
欧罗拉原本以为,即使真的听到肖邦被退婚的消息,她应该笑一笑就能把它过去。
却不曾想,它杀伤力巨大,连她弹琴的专注力都能被波及。
沃德辛斯基一家,果然还是在肖邦身上看不到一个光线的未来,即使她给偶像短暂的美好时光多续了一段时日。
因为肖邦是不可能改变的。
这个事实,欧罗拉一开始就知道了。肖邦不会愿意成为李斯特那样的音乐家,成为类似领袖那样的人物,去引导音乐界。他如此年轻就取得非凡的成就——不光是演奏,而是真正的作曲大师,他就像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男孩,将他最感兴趣的事,做到极致。
但在沃德辛斯基那里,这不是好的联姻对象。
对这个没落的家族而言,肖邦不愿在乐界领军,他便不能给他们带去权利和名望;肖邦的身体不足以支撑繁多的演奏会,他便不能给他们带去钱财。两两相合,玛利亚·沃德辛斯卡,这个掌控在她父亲手中的明珠,绝不会被赠予在巴黎流浪的钢琴诗人。
沃德辛斯基,主动背弃肖邦的祸首,他们葬送了一个年轻人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想象。
但在十九世纪,这样的故事每天都会在不同的人身上上演。依照时代,这个家族只是做了最为正确的选择。
理智上能接受的东西,情感上便不能。
沃德辛斯卡,这个缀在她名字后面的姓氏,在传言的浪潮里,往本就在挣扎的欧罗拉脚上,多绑了一块巨石。她只能无助地下沉,渐渐失去呼吸。
带着这个姓氏,就意味着她是帮凶。
她大概这辈子都不敢去朝圣肖邦了。
越来越绝望的少女打开家门,发现棕发的青年端坐在她的钢琴前。琴盖没有打开,他似乎正在发呆。
听到声音后,弗朗索瓦扭过头来,眉眼弯弯。
“你回来啦,欧罗拉。我等你很久了。”
“我回来了,弗朗索瓦。”
大概是眼中吹进沙子,仅一句稀松平常的对话,欧罗拉便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就像飘荡的游魂,突然找到了落脚的依靠。
……
第二次。
这是第二次,弗朗索瓦和她一起坐在钢琴前。
自上次女主角事件后,他俩已经很少能碰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害羞,或许是因为逃避尴尬……反正欧罗拉躲了两天未婚夫后,弗朗索瓦就被忙碌的工作找上门,不必她主动,他自动开启时不时就消失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