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云又蹦一下:不是,厅里是惊喜!
云洲玉目光晦暗,不管什么眸色,眼中只有一片幽深,他歪歪头,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手指搭在脸颊边,面上随着以云的蹦跶,眉头微微拧起。
他伸出手指两根,将她按住,说:“别蹦了,再怎么蹦也不会……”
云洲玉闭上嘴巴。
不管小雪人再怎么蹦踧,他不会将她放走。
就在刚刚,他做好准备,只要雪人不主动提,他也不会主动提,即使这一切可能只是幻影,仅仅为了维持蜘蛛线一样易断的维系。
他知道,她可以联结人的脑海,所以,她爱联结进雪人,就联结雪人。
他不会怪她的。
他再受不得一次打击,满怀希冀,却被现实打碎。
他一脸深沉,推着轮椅,到房门口,掀开藏蓝的布毡,抬眼一看,却骤然愣住,只看外头的客厅中,正中央是四个大字:“我是以云。”
字迹很粗糙,笔画大小不一,笔锋很脏,字很丑,但每个字都是真的,他摸过那些墨印,还有点湿润。
并非梦境所见。
以云……这两个字,除了陆青和他,再没有人知道她叫以云,除非她自己。
谅云洲玉怎么也没想到,本来做好她不肯承认的准备,结果看到这四个大字,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防堤坝,倏然崩溃。
小黑雪人挥舞着冰棱子手,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云洲玉闭了闭眼,伸出一根手指,按住她躁动的脑袋,半晌,才听到自己喉咙十分涩,干干地说:“你写的?”
雪人重重点头。
是她自己承认的。
云洲玉连着出两口气,才慢慢回过神,他垂下眼睛,摊开双手,雪人很配合地跑到他手上,他捧起小黑雪人,目中细细颤抖。
她离开这么多年,再回来时,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潜伏在他身边好多天,才大喇喇摆明身份,和当年忽然闯入他世界,如出一辙。
没有地崩山摧,没有海枯石烂,不是轰轰烈烈,不是感人肺腑,就是突然这么一个平淡如往常的冬日,风依旧是萧瑟的,太阳依旧烤不热人,她却回来了。
变成又黑又呆的小雪人。
这样的重逢,没有一处比得上他曾设想过的、他梦里所见的,平凡得令人怀疑。
可他就是觉得……
云洲玉合拢双手,拇指紧紧扣在雪人脸颊上,指尖苍白,他闭上眼睛,咬住嘴唇。
以云歪脑袋,蹭蹭他的掌心,心中唏嘘。
看啊,多么令人感动的场面,所以,云洲玉不能再欺负人了吧!
却看云洲玉睁开眼,他面腮一动,好像咬了咬牙,才说:“你怎么就,沦落到进一个雪人身体里呢?”
以云眨巴着眼睛,分辨出一个字眼,沦落?
云洲玉手指敲敲雪人脑壳:“雪人的大脑有什么东西吗?灵应该是空空如也吧?没人和你说话吧?”
她只伸出一只手,指着自己,挥挥:我也不想到雪人身体的。
云洲玉冷哼一声:“哦,所以你还挺快乐的。”
以云摆摆双手:你试试做一只小雪人看快乐不。
云洲玉微微抬起头,嗤笑一声,睨她:“不用强调你有多快乐了。”
以云:“……”
好家伙,她的表达和他的理解,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她怀念和云洲玉随时脑中沟通的日子。
小雪人努力翻了个白眼,但因为眼睛太大,所以没什么效果。
云洲玉嘴角噙着一点笑:“终于不用担忧我,只需成天蹦来蹦去,你肯定还觉得自己怪可爱的。”他眼眸一转,赤金与黑曜石交相辉映,却好似压着恼怒:“和小雪人在一起,多好啊。”
这一句话,酸味冲天。
以云咂摸出来,他就是不爽,不爽她融合在小雪人身上,自己把心里那缸子醋都填满。
连一个小雪人的醋都要吃,这个大人没救了。
以云伸出冰洁的手,朝他勾了勾,让他过来。
这回,云洲玉总算没扭曲她的动作,只是有些疑惑,缓缓低头,靠近小雪人。
在他靠得足够近时,以云一鼓作气:吃我一记!
她“啪”地一蹬,如流星锤,往他额上砸过去,把云洲玉打得脖子后扬,头脑一仰。
以云作为雪人,是没有什么痛觉体验,相反,云洲玉额头很快浮出一个肿包,大大的,红通通的,看他捂额头龇牙,格外喜感。
以云:让你阴阳怪气,爽了!
