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云似乎也才发觉,这位良娣实在是轻易近人,脸上也挂上笑容。
随后,王朝云与她约时间去赏花,便离开。
两人短暂的相见的消息,很快传到李烬这儿。
他俯身看着桌上,正在拿着几片纸,好似在拼凑什么,听完宫人的禀报,停下来,略有思索。
很快,他本来面无神情,听完这些,笑意从眼底溢出。
“让她们去。”
他想起什么站起来,不顾桌上的东西,只整整袖子,拿起那柄扇子,朝亭外走。
那宫人觉得奇怪,悄悄踮起脚尖,只看桌面上,拼凑一半的纸张,赫然是一个墨色的“烬”字。
书房外起大风,“砰”地一声把窗户吹开,将那个好不容易拼凑完好的“烬”字,又吹成一瓣瓣碎片。
白色纸屑落到地面,与外头泥地上,淡雅的桂花花瓣重叠。
司以云一脚踩在落花上。
中秋过后,银桂压在枝头上,风一吹,簌簌掉落,大部分直往地上去,运气好的,能在美人的肩头停留片刻,不过些许时光,也会被拂开。
这日,她与王朝云出东宫,到紫怡园赏桂花。
这些事她都没和李烬提过,反正她不提,他也知道,而且两人貌合神离,恍然之间,竟有小半个月没见上面。
紫怡园有小御花园之称,这里的花草树木,不像御花园那般精致,倒有些横生自然之美。
两人走了一会儿,有些累,在前头临湖亭坐下。
宫女端上茶水点心,温热的茶水还冒着热气,氤氲出湿润的气息,王朝云喝一口,心里有计较,她懂鉴茶,却从不在司以云面前卖弄。
毕竟对司以云而言,喝到好茶,只是“好喝”。
但她还挺喜欢听王朝云说这些,便说:“王姑娘能喝出这是什么茶么?”
王朝云腼腆笑了笑,娓娓道来。
司以云看着她,目光有点飘远。
也合该是这样,知书达理、惊才绝艳、家世斐然加之模样漂亮的女子,才配得上那位温柔的李缙。
意识到脑海里的念头,她轻笑着摇摇头,不经意看向湖对面,突然发现几个影子躲在树后面,司以云眉心一跳。
她转过身,状似无意叫黄鹂,让她把糕点掰碎喂鱼,却几乎用气音问:“有人跟着我们?”
“嗯。”黄鹂也极低地说。
为了避免暴露,她没法和黄鹂多说几句话,不过她也能猜出,跟着的人是李烬派来的,许是大意,才不小心暴露。
她自然地转过头应王朝云:“王姑娘学识渊博,这么对比,我可真是寻常妇人,倍感惭愧。”
王朝云连忙摆手,脸颊微红:“术业有专攻,良娣也有自己擅长的事,怎能妄自菲薄?”
司以云见她这般,不由笑了笑。
她们只休息一会儿,又沿着铺着鹅卵石的路走,因路小,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意外突发——在路过阁楼下时,司以云看到花盆从阁楼二楼直直坠落,砸向王朝云!
她身体快过脑子,发力冲过去:“小心!”
推开惊诧的王朝云,白瓷厚底花盆“咚”地一声,砸在司以云肩膀上,顿时,她半边身子都麻了。
王朝云、黄鹂和宫人们齐齐围过来,担忧之意不言于表。
司以云捂着肩膀,抬眼看几丈高的阁楼,如果花盆砸在王朝云头上,说不准会血液迸溅……
想到那个场景,司以云牙齿发颤。
这次紫怡园游玩,终究被迫停止,后来查得,花盆只是因为放得太边缘,不经意掉下来的。
青云院中,有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司以云衣衫半褪,她半个肩膀又紫又肿,因花盆破裂,有碎片划伤司以云的衣服,刺破皮肤,只能裹着厚厚的绷带,半躺在床上。
李烬喂她吃药,一口又一口的,他显然第一次喂人吃药,却乐在其中,还得司以云提醒他她还没喝完,才停下动作,让她咽。
司以云垂眸,看起来,他很喜欢掌控她的感觉。
拿着巾帕,仔细擦掉司以云唇角溢出的药汁,李烬轻叹一声:“还好,只是伤到肩膀。”
他声音有些沉重:“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司以云直说:“太子爷,这不是‘意外’吧。”她看到李烬安排的人跟着,让她相信这是意外,太难。
李烬抬眼看她,嘴角的笑意敛起:“嗯,不是意外。”温柔的语气略含责备:“如此危险,你还敢跑上去。”
说着,他拇指伸过来,带着相昵之意,碰她的嘴唇。
司以云突然往后仰,躲开。
因她这个动作,温柔在一瞬殆尽,李烬强硬地按住她的下颌:“既然明白不是意外,你想替她死?”
