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好最后一枚袖扣,肖邦用手指重新理了理头发。水汽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他打开门, 优雅地下楼。
房间给了他一些信心,至少欧罗拉并没有讨厌他,感谢雨天让他有了破冰的可能。李斯特说的果然没错,有时候示示弱、扮扮可怜,的确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或许是受窗外雨声的衬托, 欧罗拉在普雷耶尔上弹出的琴声略显沉闷。肖邦停下脚步,倚在楼梯扶手上欣赏她的钢琴。
旋律音色很稳,手臂的力量传输到指尖, 每一个音既不漂浮也不过响,却有着足够的份量。
一片片的雪花悠悠飘落,冬风一扬,它们便迎面砸在脸上,慢慢融成水,顺着皮肤的弧度滑下,找到唯一的缝隙后钻进脖颈里,遗下一片冰凉。
听着听着,肖邦的眉渐渐蹙起。
这是一首他从未过耳的曲子,确切说连曲谱都没见过。曲式不难辨认,是他在沙龙里弹得颇多的夜曲。他微妙的情绪并不是因为欧罗拉弹得不好,相反,她的演绎是精准而贴切的。
肖邦只是不喜欢这旋律。
半音的切分音的配比,像是一种精致雕刻的心情。但将其转换,不论是赋予指尖还是耳朵,走起来很不顺,听起来很难受——并非是不悦耳的,不可否认,它甚至有着另一种风格的美。青年感觉仿佛在大雪中艰难地跋涉,脚下的厚雪在一步步的前行中吞噬着他双腿的力量。他划着身上最后一根火柴,在凛冽的风中露出一闪而过的微笑。火焰熄灭之后,在那片冰冷的白色里,只有他沉沉的呼吸声扩散成余韵。
欧罗拉究竟经历过什么?
为什么这种窒息无比的情感是那么真实?
心脏皱成一团乱麻,青年冲过去,稳稳地占据少女身边的位置,抓住她正准备放下的手。
掌心的热度终于让他从那片抑郁的寒白中逃离出来。他加重手指的力度,盯着键盘调整呼吸。
“欧罗拉,这种带着西伯利亚冬天呼吸的夜曲以后不要弹了,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对话……
“听者,我永远不会让把你一个人留在大风雪里——没有绝望,懂了吗?”
青年没有去看少女的眼睛,没有看到她的惊愕与震动。
他双手附上琴键,凭着方才夜曲里的余韵般的心悸,重新在键盘上创作出另一首新夜曲的开头。
“我喜欢在夜曲里添上忧郁的颜色,但忧郁应该是有限的……”
他停下演奏,闭上眼冥思,而后在琴键上快速运指,在朦胧里开出一朵希望的小花。
“我喜欢这样的结尾。欧罗拉,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你可以忧郁,但绝不会绝望。”
二十岁的拉赫玛尼诺夫写下《a小调夜曲》时,这种曲式早已衰微,他用它和童年时弹过的肖邦对话,落笔却是绝望。
二十六岁的肖邦在不可能重现的偶然里,即兴出了他九年后才会完成的《f小调夜曲》的框架,他用忧郁开头,结尾温柔地画上乐观和希望。
大雨刚好在这里结束。除了檐角滴落的水滴声,被洗礼过的世间宁静而祥和。
天光渐渐变亮,肖邦就这样坐在钢琴前,蓝色的眼中刻满承诺和温情。
——没有人能逃过这双眼睛。
——没有人能免疫这种温柔。
——没有人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他。
少女机械却温顺地点着头,而后在青年炙热的视线里选择退避。
他看着她跳起身,去往前方的书桌上抽纸提笔写写画画,等她放下笔,她又在背后的书柜里翻找一通后,才回到钢琴前。
深棕色的胡桃木上多了一枚金光闪闪的金路易。
肖邦眨巴着眼,投去询问的目光。欧罗拉依旧缄口不言,却再次对他展露出浅浅的微笑。
她举起手,展开纸张。
白纸黑字被递到他面前。
“我还生着气,目前暂时不想和你说话……碰上不可避免的交流,我用笔和纸代替,或者只和你说‘皮卡丘’语。
“那是你给我的金路易。肖邦先生,依照您的建议,我来找您上课了。”
法语在他的唇齿间发出迷人的声音,青年用手指点了点那枚金路易,时光仿佛退回到玫瑰盛放的季节。
“pi-ka-cho?”
