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行?”然而翠屏小声惊呼,反而推辞不受起来,“这药膏是小姐用的,我一个普通丫鬟哪里用得起这么好的东西?”
“我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天天肿着个脸,看起来像什么样子?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
翠屏这才敛眉跪下,感激不已地受了。
“另外,翠屏。”小丫鬟脆生生地应下,将泷抬了眼,在这个冷冰冰的闺阁里扫视了一圈儿,确定没有人在时才继续道,“现在我身子不便,倒是要劳烦你替我出去找个人,名字是叫做王宝钏的,你可听说过没有?”
第305章 、藏红花与毒药
“王宝钏?”
翠屏虽然只是个小丫鬟,但是记忆里超群。
当时幼年的潘金莲去街市上游玩时,恰好看到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被老鸨拖拽着要拉进妓寨,而她爱赌成痴的父亲看也不看,就在旁边数着银票。
小潘金莲看她可怜,便拜托母亲将其买了下来,送到身边做了个小小的丫鬟。平素潘金莲养在深闺大院里,也用不上别的什么,只是爱女工和烹饪,而这小丫鬟虽然不识字,但是只要她念过的丝线颜色和菜谱名字,翠屏居然全都能记得。原主也就当是省了个事儿,做这些甜品的时候只要带着她就行。
不过放在将泷的眼睛里,翠屏能发挥的作用,当然是不仅限于此。
翠屏细细地思索了好半晌,愁眉紧锁,“是哪家旧识的小姐吗?但是在我们清河县,并没有哪家的小姐叫这个名字啊。”
联想起最后王宝钏抱着自己肚子呢喃的时候,将泷摇摇头,示意道:“应当是个有孕的女子,不是云英未嫁的小姐。”
这下翠屏回答的速度快上了许多,“出了阳谷,奴婢不知晓,但是在这里,绝没有一个姓王的夫人的。”
将泷也不失落,能知道薛平贵的动向已经是意外之喜,而王宝钏像是紧紧绑束在这男人身上一样,能找到他,就能找到王宝钏,她倒是也不急于这一时。
于是只是顺口嘱咐道:“也不一定是名门望族的夫人小姐,平常百姓家,或者是勾栏妓院,你也多留意一下。”
这下翠屏倒是没及时应声,回忆了半晌,犹豫道:“不瞒小姐,前几日我休沐时,和从前的婶婶聊天,她倒是告诉我玲珑阁的老鸨遇上个新鲜事,见到了个自称姓王的美人,容貌艳丽,皮肤也细致,只是小腹微凸,似是有了孕,最后没有收。不然本是能卖得更高的价钱的。”
将泷手指蘸了水,在木桌子上轻轻划了划:“她也是被家人卖掉的吗?”
“这倒不是。”翠屏想了想,脸上露出点复杂的神情,“她是要卖身养子。说是她一个孤寡的年轻母亲养不起腹里的孩子,像是青楼这样的高雅之所又不愿意收她一个有孕之人,跌跌撞撞最后只能把自己卖到了窑子里。听闻当时她苦笑一声,说什么自己果然还是到了这里,好像之前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似的,倒是说不出的怪异。”
将泷唔一声,心下就确认了八九分,只是嘴巴上没做声,反而微微挑起两道黛眉:“听起来,翠屏你倒是像对她有几分不满。”
“倒也不是有不满。”翠屏抬起头,似乎发现小姐没有生气,这才接着道,“她有手有脚,说是养不起胎儿,就算是去食肆里打个杂,也总能挣些银钱。即便是说因为怀了胎儿,也总可以做些轻省活计,刺刺绣,或者做个临时的仆役。何况我听婶婶说,这王氏是识字的,我们这世道识字的人少,她就是去抄抄书也好,哪里就至于卖身养儿?”
不知道是不是说到激愤之处,翠屏还恼然道:“小姐,您也是知道的。我当时差一点被父亲卖进勾栏里,是幸亏您的慷慨善良才得以被救,但还有更多的姐妹没像我这么幸运,被卖了就是被卖了。这辈子再怎么摸爬滚打,也很难逃得出那一团泥泞,就算是赎身出来,人也大多染上一层脏病。”
“若是能选择,谁愿意去做这样肮脏的活计?要是客人好看还罢了,一个个肥头猪耳的,看着都要做噩梦,还总以为自己扔了点银钱,就是姐儿这辈子求而不得的梦想归属。这也罢了,我也梦想着俊秀的公子对我一见倾情,非我不娶呢。但是把自己臆想的充作现实,做了还不付账,这就恶心了,真真是没什么意思。”
“翠屏!”意识到小丫鬟越说越远,将泷斥了一声。
“哦,”翠屏吐了吐舌头,转回话题,“虽然不知道这姓王的小姐遭遇了什么,但如果我也怀了孕,总计不会做这样的选择。我时常想着,要是管仲当时没有设计官妓,姑娘们是不是也不会遇到这样多‘被父母夫君强迫自愿卖身’的故事呢?”
