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贵女颔首称是。
朝华宫的后殿早早的设上了曲水流觞,有几家贵女早先到了,或三两煮茶赏梅,或弹琴赋诗,或褪去了厚重的披风,比赛投壶,射箭,十分热闹。
王氏嫌弃人多,便打算先带着沈霜沈月去见福乐公主,叫阮菱姐妹在外面候着。
阮妗看着她一扭一扭的做派,满心满眼瞧不上,她拉着阮菱的手,看着满院子的热闹,兴奋道:“长姐,咱们去投壶吧!”
阮菱宠溺的捏了捏她的小软手:“长姐乏了,在一旁看着妗儿比赛。”
阮妗不依,抱着她的胳膊晃悠着:“长姐。”
她的声音娇娇气气的,更别提拉长了尾音,还未及笄的嗓音像只小奶猫一样,像能把人的心都融化了。
阮菱耐不住她厮磨,只答应若赢了晚上回家时去给她买民食轩的金丝枣泥糕。
阮妗哼唧唧的:“那要两包。”
阮菱刮了刮她的鼻尖:“你也不怕把牙吃倒了。”
阮妗“嘿嘿”傻笑了两声,两姐妹正说笑着,迎面走来几位世家公子,阮妗正对着,一眼便瞧见其中那道藏蓝色的身影,杏眸顿时不自在的飘了飘。
阮菱听见了脚步声,也瞧见了。她顿时捏了捏阮妗的手,示意她别失礼,而后微微福了身子:“臣女见过恒王殿下,谢大人。”
裴恒手里扇子一手,笑道:“嫂……阮姑娘免礼。”
阮菱肩膀碰了碰阮妗的身子,阮妗这才回神,匆匆低头:“见过恒王殿下。”
说完,便站在阮菱身侧,小手攥着她的袖子,一言不发。
可那小身板紧张的样子,溢于言表。
谢延的目光落在阮妗那局促的小手上,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无奈道:“看不见我?”
阮妗垂着头,想佯装听不见。阮菱轻咳了声:“妗儿,别闹。”
阮妗飞快抬眸,雪白香腮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红。她轻呐了声:“见过谢大人。”
她晃了晃阮菱的手臂:“长姐,我去投壶了。”
说完,娇小的身子便一溜烟跑没影了。被风旋起的裙摆宛若花丛中的蝴蝶,娇慌颤颤。
阮菱再度俯身道歉:“谢大人莫要见怪。”
谢延收回目光,淡声道:“无妨。”
裴恒瞥了眼身侧的谢延,那双桃花眼潋滟了几分,一瞬就明白了眼前诡异的气氛。
同是男人,裴恒头一次在谢延那双清冷寡淡的眼里,看出了异样。
他看阮妗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
啧。怪不得谢延到如今都没娶亲,怪不得啊!
与裴恒两人分开后,阮菱坐在一旁的石柱上,那上边被宫人事先铺好了蒲团,松软暖和。她背靠槐树,沉甸甸的积雪压在树枝上,随着寒风摇曳。
这场是阮妗和燕国公家三姑娘燕卉比,两人依次投壶,八矢一局,三局两胜制。
大楚宴饮时以投壶为礼,所以世家大族的姑娘多数都会投壶。
这一局,阮妗的技术明显较比燕卉更高一筹,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身后的矢已经没几根了。
燕卉年岁不大,穿着一身鹅黄袄裙,见阮妗八矢已经进了六矢,眼中更是着急。她跺了跺脚,稳住心神,仔细对着壶樽用力抛去。
“啪”杆子落地的声音,又没中。
燕卉本还聚起的精神顿时散成沙,再没耐心。
而阮妗那边,又中了一壶。燕卉气得骂道:“这矢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她的气急败坏引来了不少关注者,不多时,两人投壶的这一小块区域就围着一群贵女,每个人脸上神色各异,都在翘首以盼最后的结果。
“啧,这燕家小女儿到底还是年轻,才中了三矢,真是丢人!你看那个,八矢七中,最后一个还没投呢,多厉害!”
“那个是谁家的,小小年纪真厉害,这燕卉仗着自己家世显赫,还有几个哥哥撑腰,素日可没少在京城招摇,能挫了她的威风,真是痛快!”
“好像是长平侯家的,但是他家和离了,算起来,她外祖母沈老太太是英国公独女,嫁给了沈家太傅,虽沈太傅去世,沈家不及燕家地位尊贵,可也算是名门望族。”
周遭你一言我一语的,都落在燕卉耳里。她美眸喷火,自小娇生惯养,受万千宠爱的性子一瞬就被点着了。她转头将所有的矢扔了一地,跑到阮妗面前,揪住她的袖摆,恼羞成怒:“你作弊!”
“松开!”阮妗攥着她的手,皱紧了眉头。
燕卉咄咄相逼,摆出骄矜姿态:“这局不算,我们再来!”