欧罗拉俯下身子,拆分每个音节,以可爱的、上扬的音调。
肖邦被最后那个单音节俘获——她没有使用“”,更不是纸上的“chu”,是清晰的“cho”。在他听来,宛如她在亲昵地叫着“肖”。
真是狡猾啊……
他收回手,微微偏着头,学着她说话。
“皮卡……皮卡丘。”
……
钢琴课没有如期进行。
肖邦看到欧罗拉变得晶亮的眼眸后,还没等她回应下文,佩蒂特便呼声让他们过来准备午餐。
或许等午餐结束后,再提议开始钢琴课,能让他们的时光更长一些。
坐在餐桌前的青年美好的遐想,在少女掀开那樽巨大的瓷盅时彻底破碎。
肖邦僵硬地拿起准备铺在腿上的餐巾,牛油和奇异的香辛料味道简直“特别”到超出他鼻子的范围。他扫了眼那只瓷盅,厚厚的油层加上漂浮的一片干红椒的尸体,直接让他手指石化。餐巾瞬间掉落在腿上,极度地不平整、不优雅。
目瞪口呆地扭过头,他惊恐地看着欧罗拉一脸满足地放下盅盖,然后打开了另一樽——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味道,白瓷和那满满当当的鲜红相互映衬,视觉美感满分,心灵冲击满分。
倒吸一口凉气的肖邦,艰难地吞咽着空腔中并不存在的水份。
开、开什么玩笑——
这些是吃的吗?真的真的可以食用吗?两只的意思是……我和欧罗拉一人一份还是这就是单独为我准备的?
这铺天盖地的辣椒,简直超过一个正常人的承受能力了。
呆滞的青年脑中已经无法想象这两大碗红汤的味道。他的舌头早已颤抖着尖叫要罢工,他的心脏几乎被吓到蜷缩成一团高音符号,他的灵魂几乎要闹着离家出走。
上帝啊,究竟是什么给了我“欧罗拉早已原谅肖邦”的错觉……
这午餐,这“川菜”——慈悲的圣母,她是想让我去上帝面前给他弹个琴吗?我宁可去把贝多芬的好话写上十页纸!
两支细长的小木棍被少女灵活的指尖操控着,青年愣着看她驱使它们插.进红汤里。她手指一动,木棍搅动红汤,油层推动成片的辣椒荡出浅浅的微浪,愈发真实的辣味扑鼻而来,几乎让他心脏骤停。
白肉挂着暖色的薄油,被欧罗拉稳当地夹进肖邦面前的餐盘里。辛香和划在白瓷盘上的油花直白地刺激着他的蓝眼睛,眸子里满满都是惊恐。
少女不知从哪掏出一小截铅笔盒纸张,献宝似的写好字放到青年的餐盘边。
“鱼肉片。另一盅里面是嫩牛肉片,你要不要尝尝?”
肖邦一脸拒绝,把头揺得像只拨浪鼓。
“真遗憾……毕竟你喜欢吃鱼,那祝你用餐愉快。”
肖邦深深地呼吸,只觉得这句话尾后画上的小爱心分外讽刺。
这是鱼肉?
亲爱的欧罗拉,你把鱼肉做成超出我认知的样子,我觉得从此以后我一定不爱吃鱼了……
少女用公筷在自己盘子里飞速堆了一只白红相间的小金字塔,石材里的牛油就像落在塔上的闪光。
青年听者她愉悦而满足的低吟,几乎不敢相信这魔鬼般的做法可以令她如此快乐感怀。
仿佛用尽全部的勇气,肖邦哆嗦着拿起叉子,将那块所谓的鱼肉分成小碎块。
他挑起最小的一块,心里建设足足长达半分钟,终于闭上眼决绝地喂进嘴里。
唔!
叉子从他手中滑落,砸在瓷盘上清脆作响。肖邦抓过腿上的餐巾,捂住嘴不让自己失礼地吐出来。
辛辣味顺着舌苔在口腔中爆裂开,瞬间将他击溃。他赶紧将那团小肉吞咽下去,火焰般的烧灼顺着喉管烧进胃里,而后点着了他的心肺。
他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眼泪瞬间就夺眶而出,原本的优雅和冷静全部崩溃。
一杯雪白的牛奶救命般出现在他面前,肖邦第一次不顾形象如此狼狈地仰杯猛灌。
少女迟疑着递过第三张纸条:“我以为……埃斯普莱特红椒的辣度还算温和来着?”
