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歪着头在脑中演算,得出的结果却让青年分外震惊。
“是真的哟——虽然我才来巴黎不久,但我也有关心粮食和蔬菜呢,在佩蒂特嬷嬷的小手册上。可惜没办法去告知肖邦呢,其实他好好做做计划,理性消费一下,不至于时常去李斯特家惹人嫌了——弗朗索瓦,对女主人来说,不请自来的客人,尤其是时常来‘蹭饭’的客人,就算多一套餐具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也会讨厌的哦。”
“……”
山雀小姐扬起她半边翅膀,偷偷向他分享女儿家的小小心思。
无法言语的肖邦这才发现,原来玛丽·达古伯爵夫人看向他的眼神,那丝不悦里还有这样一层意味。他曾以为,那位夫人只把他当做李斯特的对手——虽然他从来都不愿,也无意被摆在这样的位置上——才对他示以敌意……这么说起来,近些年月,只要他出现在弗朗茨的餐桌上,达古夫人如果在场,言辞确实会变得格外尖锐呢。
你已经告知肖邦了,我的欧罗拉。
但他不会采纳你的建议的——第一,因为他不习惯家里多一个陌生人;第二,他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我在这里……是不是也算蹭饭呢?”他看着她,颇为识趣地幽幽问道。
“不不不,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慌张地对他摆摆手,他的心便被她治愈了。
“算,怎么不算?”佩蒂特看不过眼,绝好的风景画传来破裂的声音,“弗朗索瓦先生,你这么问,是想上缴借宿费吗?”
“嬷嬷,你说什么呢!”
“欧罗拉,别着急,佩蒂特女士这是在考验我,她想看看我又没有改变的勇气。”
肖邦给他的山雀抛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而后直面佩蒂特,笑着开启他的反击。
“佩蒂特女士,我乐意上缴您提出的一切费用……不知‘我想在这长久住下去’,应该支付您多少法郎呢?”
*
“你们俩够了啊,我还在这里呢,需要这样吗?嬷嬷,如果真要缴费,那我们是不是该回交他房租?弗朗索瓦,她是我的亲人,请不要说那样的话。
“嬷嬷,弗朗索瓦是年轻人,你要耐心给他些时间;弗朗索瓦,嬷嬷虽然并不委婉,但她的经验你可以听一听。
“你们……似乎有了我不知道的小秘密,但我无意去探究它,因为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而我,只想和你们快乐地在一起生活。”
这大概是欧罗拉来十九世纪后,初次在餐桌上这样强硬地表达自己。
她的确很少会有这样不吐不快的情绪,本性使然,不乐意在心里藏事情。等少女演说完毕,室内仿若西风过境,寂静无声。
“哈,弗朗索瓦先生,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食物喜好,或许中午我就能满足一下你的期待?”
“啊,那真是太荣幸了,佩蒂特女士,来巴黎后我偏好鱼宴。你有时间和我讲讲理财相关吗,我想是时候接触这些东西了。”
“哎呀,我随时都有时间。没必要从头去学,你好好写作就行,我去给你拿我整理的银行债券资料,你挑几份看的过眼的随便投投就好。”
“那真是麻烦你了,女士。”
欧罗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秒变和和气气。
这里发生过针锋相对?这里发生过不和谐?不存在的,都是幻觉。
少女迷迷糊糊地看着长者抱过来一大沓资料,发给青年后,佩蒂特开始细心为他讲述每一份债券的相关背景、近来的收益状况以及投资建议。
她的教导嬷嬷在发光——欧罗拉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女士,对金融投资这么老练娴熟。双亲故去已久的少女,完全靠着嬷嬷用她母亲留下的零花钱,靠着拿年金,一直保持着无忧无虑的小日子。
欧罗拉凑过去,和另一个人同时对同一份资料伸出手。
她一抬眼,弗朗索瓦便把东西让给了她。
“哟,你俩眼光可以啊,罗斯柴尔德的债券很诱人对不对?”
长者兴味十足的话,叫少女嘴角直抽。
她的嬷嬷好像一提起这些,连说话都变得奇怪起来。
“并不诱人,嬷嬷,是我的话,反而会对这个家族的债券更谨慎些。”
“何出此言,欧罗拉?”