阮妗退了几步,手抚着自己的领子,面色冷了下来:“再来几局你也技不如人,这样没品,我才不跟你玩!”
“你休想走!”燕卉拉着她的手,娇喝道:“今儿不跟我比一场,你就别想离开这儿!”
阮妗一脸的莫名其妙,再好的性子也没了:“你这人怎的这样莫名其妙?你上过家塾么?真是没素质。”
燕卉眼底喷火,上前就欲扇阮菱嘴巴。
那截手腕却被一抹烟碧色的袖口截住。
燕卉使劲扭了扭手臂,眼里怒火更盛,她转头大骂道:“谁啊?敢拦着本姑娘!”
燕卉回头,却见是一副与阮妗七分相似的容貌,只是较阮妗更为精致美艳。
如此容貌,她当即就认出此人。阮家长女,姝色无双,整个东京城除了阮菱,还有谁?
想起她母亲已与阮侯和离,心中没什么可惧的,燕卉唇边讥讽道:“哟,我当是谁呢?阮菱,你还以为你自己是侯府嫡女呢?我燕家的事儿你也敢管!今日,你妹妹这投壶,是比定了!你若不想比就认输,这酒,你替她喝!”
阮菱微蹙了眉,她不知道,她现在的样子像极了裴澜。
阮菱冷冷道:“比试可以,你先把输我妹妹这杯酒喝了再说。”
“凭什么?三局两胜,我可还没输呢!”燕卉不甘示弱的瞪回去,凶狠道。
阮菱挑眉:“不是你先耍赖,恼羞成怒要打人么?”
周遭的目光都落在燕卉身上,毕竟,无论怎样先打人总是最没风度的那一个。
燕卉有些心虚,可那点心虚却也转瞬就被与生俱来的娇纵比下去了。她眼眸喷火:“阮菱,你别太放肆了。无论是阮家还是沈家,给我们燕家提鞋都不配!你还真以为你能平级的在这跟我说话呢,你也配!”
燕卉越想越生气,她上前一步抓着阮妗:“来,今日你不比,就休想走出朝华宫的院子!”
燕卉又指使着宫人:“把酒给我倒满,三杯,一杯不落。”
阮妗躲嫌抽出手臂,擦了擦,一脸嫌恶。她咬着唇,担忧道:“长姐,咱们走吧,她是无赖,不跟她比了。”
“妗儿乖。”阮菱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如常:“有长姐呢。”
浩渺如烟的宫乐奏起,院子里顿时充满着箭弩拔张的气氛。
贵女们的眼睛都落在场上两人身上,三杯酒,喝了不醉便是怪了。醉酒也便罢,丢面子才是真真的抬不起头。
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议论着燕卉和阮妗的投壶之事。
燕卉这次没有亲自出手,反而是叫婢女请来了哥哥燕家大公子燕起。
燕起是男儿,水平自然比妹妹燕卉强的多,他精神高度集中,不多时,壶中八矢便中了六矢。
燕卉心中激动,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壶,眼看着最后一失也投中了,她开心的咧起了唇角,骄傲的看着阮菱。
那意思就好像在说,你输定了。
阮菱压根没看她,低头去拨弄箭矢。这东西她好久没碰了,一时间还真有些心慌,旁人看不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矢的边缘已经有微微的薄汗。
不过到底是小时候经常玩的东西,一上手了也就渐渐找回感觉了。她轻舒了一口气,随后摆出动作,刚要投,手臂就猛地被人攥住。
阮菱惊讶回身,却发现是裴澜。一袭墨色锦袍,肩膀处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头束白玉冠,长身玉立,眉眼清冽。
他攥着她手里的矢,声音寡淡清越,听着阮菱耳里,却莫名的心安。
他淡声道:“孤来。”
阮菱怔了几息后便反应过来了,她当即弯下身行礼:“殿下。”
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院子里满是娇滴滴,柔怯怯的声音。
“太子殿下金安。”
“太子殿下金安。”
裴澜抬着阮菱的手,将她虚扶起来,阮菱避嫌的抽回了自己的手,朝后挪了一步,鞋底铬了几个小石子,轻崴了下。
“别动。”男人吐息在她耳边,淡淡的灼热一瞬席卷了阮菱的感观。
那本就覆了层雪的肌肤,顿时透了一丝淡淡的粉晕。她瞪圆美眸,压低了声音:“你别这样呀。”
太子微微勾唇,这才收回了手臂。
两人这细枝末节的互动,四周便顿时炸开了锅。
“阮菱家世不高,太子殿下怎会帮她?她们是怎么认识的!?”
“哎呀!你看太子看她的眼神就知,太子心里有她,不然怎么可能英雄救美呢!”