青年喑哑的声音卑微又诚挚,带着令人心疼的哭腔:“欧罗拉,我以后对你绝无隐瞒……任何事,我发誓。”
第62章 ·Ballade·Op.62
【Le piment d’Espelette】
水润的蓝眼睛镶嵌在泛红的眼眶里, 晶莹的泪滴不断沾湿温柔的睫羽,而后顺着肖邦脸部的弧线滑落下来。
青年再次抓紧那方洁白的餐巾,掩在唇上, 不着痕迹地沾去方才牛奶留下的痕迹。他的目光从未从少女身上离开,在直白真挚的对视中,蓝宝石里每一次深情的光辉流转,都携带着丝丝缕缕的委屈。
大概就和一只年幼的波斯猫团在沙发上, 盯着一条柔顺的毛毯, 把头埋进前爪里一样。
它耸拉着小耳朵,只用两只露在外面的蓝眼睛说话。
我见犹怜。
欧罗拉唇瓣微张, 差点在肖邦的诱惑下开口发声——不可否认, 当这个男人有意识地调动他的个人魅力时, 和热烈阳光的李斯特一样,简直让人分分钟陷入他的步调,浑然忘我, 在迷醉中沦陷。
一阵诡异的负罪感开始弥漫、盘旋在少女心间。
看到青年眼中的水花, 她开始怀疑这种故意的惩罚是不是太重,甚至产生了一丝丝后悔。
哦,该死——
我果然太高估钢琴诗人的口味, 毕竟这个男人是那么偏好冰淇淋……就这样放过他心有不甘,但总不能可待他让他午餐也没得吃……
他小声地吸着鼻。
她无奈地叹着气。
欧罗拉没有落座,转身去了厨房。她环视一圈后,在菜篮子里挑出早已备好的沙拉材料,利索地抽出刀具,去皮洗净。和在键盘上走音阶一般, 下刀又快又稳, 节奏均匀, 留下一长段细密的蔬菜切丝。
既然不想吃肉,那就吃草吧,兔子先生。
麻利地拌好沙拉,刚要端着盘子离开的少女想了想,盯着瓷盘里的白青色半晌,最终投降又拿另一样蔬菜重做了一份。
欺骗女孩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算我几乎快要原谅你了,你也要吃些微不足道的小苦头啊,肖邦先生。
重新回到餐厅里,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青年端坐在椅子上,几乎贴近椅背的别扭模样。他似乎正在极力拉远和自己餐桌的距离。盘子里的鱼肉丝毫未动,他紧抿着唇,思思盯着桌上那堆魔鬼般的午餐,无声地抗议着。
欧罗拉移走肖邦那只不可能再动它一下的餐盘,把沙拉放在他面前。青年瞬间就活了过来,他雀跃着拿起叉子,但看清沙拉的食材后,笑容再一次凝固在脸上。
芹菜。
她很清楚,对某人来说芹菜沙拉绝不是沙拉——它是草,是最难吃的草。
从余光中观测到一切的少女,愉悦地优雅坐下,她故意把她那盘沙拉放得老前,刚好入侵青年的视线。
翡翠般的青丝在红汤的映衬下格外青翠治愈。少女继续开心地吃着不够地道麻辣的鱼片和嫩牛肉,丝毫不顾身边人可怜兮兮的目光。
莴苣。
她也很清楚,这是某人最爱的蔬菜沙拉的食材。
叉子被悻悻拿起,见再一次示弱不被关注,肖邦只好认命。
——至少芹菜比起那盘被辣椒包围到尖叫的鱼来说,简直就是天使了不是吗?
以后,绝对绝对不要惹欧罗拉生气。
青年这样想着,刚咬合牙齿,脆嫩的芹菜一边榨出不可忽略的芬芳,一边在他口腔中唱歌。肖邦搁在桌上的左手手指不自主地开始因颤抖而敲击桌面,努力维持面部表情,不让五官扭曲成一团。
等他艰难地咽下第一口,肖邦才注意到欧罗拉正手托着脸,全神贯注地“观赏”他吃沙拉的样子。
很好,举起叉子的青年盯着面前的蔬菜迟迟不敢动,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噗——”
少女轻笑出声,见他扭头看过来也不闪不躲,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就是在发小脾气,故意刁难他。
青年的眉眼瞬间便柔和下来,绷直的唇线也有了弧度,只要她能开心,他一点也不介意。
餐盘变动。
芹菜沙拉被欧罗拉拖到自己面前,她把莴苣沙拉轻放到肖邦面前,又开始专注自己的午餐。
“欧罗拉……”
少女扭过头的时候,正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大口芹菜。
青年见她如此,胃里的火灼似乎消散成一股温柔的暖。
“没什么,就是想说‘谢谢你’——欧罗拉,为所有。”
……
惊心动魄的午餐,最终回归它原本的温馨,风平浪静地结束。两个年轻人分坐在沙发的两端。
肖邦迎着落地窗的光,托着一份乐谱,在上面细细地做着记号和批注。一张接着一张,他手中厚实的谱纸,慢慢转移到身侧的沙发上,原本干净的五线空白里,多了些铅笔优雅的法文字句。欧罗拉惬意地靠在柔软的靠枕上,她单手托着腮,安静地注视着无比专注的青年。
即使没有言语,他们都契合彼此的世界,成为对方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欧罗拉,我完成了。你要……现在就开始钢琴课吗?”
肖邦理好曲谱,放好铅笔,刚示意欧罗拉去往钢琴,就看到她摇了摇头。
已经站起身的青年身形微滞,毕竟少女的意愿非常坚定。此刻他着摸不透她的想法,心里又开始忐忑不安。
像是终于休息好了,欧罗拉徐徐起身走进肖邦身边。她从他手里抽过那一叠曲谱,支在手臂上,一张张地开始翻看查阅。
棕发的波兰人当即放轻呼吸,被心爱的人审阅乐谱演奏批注的他,完全丢掉身位一个成熟的作曲家和钢琴家对音乐深刻理解的自信,竟恨不得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