将泷瞳孔微缩。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不认同对方的话,而是受时代的局限性所困,每个人受过的教育和经历都不同。这样的一番话能从一个小丫鬟嘴里说出来,已经不仅仅是惊世骇俗了。
然而转念一想,掌握话语权和书本的人一直是男性,潘金莲至今名声乌糟、得不到沉冤昭雪就是最好的证明,谁又知道有多少女性明慧的思想,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当中呢?
将泷也不知道,但是她愿意更多去倾听:“那若是翠屏你,会怎么样呢?”
翠屏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要是被旁人听到,是要被拉去见官的,但是当下她毫不畏惧,清脆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奴婢不知道王氏经历过什么,自然不能感受她的苦楚。”
“但假如是奴婢真的怀了孕,孩子的父亲也不愿意负责,逃之夭夭,那奴婢怕是要一碗藏红花灌下去了。孩子虽是亲生骨肉,但是奴婢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又如何能养得起一个只会牙牙学语的幼子?在成为别人的母亲面前,奴婢也得先要让自己能活下去啊。”
她还撇了头:“更何况,无媒苟合,被人抓到怕是要去浸猪笼的。这生活这么好,奴婢还想多享受几年,为何要为着一个见都没见过的污糟男人和一个素未谋面的胎儿,把自己的大好年华也给折进去呢?奴婢还年轻,可不想这样随随便便就死了。”
这下不用将泷再骂,她已经收了嘴,不再多言,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言论不对,和“为母则刚”的社会趋势所向并不一致。
小丫头倒是挺聪明。将泷眉眼不自觉舒展开,还是警告了一声:“以后可不许在外人面前再说这个,不然即便是我可能也保不了你。”
翠屏心里一暖,听出了对方的维护之意,甜甜一笑:“这是自然,多谢小姐挂心。”
“好了,”将泷生出几分无奈,然而她素来对这样可爱甜美的小姑娘生不出严肃的态度,倒是也跟着勾了勾唇角,“总之你再替我查查这……”
话还没说完,她眼睛一厉,黑色的瞳孔里像是能射出箭矢,一下转向安静的门扉:“谁在那里?”
门口的中年仆妇手一哆嗦,本来想着偷听几句,结果还没站住就被人喝住,倒是差点没把手里的药盏打翻,然而她到底经历过一些风浪,很快就稳住身形,推门而入的时候还露出个笑模样。
“夫人,这是武大人特意嘱咐我给您带的药,显见还是心疼您的。打是亲骂是爱,您也别跟着武大人置气了。不然到时候潘老爷、潘夫人知道了,怕是更要挂怀,反而不美。”
一番话说得,倒像是全都是她潘金莲不晓事、不懂礼了,真是里里外外都让这个仆妇给说全了。
这话也就是傻子才能听。
可惜之前的原主心底孝顺,还真的听信了这老妇人的说辞,就算是在婆家受了气,也还是好面子,想维持面子情。然而这样的面子情又是哪里能维护得住的?
这流言蜚语早就刮到了娘家,可怜潘金莲父母心疼女儿,再三询问,也只得一句“女儿生活得很好,夫君恋爱,父母不必忧心”给搪塞回去。可是流言又哪里是一句话挡得住的?
别说夫家,娘家也不堪其扰,最后还为此把“潘家庄”给改成“黄金庄”,再看女儿不辩解,更是心下失落,渐渐地疏远开。后来女儿的死亡也被武大郎给含混成“心情郁郁,因病去世”,纵使想找出个缘由,也难以成行,最后心疼女儿的母亲也跟着去了。
女儿和夫人接连去世后,潘老爷也受不住打击,没过几年也跟着撒手人寰,一家好好的人就跟着散了。
至于潘金莲到底是怎么死的?
将泷接过这药,冷哼一声,心里大骂原主糊涂。
是的,在原主的记忆里,她还是因为心情郁闷病逝而终的,竟是连自己什么时候被身边人下了毒都不知道,真是倒霉透顶。
好在将泷别的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毒药,上一个副本里凭借着毒药接连干倒三人,得到三杀成就,这眼里的一汪黑漆漆的药更是不必多说,光是一嗅就能闻出来不对劲。
将泷心下思绪急转,面上却不露,只是娇纵一哼,像极了被宠溺坏的小姐:“你这话算是提醒我了。这武大郎竟然敢打我,简直是不知好赖。”
这仆妇才惊异地抬起头,就听到对方接着骄横道:“莫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子宠爱?当时他可是在我父亲面前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若违此誓,天打雷劈的。不行,你快给我备轿,我这就要和母亲好好说道说道。”
看来潘金莲还是那个单纯的小姐,然而中年仆妇这一口气还没有松到底,就听到对方接着说要回家去,这下可真是后悔不迭,心里不知道给了自己多少个嘴巴,但是再怎么说对方也都是主子,只能勉强笑起来:“是,夫人,老奴这就给您备轿。只是,这药……”
她眼睛瞄上这碗黑漆的药液,笑容像是纸糊上去的一样。
显然,将泷要是不喝,就绝对不会善了的。
第306章 、妆匣与穴位
一时之间,小小的屋阁内陷入沉寂。
就在这中年仆妇要咬牙逼着这夫人喝下去时,将泷忽然嗤的一笑,拿宽大的袖子遮掩住脸面,抬高杯盏时露出细嫩白皙的脖颈,很快一盏药液就喝完了。
她拿起旁边的绢帕抹了抹嘴,面无表情地把杯盏丢回到桌面上,“还有什么事情吗?”
