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发舞,她抬眸间厉色尽现。
“所以我要斩断薛信和此阵的联系。”
第6章 其罪当诛
唐九宁运气至足下,用力一蹬,整个人腾空跃起。她脚尖轻点过屋檐,向阵法飞去。黑雾铺天盖地,弥漫至眼前,视线被遮挡,罡风像刀刃一般扫过面颊。
仿佛荆棘抽打在身上,唐九宁顾不上疼痛,咬牙睁眼,分辨方位。她双手紧握刀柄,手腕一旋,刀尖没入阵法中,随即横向一砍,阵法被划拉开一条大口子,天光倾斜而下,但又被黑暗迅速吞噬,黑雾缠绕着叫嚣着继续融为一体。
唐九宁见状,左手朝地轰出一掌,气浪涌上后背,她借力向上,在空中翻转过身子,提刀又绞入阵口,“啊啊啊啊啊——!”
她举刀,一挥一转,白光闪现,瞬间斩断数个接口。在浓浓墨色中画出行云流水的一道光。
天边泛起鱼肚白,黑雾再也连接不上,在无声的挣扎中消散。光芒渐渐照亮薛府,人们接连走出屋子,驻足望天。
唐九宁力竭而落,一股力量拖住她稳稳着地。她转头一看,江珣收回手,脚下仍踩着薛信。
薛信面无表情,两行清泪从眼里流出,它们交织着湿了土壤。
薛府西苑偏厅。
厅内又摆出五具担架,阵法已破,担架上的人皆恢复正常的脸。但是精魄已损,回天乏力。
刘昌彪的尸首被披上白布,也摆在一旁。
薛守正坐在首座,其余人或站或立,塞满了这个相对狭小的偏厅。
与昨夜不同的是,犯人已经抓到——薛信被缚仙绳捆着,他头发散乱,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六具尸首前薛守正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不仅痛失妻儿幼女,唯一存活的大儿子还是始作俑者,让他痛心疾首,怎么想也不明白。
他缓缓开口,声音仿佛苍老了许多:“诸位辛苦,替我抓此孽子。该给的我一分也不会少。”说罢他盯着薛信看了一会,终是忍不住声音颤颤,哀叹道,“你出门修行,一去便是五年,你二娘还常常念叨,说你怎么书信也不写一封回来……”
薛信惨然一笑,乱发下是森然的脸:“呵呵,别假惺惺了。自从娘死了之后,你就没正眼看过我。什么出门修行,分明是陈氏找了个神棍将我拐走!五年在外,我吃了多少苦,你可曾去想过?”
薛守正眼睛一瞪,想要反驳,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又回来,他看了眼那五人的尸首,承认道:“是。我对你是不够上心,但那也是你屡教不改,对你二娘恶语相向,还对你弟弟动手,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
“你又知道什么!”薛信吼了一声,他把少时的痛苦都梗在了喉咙里,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追问。
薛守正心里的确有愧,很多事他看在眼里,没有去管,只觉少年还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自己何必要分心思去理会这些烦人的琐碎家常。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人呐,纵使内心早已崩塌,也可做到神色自若不为人知。
如今这家门的崩塌,他责无旁贷。
薛守正起身走至薛信跟前,指着五具尸首,质问道:“这可是五条人命,你就为了一条鱼!何至于此啊?”
“你该庆幸自己不爱吃鱼。”薛信抬眼,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毒药般侵蚀着薛守正的耳朵,“不然你也和他们一样。”
薛守正一怔,薛信不仅说出的话毫无父子情谊,就连他的眼神里也淬着毒。薛守正被这种眼神看出了一身冷汗。
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薛守正面容转为严肃,他看着薛信认真道:“你养的青鱼,我早就嘱咐过陈氏,不得动它。”
薛信冷笑一声,反问道:“她不动阿青,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呵,都是报应。”
唐九宁听到这,觉得哪里不对,刚想要提出,薛信又忽然道:“江阁主,还请按照盟规秉公处置,尽快了结此事。”
这话听着,似是了无生念之人。
薛守正连忙问江珣:“江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江珣正撑着额角闭目养神,他听这父子俩你一言我一句的早已头疼得不行。
这一夜因唐九宁这根搅屎棍,平白无故遭罪,实在耗费心神。如今痒症褪去,手脚不禁有些发麻发软。
他强行压下那点不耐烦,回道:“薛信所在的长空山早已归属仙盟,其门下弟子都得按盟规行事。薛信今日使用炼魂阵,伤五人性命,其罪,按律当诛。”
薛守正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即便薛信犯下大错,也不忍心看着他被仙盟制裁。但薛信害人是真,如果交给官府来判,说不准也是个死罪。但是官府还可以周旋通融,有回转的余地,而对仙盟,自己真是无计可施。
薛守正思忖了片刻,商人的敏锐让他很快想到了机会。
“江公子,先前你说有事与老夫商量。”薛守正目光一转,看向江珣,试探着问,“不知是什么事?”
