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又令人胆寒。
他在与那刺客说话:“你们是禁卫局的人。”
是嘲讽。
上面那位觉着,不过杀一个小小外室,何必用牛刀,所以直接在皇宫禁卫局点两个人出来。
可是,来刺杀一个外室的刺客,变成来刺杀齐王世子,而且证据确凿,何等好笑。
有一刹那,司以云发现,太过聪明也不是好事,她恨自己听懂了。
她乍然想起碧螺之死,与中毒之事。
李缙一次也没告诉过她计划,还要给她编造幻想,让她一脚踩进幻想,爱不得,恨不得,怨不得。
她使借尸还魂之计,借无用的几位娘子们的势力,逼走新来的两位娘子。
李缙使借尸还魂之计,借无用的她,逼得皇宫出面,刺客暴露。
妙哉,妙哉。
胸口的血液汩汩流着,司以云感觉到自己悬空,她勉强睁开眼睛,他抱着她奔跑,冷风拂面,面前的男人,脸色肃然,额角逼出几道青筋。
就是亲自面对刺客,他不曾露出这副神情。
好似在隐忍着什么,可水墨画般的眼角眉梢,处处出卖他。
司以云长睫轻颤。
缓缓伸手,她手指沾着鲜血,放在李缙侧脸,在他脸上留下指印,他目光一顿,嘴唇小幅度地动了动,一开一合。
司以云耳中只有灌满的风声,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又缘何这么慌张呢?
她心里想,她只是刀,刀坏了,换一把就好。
她做得很好,即使手上间接染上无数鲜血,将对李缙不利的女人赶出宅邸,一步步的,直到最后,剩余的价值,居然能让皇宫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这件事必定会成为开端,揭开齐王府和皇宫长久以来和平假象。
她何德何能。
只是,她错在不能生出人的心思。
去奢望,去幻想。
好累。
李缙好像带着她到一处屋子,她耳朵终于不再是冷风了,只听得他声音带着狠劲:“以云。”
“不准睡。”
司以云苍白的嘴唇勾起一抹笑。
不是云娘,是以云。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如想象中那样,从他喉舌发出来的两个字,带着莫名的至极温柔。
她不是刀,她是一个有名字的人。
多少次,她魂牵梦萦的,白衣少年如水墨画中走出,他手执笛子,双眼只有她,温柔地唤她:“以云。”
司以云眼瞳涣散。
她想,还好有喜鹊和黄鹂能为她烧纸。
第九十六章
李缙的手按在她的伤口上。
鲜血是微烫的,透过他的指缝,渗出来,在他修长白皙的指节之间蔓延。
有一瞬间,他心跳滞缓到几乎停止的程度,旁人直唤好几声“世子爷”,他都没回应。
或许是他少见的凶厉泄露,仆从慌张又小心翼翼,李缙发觉他们的目光,才猛然回过神,心腔里心跳渐恢复,浑身血液流通。
他抬手抚脸颊,手指正好和司以云留在脸上的血指印重合。
咬住舌尖,感受突兀的疼痛,那种控制不住的、犹如旋涡般的情绪,被他压抑下去。
刹那,周遭一切鲜活起来,苦药味迅速充斥他的鼻腔,耳朵方听得嘈杂声。
面前,医师们紧张地准备着。
司以云脸孔苍白,不省人事,气若游丝。
刀尖再偏差一点,或者止血再慢一些,都可以让她立刻毙命。
李缙低头看手上血液,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开始凝固,在他的视野里,由鲜红变成浓重的、凝固的红。
这不是他第一次把她逼到鬼门关处。
上次是什么时候呢?哦,李缙一边净手,一边想,是毒药,毒药是他自己挑的,亲口吩咐仆妇,把它当糖放进甜羹。
假装成糖的毒药。
那次,看她毒发,快去半条命,好像也有这种感觉。
李缙坐在桌前,他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自己耳垂,陷入沉思的面容,显得平静又淡雅。
他冷静得近乎残酷,所以他明白,只要他不要无谓,细心地想,就能弄懂。
其实,让他脱离掌控的一种情绪,他清楚地知道那叫“慌张”,心在一瞬间被抛得很高,又在一瞬间沉到谷底,上不去,下不来。
人会在什么时候慌张呢?
他见过那么多死人,为何只在见到她快死的时候,会慌张?