欧罗拉翻开资料,快速浏览一遍后便了然。
佩蒂特果然早就注意到了,她那句“诱人”的评述,其实已经昭示她的建议。
“我没记错的话,罗斯柴尔德家族已经牵扯进美国那边的金融市场了。他们会遭遇滑铁卢的,嬷嬷,这也是你的谨慎呀。”
欧罗拉摊开纸册,指着资料上的一句话笑着看向佩蒂特。
那句批注很隐晦,就一句简叹:多年以后,他们会为此举后悔。
“欧罗拉,要不别弹钢琴了,嬷嬷教你这些东西好不好?欧罗拉,你有非常敏锐的判断。”
“……”
少女被热情高涨的长者吓到丢下资料跑到钢琴前坐下来,掀开琴盖,就开始将外物丢离她的世界。
对金融的敏锐判断?不可能的,只是听人讲过一小段罗斯柴尔德的故事,碰巧记下来而已。
放弃钢琴?绝对不可能的。
*
鸟妈妈已经离巢,山雀就在钢琴上飞来跳去,带动琴键发出分外美妙的音乐。
肖邦安然地享受着这一切,躺在沙发上,徜徉在旋律和织体的海洋里。
乐句在青年的脑海中被转换成五线和音符,黑色的小蝌蚪围绕着连线、装饰和标注,慢慢汇聚成字词句段篇。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是一个作家——只不过用的是非同一般的表达,他不用语言写故事,他只用音乐记录,用钢琴表达。
这种同居的福利实在是过于美妙。
肖邦曾经恨不得让人把匈牙利人绑到他的钢琴上,但当某人的魔爪伸向他的作品时,他只会恨不得将金发的钢琴家扫地出门,然后给门窗装上一打锁。
和弗朗茨比起来,欧罗拉就是天使。
安亭街38号,随时都能听到符合他审美趣味的钢琴,这里简直可以媲美天国。
“弗朗索瓦,我每天这样弹琴,会不会吵到你啊……”
“你怎么会这么问?我只会怕你太累,不能再弹更多。”
钢琴声停下,沙发上坐着最为忠实的听众,少女犹豫着要不要开那个口。
“可是……可是……你不是作家吗?你工作的话,不需要特别安静的环境吗?”
“亲爱的欧罗拉,什么都会吵到我,但音乐不会。请你安心,你练琴和我工作,不会有冲突。”
“好吧,我是会当真的哦,弗朗索瓦。”
“尽管当真,绝没有假话。”
“这样吧,等你的病彻底好了,我就买一张写字桌送给你吧——就放我钢琴对面,落地窗在那,光线一定很好。”
“为什么,要送我一张写字桌?”
许是高烧刚退,青年跟不上少女的思维,只能看她笑得如阳光般灿烂。
“亲爱的先生,那样我只要一弹琴就能看着你写作了。顺带的,还能督促你快些写稿,让你远离截稿日期呢。”
“……”
肖邦差点从沙发上摔下。
zal,他竟然忘了,自己还是个作家——病好了,就该开始好好工作。
写作……
他拿什么写作?他光写一个法语词,手就开始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魔导师爱听相声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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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Scherzo·Op.47
【人生悲喜交加】
肖邦收到的, 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来自欧罗拉的礼物,是一张写字桌。
嗯,献给弗朗索瓦·彼颂。
献给那个, 他恨不得扔掉巴黎波兰文学协会会员证的、作家身份——这张桌子只为庆贺恢复健康, 让他更好地工作。
zal!
自从开始所谓的“同居”之后,这个叹词出现的频率几乎呈几何级数增长。
同居不应该是美好的吗?
为什么和他设想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呢?
怀疑自己拿错人生剧本的青年,双目似雕像般空洞无神。
可以被劳模形容的弗里德里克·肖邦先生,此时只想忘记他勤勉的特质,永远不要去往那张该死的桌子。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小山雀就在那架钢琴上一边弹琴, 一边尽职尽责地做着监工的工作。
“可能换了新环境需要适应,弗朗索瓦, 你不要着急, 可以慢慢找找感觉。”
“写作是件磨人的事, 弗朗索瓦,你需要什么情绪的音乐, 随时召唤我。”
“弗朗索瓦, 今天有被缪斯女神光顾吗?”