江珣等得就是这句,他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杯盖划过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桩小事而已。”
“哎!能为仙盟办事是咱们这些普通百姓的荣幸。那我儿子……”薛守正压低声音,问得小心翼翼。
“先带他回顾家南言院。毕竟这儿归长乐山庄管辖,总归是要打个招呼。”
江珣话音刚落,薛守正喜上眉梢。一男人的声音映入众耳,其音沉稳低哑:“少阁主不打算跟太清山打个招呼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江珣的脸色微沉,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唐九宁往门口看去,是一年轻男人,身穿黑色武袍,背负一把长剑,长腿一迈,跨入厅内。
“在下乃太清山谢南靖。”谢南靖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终停在了江珣身上。他长得眉星目朗,五官端正,只是神情有些严肃刻板。
丁如兰一听这名号,别说出气了,呼吸都静止了一刻。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同时见到两位仙盟里的大人物。江珣是名门世家,而谢南靖所在的太清山则是仙盟之首。百年来沉沉浮浮,改朝换代,如今盟主的位置落在谢南靖的父亲谢阳手里,算算也有十五年了。
传说太清山是让魔道闻风丧胆的存在。唐九宁没经历过曾经的仙魔大战,据说哀嚎遍地,血流成河。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只能说今天的运气实在忒差,赚个钱不容易,碰上仙盟的两尊大佛。
而更让唐九宁难受的是,她忙活了半天,钱没也赚到。她带着怨念忍不住看向江珣。
江珣坐得坦荡,笑道:“多日不见,谢兄喊我阁主,真是见外了。”
这神情,真像见到阔别已久的好友似的。
“还未曾恭喜江兄弟当上阁主。”谢南靖虽面无笑容,眼底里却捎上点笑意。
江珣拿起桌案上的扇子,握着扇柄随手把玩了一圈,回道:“子承父业罢了。”
薛守正听着两人的寒暄叙旧,直觉事情要不好。他别无他法,只能不停地看向江珣。后者却没给薛守正一个眼色,只留给他一张冷漠的侧脸。
谢南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薛信,说道:“对于此事,仙盟定会秉公处置。今日我正好路过此地,也就不劳烦江兄了。此人由我押回太清山,事情也会如实上报。所以还请各位南言院一聚,将来龙去脉一一告之。”
唐九宁根本不想去什么顾家的宅院,想来又是一帮仙家修士聚集的地方,个个慧眼如炬,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然而唐九宁到了这院子才知道,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
顾家二公子的府邸,倒也是仙气飘飘,却不是修士云集,而是由仙女般的姑娘们散发的。
更妙的是,她们都是普通人,只是美若仙子。
当一位位面施粉黛,手若柔夷肤若凝脂的妙龄女子为自己一一摆出糕点水果、奉上热气腾腾的香茶时,唐九宁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有些灰蒙蒙的手,谢着接过茶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端给唐九宁茶水的侍女掩嘴一笑,眼眸生辉,扭着腰肢走开了。
唐九宁愣住,顾不上杯盏烫人,只想知道这顾二到底是什么神仙人物,这温柔乡难道不折寿?
唐九宁这般想着,顾二便来了,他是瘸着腿过来的,准确地说是拄着拐杖。
他长得五官标致,如今却嘴唇发白,面容憔悴,见了谢南靖差点扑人怀里。他颤颤巍巍地说道:“南靖啊,我真是给顾家、给仙盟丢脸啊。薛府发生了这样的惨案我难辞其咎啊。”
唐九宁忍不住嘴角抽搐,心想顾二这戏,有点过。
“的确。”谢南靖扶起他,点了点头,语气一本正经,“你玩忽职守之事也需上报,不知顾掌门是否知晓?”