而且,都是在他计划之内,他事先已经知道,只要按照计划,必然是这个结局——司以云会死。
李缙骤然在自己耳垂上一掐,留下指甲的痕迹,就像被什么突然咬了一下,耳垂慢慢泛红。
他却无所察觉,仍是眼眸深暗,只放下手。
这一刻,李缙好像明白一件事,即使让他承认,会让他觉得很荒唐。
在他的认知里,“司以云”只是个符号,这个符号是他的刀刃与棋子,它死了,根本没有关系,他还会有很多刀刃,很多棋子。
但司以云是个人,这个人死了……就没有了。
他还没有用够,她怎么能死了呢?
胸腔里不受掌控的感觉,既难以控制,又很……快活。
第一次有这种感情的时候,李缙把它归类为意外,可是第二次、第三次呢?
就像一开始犯了欲。戒,后来因她想听笛声,不由自主把白玉笛拿出来,直到画面定格在她翩然踢毽子翩然的姿态。
“意外”越来越多,就不是意外。
即使他还是觉得荒唐。
他也会有这种时候。
真神奇。
李缙歪了歪头,垂眼看自己的手,刚刚已经在清澈的水里洗干净,还用木兰膏细细搽一遍,去除血腥味。
可是他仿佛看到满手的血,淅淅沥沥从他指缝里渗出来。
他稍稍合眼,上下睫毛在碰触一下之后,又立刻睁眼,那种错觉才消失。
慢慢捏起手掌,李缙看向窗外。
她最好别死,他想,不然一下子的,他可能没办法那么快接受,或许,连自己这副面具戴不下去。
她总是百依百顺,想哄好她,对李缙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怕没哄的机会。
李缙捏捏眉间。
在李缙的严令下,没有哪个大夫医师敢怠慢,几日后,司以云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
李缙凝视着她泛白的嘴唇,轻轻一笑。
他坐在床头,身上穿着一副软甲,手戴束腕,佩长剑,没有半分书卷气,也没有杀气,是让人臣服的贵气。
用手指拂开司以云脸上的头发,问那医师:
“还没好吗?”
他神色温和,但医师根本不敢怠慢,只道:“云娘子的伤渐渐愈合,不出半月,应当能好。”
李缙“哦”了一声。
外头将士来催:“世子爷,去皇宫的齐家兵已经清点好,请世子爷指示。”
李缙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半是命令的口吻:“快好起来。”
他的唇,带着冰冷的温度。
就算有一时变得温暖,也是假象。
而此时,以云在和系统玩跳一跳,爷俩知道这是剧情杀,司以云是肯定要走这一遭的,后面还有她剧情呢,不会真凉。
以云把痛觉调低到20%,无事一身轻。
“这个不要按太用力,等等跳过头了——诶,对。”她脑海里一边指使系统玩游戏,一边说,“李缙怪怪的。”
系统在捣鼓游戏:“哪里怪了,你自己怪就看别人怪。”
以云:“……”
系统:“唉你别乱说什么话题,你看我刚跳到99,又没了!”
以云若有所思:“举……”
系统恼火:“别动不动拿举报威胁我,以前我是瞒过你什么,后来不是改过自新了嘛,但这回我真的不知道,这边没监测到什么不对的。”
以云长长地“哦”一声,“我只是想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李缙要完。”
系统:“哼!”
以云又问:“对了,你不是把跳一跳卸载吗?怎么还在呢。”
系统一本正经:“我说过要卸载吗?我没有。”
以云噗嗤笑出来,她瞅瞅时间差不多,没和系统闹,毕竟醒来,还有不少事呢。
司以云又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她每呼吸一下,都觉得心口拉扯的疼痛,反反复复。
适应好久,以云才慢慢醒来,她强撑眼皮,喜鹊与黄鹂服侍在她床边,两个丫鬟惊喜不已,一个个眼眶红通通的。
司以云虽然刚醒,但有一瞬间,突然很庆幸。
还是有人担心着她的。
她很累,黄鹂喂她喝暖粥,接着是浓稠的苦药,喝完这些,她精神好多了,一旁的仆妇便说:“世子爷、哦不,太子爷去宫里,晚点才能回来。”
“若是云娘子起得晚一点,就会发现太子爷守着娘子呢。”
司以云好奇:“太子爷……”
仆妇这才说:“娘子昏迷一月余,自然不明白,”她比个手势,“当今,易主了!”