撞完人,她没有站好,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却很快,又被云洲玉抓回手上。
男人五指抓着雪人,俊目微眯,阴恻恻地看着她,淡笑:“正好,用你来消肿。”
以云:“?”
陆青终于爬上白锦山时,便看向来惜字如金、冷得和这常年下雪的白锦山一样的徒弟,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头上还趴着一只小雪人。
一只墨黑色的雪人。
莫名让这个总是一副面孔的徒弟,突然也染上点呆萌的感觉。
在他身边,还围观一小群没事干的白色雪人。
白色雪人作为灵,天然喜欢与主人接近,即使主人没有回应过它们的喜欢,还是锲而不舍,有的刚蹦起来,还没够到云洲玉的脚,就被他不留情地弹走。
只有那只小黑雪人,能安安稳稳半趴在他脑袋上。
其他雪人:她能和主人那么亲密诶,好羡慕!
真实情况是,以云在当冰袋,给云洲玉消肿。
她就是个工具人雪人,彻头彻尾的。
云洲玉也不嫌冷,一边翻书,注意力却始终不在书上,一会儿抬起眼睛,一会儿用手指戳戳雪人的头,声音淡淡的:“是你先动的手。”
以云:“……”
云洲玉:“你不服气?”
以云:“……”
云洲玉轻笑一声:“那就对了,不服气是弱者的专有,强者都是直接打回去的。”
以云:“……”
作为雪人以云没法说话,她露出厌世的神情,有谁来让云洲玉闭嘴,她一定倾尽雪生去报答。
好巧不巧,这时候,突兀的咳嗽声打断云洲玉的幼稚行为。
只看屋子外,站着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是师父陆青。
过去十几年,陆青的外貌没有多大变化,依然英俊,因常年保持威严,嘴角有法令纹的痕迹。
在他站在门外时,他观察片刻,云洲玉只顾着和黑雪人玩,甚至自言自语,这一会儿的功夫,说的话比他对外人一年说的话还要多。
怪哉,怪哉。
陆青打量云洲玉脑袋上的雪人,没觉得它特殊,除了一身黑不溜秋。
或许是徒弟的消遣方式。
云洲玉也回过神,推着轮椅,打开木屋结界,道:“师父。”
陆青颔首,说:“你前几日不是找我,说是找到很重要的线索?怎么急匆匆赶回来了。”
云洲玉一只手把以云抓下来,放在手心,他把以云转过去面对陆青,道:“就是她。”
以云配合地鞠躬,以示见面礼,更表示对陆青的敬佩,毕竟能容忍云洲玉这狗脾气的,很难得。
当然在陆青看来,他徒弟话是少了点,并没不妥。
看着这么个小黑雪人,陆青愣了愣。
好在他见多识广,一下就接受了,倒是看小雪人软乎乎的,又很乖巧,只是黑黑的,忍不住奇怪:“这是遭谁的欺负,给弄得和黑炭似的。”
云洲玉:“咳咳。”
师徒还有话说,先进屋子,云洲玉把以云揣在怀里,以云的头卡在他衣领边缘。
她靠他的心口很近,他说话时,喉结会轻轻一动,胸腔内也会有震颤,到陆青面前,就变成言简意赅,多余的一句也没说。
陆青问:“所以我们之前的术法,并非错了,而是以云并非魂魄。”
云洲玉说:“嗯。”
师徒二人在讨论怎么换灵。
这十几年,术士界也发生相应变化,比如第二名隐居,第十名退出星天府,陆青不再是六十四,而是四,大术士人数只剩一百一十。
陆青知道云洲玉的心结,他能接触星天府的书籍,会把有用的书籍带给云洲玉。
有这些,再加上云洲玉本来巨量的知识储备,所以,他们几乎研究出如何引灵,固定魂魄的术法。
只是因以云并非魂魄,所以没作用,但云洲玉从没放弃过,他甚至在回顾前面走的岔路时,面上都是云淡风轻的。
以云听着听着,忽然又有点不是滋味。
她知道他是个自傲的人,以前每学成一道术法,就会要她夸赞。
可是现在,也会淡然地面对失败。
以云抬头,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云洲玉的下巴和脖颈。
她很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探头探脑,越过他的衣服。
黑乎乎的雪人好像要从他怀里逃走。
云洲玉没有低头,一根手指头把她按回去,以云险些埋没在衣服里,挣扎着伸出冰棱子手,重新扒拉在衣襟上。
一个不留神,陆青和云洲玉聊得更远,众多术士专用词,以云差点被绕晕。
雪人有点累。
虽然作为灵,不需像人类一样进食,但是她需要休息,每天需要固定一段时间吸收天地灵气,才能让身体继续动。
昨晚上云洲玉发烧,她忙活半宿,还做出写字这种事,后面做冰袋,极尽工具人之作用。
小黑雪人头点了点,眼睛慢慢眯成一条缝,抓着衣襟的手,力气越来越小。
不成了,以云太困了。
雪人意识混沌,一下子睡着,手上脱力,“咻”的一声,掉到云洲玉衣服里。
云洲玉是把她挂在外衣和中衣之间,她掉下去后,被柔软的布料包裹,不由拱了拱,找到喜欢的姿势,隔着中衣靠在他腹上,舒服地睡着去。
陆青在说换灵后的注意点,看到这幕,难得爽朗一笑:“她掉进你衣服里了。”
云洲玉脸色如常,耳尖却有点异样的红。
他紧了紧衣领,说:“不碍事。”
省得她到处乱跑。
陆青抿口茶润润嘴唇,说:“如此,你便想好了,是要换灵?”