顾子言眨巴眨巴眼睛,确认谢南靖不是在开玩笑,这才大彻大悟过来。南靖兄是正经人,跟咱们不一样。顾子言幽怨地看了江珣一眼。
江珣刚洗了趟冰水澡,换了身衣裳,如今神清气爽,却被顾子言的一眼看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一个眼神回过去:你自求多福罢。
第7章 因果轮回
顾家分院,南言院。
谢南靖极少提问,只静静地听众人说罢,才道:“我知道了,辛苦各位了。”
唐九宁心里还压着一事,便问谢南靖:“谢公子已经有决断了?薛信他……”
“姑娘怕是所有误会。”谢南靖转过身来,认真解释道,“薛信所犯之事是死罪,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并无决断这一说。”
“死,死罪?”唐九宁虽然隐约意识到这般结局,却终究有些意难平。薛信儿时便已魔障,将那青鱼视做灵物,日夜与它对话交流。可想而知,他这十余年必定十分孤苦寂寞,也是个可怜人。
谢南靖以为唐九宁涉世未深,内心过于善良而对薛信于心不忍,便劝解道:“此人心术不正——”
“谢公子。”唐九宁抬眼,打断谢南靖,“有一事我不是很确定,但觉得还是讲出来比较好。”
谢南靖眨了下眼,表示出十分的耐心。
“薛信所画的炼魂阵中,不仅加了固魂,恐怕还混了‘因果咒’。”唐九宁皱着眉,继续道,“我斩断那阵法时,发觉图案有些古怪。现在一想,应该是‘因果咒’的效果。可见那薛信虽借炼魂阵炼青鱼魂魄,却不想伤及无辜,只是寻那些伤害过青鱼的人报复。”
在唐九宁的灼灼目光下,谢南靖沉默片刻,他垂了下眸子,复又睁开,神情里没有一丝波澜。他这样回答唐九宁:“薛信的本意并不重要。他摆下魔阵,不管是否伤人,不管目的如何,皆是死路一条。”
唐九宁一怔。
谢南靖拿出一个白玉小药瓶,放入唐九宁手中,说道:“我看姑娘似乎受了伤,此药可通经活血,姑娘记得用上。”
白玉药瓶质地光滑,入手温凉。唐九宁握着药瓶,感受到背部一阵阵抽痛,她一时间思绪杂乱纷扰,只回了句多谢。
薛府。
正值午时,日头虽高高挂起,却抵不过春寒料峭。
唐九宁怀里抱着刚刚领到的一小箱金条,偷偷地瞄站在门口的江珣。她磨蹭再三,终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江公子等我啊?”唐九宁笑得谄媚,江珣二话不说,一个眼神示意,边上的程非少年便伸手要接过唐九宁手中的木箱。
一阵拉锯战后,箱子离手,唐九宁的手指曲着,依依不舍地缩了回来。
算了,行走江湖,就当行善积德。唐九宁撇了撇嘴,抱拳行了一礼,道:“山高路远,就此别过。”
“慢着。”江珣出声叫住唐九宁,后者身子转到一半,侧过头看江珣。
江珣心下一笑,他看得懂她眼里的意思:钱全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江珣开口道:“唐姑娘先前与谢兄说,炼魂阵里还加了‘因果咒’,就没有兴趣知道这因果到底是什么?”
唐九宁的确想知道这个,她一开始便注意到了此事,但薛信已抓,罪已定。此事被她抛之脑后,江珣一提她才又想起来。
她觉得江珣不是这般爱管闲事之人,便有些警惕地回问:“莫非江公子知道?”
“随我来。”
江珣带着唐九宁拐过薛府的青瓦白墙,来到南墙角下。杂草丛生,显然此处荒废已久,无人打理。
程非拨开及腰的枯草,里面躺着一只死猫。尸体已经发臭,看样子已经死了好几日了。
江珣不愿沾上枯草湿泥,故站在几步开外的小径上。
他看见唐九宁往这边看来,目中有疑惑,便道:“先前我让程非在薛府内外搜寻了一番,发现此猫。此猫是薛燕燕养的,相比起邪祟闹事,一只猫的生死便无人挂念了。”
“难道猫也?”唐九宁问道。
江珣颔首:“不错。但根据薛燕燕的丫鬟所说,薛燕燕出事的时候,猫还在,只是被吓跑了。”
唐九宁托着下颚,捏了捏下巴上的薄皮软肉,陷入思考:“那薛燕燕还是第一个死的,是“因”。所以跟猫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过了,猫是薛燕燕养的。”江珣见唐九宁苦思冥想没有头绪,提醒道。
如果死亡顺序是薛燕燕在前,猫在后,再是养鱼的仆人王祥,厨娘,而薛望和薛夫人在最后,几乎是同时出事的。
刹那间灵光闪过,缠绕着的线头被解开,最后变成一条线。
唐九宁几个快步走到江珣跟前,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薛燕燕没有看管好猫,导致猫溜到厨房偷吃了作为食材的鱼,而王祥出于某种原因,拿了鱼池中的青鱼偷偷换上,厨娘烹饪了青鱼,最终薛望和薛夫人吃了它。”
江珣嘴角一勾,认可了唐九宁的想法。
唐九宁:“可是,并没有证据能证明……”
“要证据作甚?你我不都心知肚明。”江珣一展折扇,面容平静,“薛信是恨错了人,至少是恨错了薛夫人。”
唐九宁叹了口气,此事再怎么追寻真相,都改变不了结果。只能说阴差阳错之间,结局却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