司以云无法大幅度动作,肩膀上传来的一阵抽痛,叫她太阳穴咚咚地疼。
她咬着嘴唇:“我不会替别人死,但在我也不该眼睁睁看人死,在我能力所能达到的范围。”
所以过去,在旧宅邸,她曾刻意放过那些女子。
李烬微微眯起眼睛,戾气乍起,他骤然用力按住司以云受伤的肩膀。
伤口迸发闷痛,司以云皱眉呻。吟。
李烬声音低冷:“痛成这样,也值得?”
司以云猛地抬手,挥开李烬按在她伤口上的手,她冷汗连连,嘴唇发白,李烬看自己被推开的手腕,饶有兴致:“这么造次,学得挺好。”
却没有真的责怪的意思。
司以云半闭上眼睛,她不想说话,与李烬说话,总是很费力。
李烬拿着巾帕,慢条斯理地擦掉司以云额角的汗水,把巾帕按在她眉眼,顺着她的脸颊轮廓擦下。
他浅笑着解释:“我只是突然明白,我的兄长李缙,已经死了,所以,这个世界不需要王朝云。”
司以云愣了愣,这种理论,不啻于先前让她做王朝云的说法。
面对司以云的眼神,李烬说:“她差点与兄长结为姻亲,兄长定也是喜欢她的,你这么喜欢兄长,就不吃味,不想让她死?”
虽然是问句,但不难从他的神情、口吻中看出,他觉得这种做法没问题,换做他,他绝对会这样。
一个人的死活,由一个诡异的想法决定,轻飘飘如羽毛。
司以云摇头:“因为世子爷喜欢她,所以她就得死,李烬……”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抛开所有身份地位,只是平静地说:“你错了。”
她没有太多大道理可以讨论,因为教坊司繁华表象下,生老病死,荣华富贵,都像重重污垢,躲在她记忆的深处。
犹记得那曲笛声,教她面向光明。
人纵使生于污泥,并非要死于腌舎。
她眼光清明,带着一种热烈而真挚的情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喜欢不是强占,你尽管可以自欺欺人,用尽所有手段,但不喜欢你的人,一整颗心,都不曾属于你。”
“一刻也不曾。”
一刻也不曾。
李烬听出来了。
女子妩媚凤眸中的挚爱,有如启明星般的耀眼,都是给死去的李缙。
一刻也不曾,不曾分一点给他。
心猛地像被挂上一块巨石,将其往下一扯,心跳卡在奇怪的频度,李烬缓了缓,那种感觉还是滞留着,而且无法忽视。
根本看不到变好的征兆。
他垂了垂眼,抬手放在自己胸口,隔着一层衣物,奇异的牵扯感传达到指尖。
哦对了,他想,这是“难过”。
为什么,一句话而已,他居然会觉得“难过”?
好像是因为,司以云竟真的,不喜欢他。
第一百零二章
常人说冷静,是一种好品质。
凡是遇到十万火急的事,人只有冷静下来,思路明晰,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以免出现不可挽留的损失。
但要说极致的冷静,还没有谁,能做到和李烬一样。
极端的心冷,教他在官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裹着儒雅的外皮,杀人不见血,还叫民众百般爱戴。
这种性子,虽说绝对理智,但抛开人的七情六欲,相对下,这不是正常人。
完美的表象掩盖的,是更深的瑕疵。
他除了寻常的喜怒,难以感受哀惧,或者说,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不存在需要哀惧之事,所以每尝一口,都得停下来细细体会。
比如“慌张”,比如“难过”。
李烬知道,这一切,都是眼前女子带来的。
她目光炯炯,樱唇拉成直线,有一瞬的皱眉,好似懊恼自己不由说出的话,但眨眼之间,她松开眉头,坦然地看着他。
李烬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却飘远。
他在思考,是什么、为什么,然后,怎么做。
从很早之前,他就知道,司以云喜欢的不是他,可是那个时候,他一直觉得他与李缙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司以云不喜欢李烬,对他而言,实感没有那么重。
即使司以云喜欢的不是李烬,只要他一天还是李缙,那就没关系。
但是直到现在,他知道,他并未真的抛弃“李烬”的一切,他心底里期望有人承认,他是李烬。
而这个被期望的人,是司以云。
她确实把他与李缙分开了。
所以再一次确认她不喜欢他,李烬才有种与自己有关的感受。
就是这个不争的事实,她眼中只会追逐已经葬入黄土,甚至连名姓都不配拥有的兄长。
不过是个死人,她竟然这么怜惜。
是他哪里不够好吗?