云洲玉点点头,神色坚定:“是。”
所谓换灵,顾名思义,将一个已经有容器的魂魄,引到另一个容器里,容器为水杯,魂魄为水,水杯不可变,魂魄却可以相互倾倒。
说来简单,做起来太难,对术士的要求十分高,急于换灵之人,容易换来业障之孽,所以,换灵是星天府规定的邪术。
作为星天府大术士,陆青却和云洲玉讨论这个,也是他相信云洲玉的能耐。
他这个徒弟的心性与决心,实在罕见。
当年,云洲玉独身来到青州城,陆青与他取得联系,却见他身体不复,筋脉几乎全毁。
太强大的天赋,是柄双刃剑,顺它者昌,逆它者亡,云洲玉为了早点研习术法,找回那个人,不顾天赋规律,一次次强行使用术,导致身体紊乱,险些被废掉。
后来,还是云洲玉自己想明白,若想实现自己心愿,得让自己活久一点,再活久一点。
当年还是个少年的云洲玉问陆青,什么时候身体才会好。
陆青给出个预估的数据,少说,也要十年,十年不用术,只调理身体,就能恢复康健。
云洲玉根本忍不了那么长时间,他只问若将强用天赋的危害,聚集于身体某处,是不是就能顶着危害,继续使用天赋。
当时陆青还想再劝,可是,少年双眼的决绝,他记得清清楚楚。
为了能使用天赋,云洲玉把天赋的伤害聚到双腿上。
这就是云洲玉如今坐轮椅的缘故。
又聊了几句,他们把换灵的日子、地点确定下来,陆青先下山。
云洲玉看着师父的身影离开白锦山,这才缓缓往屋里走。
他关上房门,过了会儿,微微拉开自己衣领,低头往里头瞅,小黑雪人正趴在他肚子上,两只冰爪爪,把他肚子上的衣服抓出褶皱,正睡得香甜。
好可爱。
云洲玉想,其实,眉眼间和以云真的挺像,圆咕噜的。
再一想,以云就趴在他肚子上睡觉……
雪人没有呼吸,不应该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但云洲玉觉得,他腹部衣服上,有一角面料,好似因为她轻柔的呼吸,有规律地拂动。
虽自认面皮子没那么薄,但脸上有点发烫。
云洲玉手攥成拳头,压在嘴唇上。
他撑着手臂上床躺好,这一平躺,裹在他衣服里的小雪人,弧度就更明显了点。
云洲玉侧过身,小雪人睡得极深,抓着衣服的爪爪,松开一只,还没从他身上掉下来。
他立刻一动不动,怕打扰到雪人睡觉,眼中含笑,就这样静静欣赏着,也挺好的。
没过一会儿,云洲玉又不满足。
想想,他可是十二年没见她,现在就碰一碰,不过分吧?
他向来容易理直气壮,很快说服自己,轻手轻脚地捏起小雪人的后颈,把她抓到自己面前。
他的目光,从她光秃秃的头顶到光秃秃的脚底,发现一件事,就那两个小爪爪,想抱他脖颈都合不拢。
太小了。
他刚刚是不是觉得她可爱来着?不,做一个雪人有什么可爱的,何况身上黑不溜秋的。
不可爱,一点都不可爱。
还是得变成人才好。
他小心翼翼把雪人托在掌心,盯着她,一直盯着她,怎么都看不够。
过了会儿,他情难自禁,微微低下头,缓慢地,用自己凉凉的嘴唇,在雪人脑门上印上一个吻。
很短暂,当然,也很克制。
在他移开嘴唇的时候,以云刚好睁开眼睛,圆咕噜的黑色眼镜,和云洲玉的异瞳对上,让云洲玉一吓。
以云盯着他。
被抓包,云洲玉目光轻轻一闪,耳尖也有点红,他舔舔嘴唇,回:“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