“还是一筹莫展吗,弗朗索瓦,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
不, 亲爱的欧罗拉,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身为作曲家,我怎么干的来作家的活——我又不是弗朗茨那家伙,他好歹还能提起笔, 往音乐报刊上发表些心声——我从来都不主动倾诉。
青年无法忽略少女带着期盼的眼神。
他全都知道,欧罗拉没有期待他写出什么惊世著作,也不一定要他交出什么稿子。她只是希望能找到一种和谐, 盼望他们的生活能够融入彼此。
如果是“肖邦”的话,或许会简单很多。
遵循内心驱使,青年烦躁的心渐渐安静下来,他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在他低头专注的时间里,弹琴的少女偷偷瞄了他一眼,似乎被什么感染,瞬间便放下心来开怀地笑着继续手指间悠扬的乐章。
等到肖邦回过神来,看清纸上的东西后,石化毫秒的他麻利地将纸张折好,做贼心虚般哆嗦着放进他的外套口袋里。
感谢天父垂怜,欧罗拉没有好奇到放弃弹钢琴来看他写了什么。
肖邦无意识地自己画着五线,顺着脑中的记忆,竟然接着把他刚起头的《第二叙事曲》,就在山雀小姐的眼皮子底下,又往后写了几行。
等青年顺好呼吸,再次拿起笔时,点尖上刚挂好的墨水,瞬间便被他抖动的手甩落在纸上,绽开一朵黑色的小花。
他愣在那半晌,好一会才敢向欧罗拉扫去视线。他看她正沉浸在练习里,身体才松软下来。
这简直太难为他那颗禁不住吓得波兰小心脏了。
连作曲都要偷偷摸摸地进行……肖邦难得竟对柏辽兹升起些嫉妒来:因为法兰西人总骂骂咧咧写稿子养家占据太多他作曲的时间。但柏辽兹可以光明正大地摸鱼,而他时间一大把,却连脑中演练好的曲子都不敢在纸上写下来。
那就写信吧……
虽然写信也很难——但至少,能让他看上去是在“写作”对吧?
提笔开始慢吞吞勾画游丝的肖邦,已经可以预料到他的朋友圈估计又要彻夜开启讨论会了。
比如——
波兰人最近对我这么亲密热情,一定有问题啊!什么,你也收到了他成打的信?哦,上帝啊,弗里德里克什么时候背着我们改变性子了,明天的太阳是不是不会落山啦!
……
“今天的成果好像颇丰呢,弗朗索瓦。”
欢快的鸟鸣在背后响起,正在煎熬着拉长信件内容的肖邦,发现桌面上多了个影子。
他惊愕地跳起,慌乱地抓过白纸就往字上盖。
“欧罗拉!”
“对不起,弗朗索瓦,吓到你真不好意思,以后我不这样了。”
他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盯着举起双手,向他投降的少女。
弗朗茨·李斯特——一定是这个混蛋带坏了她,绝不接受反驳。
“你……这么怕被我看到啊……”欧罗拉眯起眼,一脸欢笑地凑近他,“弗朗索瓦,难道……你真的在写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
“矜持些,小姐——”肖邦气急,反口用礼教压制她,“你想什么呢,什么叫‘不可描述的东西’!”
“那你让我看看,我还能给你找找拼写错误什么的。”
“不行,我拒绝——”
“那你就是在写不可描述的东西。”
“没有,你错了——”
“那我就可以看,你是要我自己去取,对吧?”
“!”
山雀小姐欢快地飞向书桌,看准那沓成稿后,精准地伸出她修长的手臂。
刺猬先生警铃大作,行动快过思维,他立即挡在桌前,以身体筑起一道城墙。
瞬间变化的形式,来不及收回的力道,在惯性的作用下,她和他撞了个满怀。
肖邦环起臂膀,将欧罗拉收进他的笼子里。山雀就被他禁锢在怀里,那也去不了。
他的心跳,她的脸热,混合着他们的呼吸,似钢琴上的交响诗般华丽绚烂,叫人睁不开眼睛。
语言和声音都被妖精偷走了,除了拥抱和彼此,什么都不复存在。
“欧罗拉,你想……成为我的女主角吗?”
低沉迷蒙的男声宛若酒神金杯里的诱惑,不必入喉,便已让人连心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