李烬放下手中的药碗,他盯着司以云,难得带着商量的口吻,轻声问:“那你的一颗心,也不曾属于除了兄长外的、人?”
司以云垂眼不看他,只是说:“太子爷明白就好。”
她说这些话,固然有冲动的成分,此时除了担心李烬发火,又隐隐有些期待
若是李烬听了这些,不再将她囚于东宫,不失为最好的结局。
可是过许久,李烬没有说话。
这不太像独断的他,司以云好奇地抬眼,迎上李烬的目光,她下意识闪开,而李烬手指按住她的侧脸。
他倾身。
仿佛急于求证什么,他舌尖描绘她唇形,牙齿啃噬她柔软的嘴唇,忽然沉入,破关,倾泄的冷香,与她唇舌上的苦药,相互追逐。
司以云没抗拒。
她闭上眼睛,嗅着熟悉的味道,被动的承受着。
忽然,李烬揽住她的肩膀,碰到她伤口,叫她闷哼一声,他松手直起身,她才从一个吻中透过气来。
李烬抬手,拇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半晌不语。
司以云干坐着,却是打心底里后悔,早知道李烬脾气不好琢磨,她何必说那些话。
反正他也听不进去。
正当她盯着海棠色的床帐发呆时,李烬一言不发,站起来,转过身走出房间。
司以云凝视他挺直的背脊,莫名的,竟能由他常有的从容,感觉出点别的什么,萧条?孤独?
这样一个独断、偏激且近乎毫无人性的人,也会有伤情的时候?
司以云的手指捏了捏床单。
肩膀的抽痛警醒她,她低头看伤口,眼里的困惑与动摇,逐渐平息。
李烬走出房间,东宫总管凑上来,殷勤地问:“爷,现下天暗了,还是留在青云院?”
抛开其他不谈,李烬对身边的随从,与过去的李缙并没有差别,因此,随从们也拿出十成的心护着。
刚刚总管半推开屋门,见太子爷和良娣亲近,偷偷关上门。
近来,太子爷与良娣闹起来,连饭都吃少了,好不容易见两人有和好的倾向,这些个随从,自然希望太子爷能留在青云院,两人和和美美,那是再好不过。
可是,李烬站着没动,他思虑许久,目光轻轻闪烁,忽然问:“上回周中丞送来的那酒,放在哪里?”
总管说:“就在地窖,爷想喝,奴才让人搬上来。”
中丞送来的酒,有八坛,是绍兴黄酒,不似御贡的酒液,这种陈酿一下肚,喉咙直到胃部,有一种痛快的灼烧感,味甘无穷。
借酒消愁,是李烬曾经最不能理解的方式。
或许那是因为过去,他并没有愁。
这次,“难过”的感觉,很久没有散去。
它不是愤怒,若是愤怒,他能够通过别的手段,抒发这些情绪,难过就是……李烬想了想,他手放在胸膛,目光低垂。
难过就是心不断地往下压,压到他,有点呼不过气。
这是他最贴切的感受,实际上,这种感受,任何文字不能形容。
他只要一想起,司以云那浓烈的爱意,只是给李缙的,这种感觉就会一石激起千层浪,久久不能平息。
古人不是说,酒能解千愁吗?
他坐在屋檐上,斟了一杯又一杯。
今夜无月,连能相邀共饮的对象,也躲在云层里不出来。
李烬一口喝完那杯酒,他恍然盯着杯子,这一口,把心事都吞进去,发酵成浓浓的不悦、难过。
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可是,他曾经得到过那种浓烈的喜欢,不管他是什么样子的,她都能够容他,不管他再怎么伤她害她,都是她心里第一位的。
隐藏在他理智下,是疯狂,他疯狂地需要有人爱他,而这个人,就是司以云。
那时候,多么有恃无恐,甚至,他不再掩藏身份。
怎会想到今朝,竟自饮自问。
慌张和难过,是突袭的刺客,他被包围了,面对这些敌人,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
猛地将杯子丢掷到地上,他抬手拿起酒,仰着头喝。
浅金色酒液从李烬唇角溢出,沿着玉般的脖颈,落在白色衣襟上,很快,这一坛酒喝完,他双颊泛红,拆开放在身边的另一坛。
这已经是第四坛。
“啧,”李烬抬袖擦擦嘴角,“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