原来的齐王反了。
天下苦苛政久矣,当今皇帝昏庸无能,荒淫无道,而英明的齐王深入民心,皇帝认为齐王功高盖主,几次想使手段将兵权拿回,都失败了。
皇宫与齐王府的斗法,大大小小几十场,也持续快十年,一月前,齐王世子遇刺,直接给齐王府一个理由讨伐皇宫。
树倒猢狲散,齐王势力摧枯拉朽,一月之内,顶替旧主,成为新帝。
而原来的齐王世子,当然就是太子爷。
仆妇笑嘻嘻的:“娘子陪着太子爷这一年,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太子爷也很疼爱娘子,也所幸娘子能有这个机会,真是羡煞他人啊!”
潜意思,是说司以云有福运,能得到这种机会,坐等飞上枝头变凤凰。
司以云垂眼,似笑非笑。
这话喜鹊不爱听,在她看来,云娘子几次险些丢命,哪算什么好事?
她刚要开口,黄鹂迅速掩住她嘴巴,僵笑着对仆妇说:“马婶子,你快去外头瞧瞧,太子爷什么时候来吧。”
把马婶子叫出去,待屋里只剩下三人,喜鹊还在咕哝。
黄鹂拍喜鹊的脑袋,司以云勉强撑起自己手臂,按住黄鹂的手,摇摇头。
知道不该由着喜鹊的性子,可司以云舍不得见黄鹂打喜鹊,她总在喜鹊身上看到活力。
那是她已经失去的东西。
司以云叫黄鹂:“我刚吃完药,口中苦涩,你去拿个蜜饯吧。”
黄鹂点头。
喜鹊深吸几口气,趁黄鹂不注意,小声问司以云:“娘子,有没有别的打算?”
司以云问:“什么打算?”
喜鹊抿着嘴唇,目光闪烁,这个想法太过忤逆,她久久没有开口。
或许司以云太了解喜鹊的气性,居然只是从她的表情里,也能反应过来,这个丫头,是在问她想不想离开世子爷,哦,不对,是太子爷。
她笑着摇摇头,张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也好在她没说话。
突然,门外传来行礼声,喜鹊站起来,束手退到一旁,在喜鹊退开最后一步时,司以云抬眸看去,正好看到,来人步入屋子。
他身穿玄色华贵衣裳,若说他穿白时是出尘,穿玄色是稳重自持,气质华然,眉目像一抹墨色晕出来的,浑然一体。
此时,他眉尾微微挑起,双眼中难掩惊喜:“云娘,你可算起来了。”
他步履匆匆,走过来,用手指在她额上试温,叹息一声,好似终于放下一颗心。
“方才听下人说,我还害怕是我做梦。”
他拿起桌上的干净巾帕,轻柔且熟练地为她擦拭脸颊,仿佛一个多月来,他都是这般做的,已成习惯。
极其亲昵。
“吃药了吗?”他的目光略过空碗,看到蜜饯,不由皱眉,“良药苦口,你的伤口还没好全,蜜饯之类的东西,不可多吃。”
回过头,叫黄鹂:“把这些东西收下去。”
黄鹂福身:“是。”
司以云嘴唇一动,无意识地拉直唇线。
李缙看在眼里,又轻声细语地问:“怎么,哪里不适?”
司以云摇摇头:“回世、太子爷,奴感觉很好。”
李缙手指放在她眉间,轻轻揉了揉,眼中难掩心疼:“瘦了。”
司以云目光闪烁。
既然已经斗倒皇帝,那她没有价值。
李缙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她不过一个外室,一把刀,绝不会违抗他的命令,以前李缙这么做,尚可以理解为做给皇宫看,可现在,没必要白费力气。
李缙握住她柔软的手,五指与她交缠,轻声问:“想什么呢?”
司以云闭上眼睛:“没什么。”
李缙却又说:“你在怨我吗?”
“奴怎敢……”司以云看向四周,原来,李缙早就屏退左右,屋中只有他们两人,她方才沉浸进自己思绪,没发现。
她敛敛眉目:“能为太子爷分忧,是奴的荣幸。”
李缙却顿了顿:“你果然,还是怨我。”
司以云忙抬眼:“不敢……”
“若不怨我,何须说这种生分的话?”李缙闭眼,拉着她的手心,放在他自己颌下,轻轻蹭蹭,笃定地说:“是得怪我,让你受这样重的伤。”
司以云这才发觉,他下颌有细微的胡渣,两眼下也有不常见的乌青,这样的好样貌,都生出些许疲惫。
他刚被册封太子,是最忙碌的时候,还是每天都抽空来看她。
温柔又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