裴澜挪开视线,十分自然将阮菱拉到自己身后,随后看向燕卉。他黑眸凝了凝,语气漫不经心:“孤若是输了,阮菱喝酒。燕起输了,你喝。这是规矩,望你知。”
“殿下?”燕卉不可置信的看着太子,喃喃道。
她面相偏明艳类型,此刻满脸受伤,倒像是娇艳的玫瑰,自己把自己刺到了,有种别样的美。
燕起更是皱起了眉,这还比什么,太子殿下不用上场,他认输了罢。
抛去他身为太子的身份,燕起就是玩上十次也赢不过。
裴澜仿佛生来就是一个完美的人,在何种场上,何种类型的比赛,他从未输过。
“殿下,这局我认输。是家妹年幼无知,还请您别与他一般见识。”
燕起当即躬身行礼,语气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胁迫。那意思就是在说,你是太子,你若是与一弱女子计较了,才是当真没了风度,失了分寸。
燕起心里虽然犯起了嘀咕,但他凭对太子的了解,多少会给他几分面子的。
一旁的燕卉脸色苍白,似是吓坏了。
三杯酒啊,让她喝下去还不如让她去死!
太子拧了拧手腕,出人意料的拿起了箭矢,他低垂着眼睑,连鸦羽似的睫毛都泛着嘲讽的弧度,低哑道:“这酒,燕卉非喝不可。”
这话一出,四座皆倒吸了口凉气!
一朝太子,未来的储君,竟和一介弱女子斤斤计较到底!
说他没格局,没风度,是么?不是。
身居高位多年,太子处理起政务是难得的稳重,生下来便是太子,品性作风皆按照储君的性子养的,什么事儿该做,什么不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如今他仍旧要比,就说明他在意了,在意有人欺负阮菱,想替她出这口气。
太子殿下的在意,足以让在场贵女的心里都生生酸了一把醋。
毕竟那是世间最好的儿郎啊!
不远处堂内的福乐公主唇角挂着一抹笑意。一旁周后家的小侄女周晚掩饰下眼底情绪涌动,语气调侃道:“公主,有人砸你的场子,您不去看看么?”
福乐心里很清楚,在她的地盘,只要她这个东道主说两句囫囵话就好了。可她握着手炉,不疾不徐的任侍女倒茶,丝毫没有出去的打算。
当哥哥的替新嫂出气,她还要去搅局?
福乐嗤笑了声:“那是我哥哥,他把朝华宫掀了又如何,再盖座新殿赔给我就是了,我何苦去扫他的兴。”
周晚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没再言语。
燕卉的脸色已经开始用灰白来形容了。太子殿下疯了,他疯了,竟然当着堂堂朝华宫,这么多贵女面前,让她这般难堪。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一人出头。
他疯了,他定是疯了。
裴澜唇角噙着讥讽,单手持矢,屈腕稍一用力,只听壶内嗡鸣一声,中了!
燕卉身形踉跄了一下,唇间血色尽失。
“嗖嗖嗖!”几乎是一瞬的光景,八矢八中,皆稳稳的落在壶中。
高下立见。
燕起眉头皱得死死的,他下意识护住燕卉,声音絮乱:“殿下,您贵为太子,如此为难一女子不合时吧?我燕家好歹也是开国功勋,您为了一女子,就这么寒忠臣的心么?”
裴澜喉结动了动:“ 若忠臣若是都像你家妹这般嘴脸,孤明日便下旨撤了燕国公的爵位。燕起,你勿要拿开过功勋这四字侮辱了我大楚其余忠烈。”
燕起瞳眸骤缩,脑门上浮着一层薄汗,掌心哆嗦的厉害。
确实是卉儿挑唆霸凌在先,这……
“来人。”太子淡淡道。
小顾将军带着几个东宫近卫走上前,一人端起了一杯酒,
太子睨了一眼燕卉,道:“灌下去。”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对面那女子不是燕国公家嫡姑娘,只是个平民一般。
阮菱轻蹙着眉,语气犹豫:“殿下?”
裴澜回头看向她,眸光变得柔和,他道:“有孤在,你别怕。”
阮菱当即垂头,不去看他。
在场众人这才知晓,太子今日摆明了偏心阮菱一人。
燕卉惊恐的抓这样燕起的袖摆,不住的摇头:“哥哥,我不要,我不要喝!你去求求太子,让他不要这样羞辱我!”
燕起心烦意乱,甩开燕卉的袖子,一脸不争气的看着她。太子殿下发话了,他一个区区臣子又能怎的。
小顾将军摆了摆手,近卫们顿时欺上前,燕卉后退了几步,拔下发髻上的钗环,不依不饶的喊起来:“狗奴才,你们都别碰我!你们疯了么,我是燕国公家的女儿,你们敢羞辱我!”
有几个贵女看不下去了,腿脚发虚的厉害,拿帕子捂起了脸,喉咙作呕吐之状。
小顾将军偷瞥了眼太子的神色,眉头皱了下,他拿过近卫手中的酒壶,直接捏着燕卉的脸生生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