这老仆到底有经验,看到杯盏干净犹不放心,她在这后宅阴私见得多,自然看到过有人做戏。
有那怀了孕的妾侍想要冤枉夫人给自己准备的茶酿有毒,偏偏还不想拿孩子涉险,于是就装着喝了药,结果却把药吐在了衣袖上。
虽然说潘金莲没有什么与往常异样的地方,然而她就是心底里生出点警惕,这是多年的后宅经验让这个中年仆妇累积出来的警觉。
然而顶着潘金莲冷冰冰的视线,又不敢过多试探,眼珠子转了转,这中年仆妇忽然打开个蜜饯盒子,上面插着三两竹签,果脯发出诱人的酸甜气味:“夫人,这药苦得很,尝一个清清嘴吧。”
这药她当然不是第一次拿来,味道也绝对是没有变化过,之前原主也叫过苦,但是都被仆妇给搪塞过去,还说什么:“一点也不苦,这可是武大人亲手吩咐下来的,比蜜还甜呢。”
这下子又推翻自己的说辞了。
不过将泷没跟她争辩,拿起竹签子插了个青杏,有意伸长袖子,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胳膊干干净净,这才惬意道:“味儿是不错,不过这武家的东西,到底还是比我们潘家庄的差上了不少。”
“夫人,您可不能这样说。现下您已经是武大人的夫人,再不是从前没出闺阁的小姐。”闻言,原本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仆妇一下子眼睛就立了起来,疾言厉色,“老奴说句难听的。这女人家皆是如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何能再说这样的话?别说是老爷,就算是老夫人听到,也会怪罪于您,觉得我们潘家出身的小姐不懂规矩。下回可切莫再这么说话。”
她还想再接着教训潘金莲,门扉忽然被叩响,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这唤做莲妈妈的中年仆妇纵使有点不甘心,也只能暂且收了嘴,同时不留痕迹地把那杯盏收走,准备要跟着将泷一起上轿子。
“不必着急,莲妈妈。”将泷轻言细语地制止了对方,“这回我要带着翠屏回去。”
也不等对方再惶急反驳,她已经露出更加温柔甜美的笑靥,还放低声音道:“我自是知道莲妈妈对着我好,只是我这番去,这儿就没有什么能堪大任的丫鬟守着。这几日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妆匣里的嫁妆好似轻了一点儿,我是怀疑这屋子里有贼子,还得拜托莲妈妈帮我好生看管,对这些眼皮子浅的东西也是一番震慑。”
莲妈妈原本还想倚老卖老,然而一听这话,却是喜出望外。
不因为别的,这妆匣里的东西,正是她自己盗出去的。
潘家的老爷夫人有多疼爱这女儿,莲妈妈自然也知道,而这妆匣里全都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平素里她也只能仗着自己是乳娘,在面嫩的小丫鬟管的时候,支使着人出去,再悄摸地抠搜出去一点点,这么长时间也没积累几百两雪花银,这回妆匣要是能落在她手里,她自然不会轻易丢开手。
然而这喜意还没洋溢到眉梢,武大人的吩咐忽然萦绕在耳边,让她不由些许踌躇,但是在那雕琢玛瑙珠宝的名贵妆匣落到她手里时,这些担忧很快被贪婪所冲散。
这回看着翠屏那小丫头跟着潘金莲走,她也不恼火了,甚至还巴不得两个人赶紧滚蛋。因着这妆匣是屋内的丫鬟们轮流看管,上次刚巧轮到翠屏,这泼皮小娘们才叫烦人,任她怎么软硬皆施,就是抱着那妆匣不松手,气得她直翻白眼。
这回终于轮到了她,可不是准备搓手要大干一场。
正在她挥手叫其他人离开,定定地看着妆匣,发出愉悦的笑声时,忽然觉察到不对劲……
格老子的,妆匣锁了,开妆匣的钥匙没给她留下来啊!
这一边,将泷已经带着翠屏上了轿子,看着手里的钥匙,勾唇一笑。
而翠屏还在担忧,欲言又止道:“大小姐,奴婢不是想挑拨您和莲妈妈的关系,可是这药……”
翠屏虽然没读过书,连字也不识,但是因着小时候和勾栏院的姊妹有些交集,一些阴损药的味道总还能记得。
她感觉莲妈妈端上来的这药不太对劲,可是一来莲妈妈是从小姐的母亲身边出来的,二来这药还是老爷下令煎的,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不好的。
但是她还是觉得有几分古怪,因此,饶是说出来会被大小姐斥骂甚至发卖,她还是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