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拉住龙靖的手一用力,龙靖吃痛,却毫不在意,只低声道:“放开!”江洋缓缓摇头。
那边徐其贵冷笑道:“小爷看得起你才亲自来请你,真是不识抬举。那便先进衙门住几天罢。”
他看也没看台阶上诸人,倒是吴连财嘿嘿笑着对台阶上诸商户道:“想必几位没什么意见吧?不如一起去做个见证?”
郑醒咬紧牙关,占家和杨家等诸商户俱闭紧了嘴,不敢出声。
吴连财哈哈大笑,随从们一拥而上,将邓永祥和江陵紧紧捆住,便要往回走,围观众人见状纷纷后退撤开,让出一条道来。
然而那条道当中却仍站着两个人没有让开。
一个人约莫中年,身着蓝布山文绵甲,头戴忠静冠,另一人年纪较小,穿着锁字甲和铁网裙。两人一人穿靴一人穿履,一个岳峙渊渟,一个笔直挺立,安安静静地站在当中,神色十分平静,却透着尸山血海中厮杀过来的铁血煞气。
这是军营中人,且是身经沙场杀人无数的军营中人。
这两人一现出身形,龙靖和江洋心中便是一紧,忙看向被捉住的江陵,却见江陵嘴边微微露出笑意,两人心中一凛,相互对视,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
徐其贵和吴连财走在稍后,一大群随从簇拥在他们身前,便并未看到前方挡路者,见随从们停住脚步,徐其贵皱了皱眉,吴连财喝道:“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吗!停下来干什么?”
其中一个随从回过头来:“前面有人挡路。”
徐其贵冷笑一声:“今儿真是长见识了,一日竟能遇到两拨不长眼不识相的人!给我打出去!”
紧挨着他的几个随从便大声喝道:“公子吩咐了,不管是谁,动手打到他躺平了!胆敢挡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是!”
因周围人都噤了声,吆喝声便特别响亮,那中年人微微动了动眉毛,仍未出声。
徐其贵与吴连财见前头的随从们仍然未动,不禁大怒,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随从大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骂道:“什么牛鬼蛇神让你们也成了缩头乌龟!要公子我自己动手吗?”
随从们这次倒是听话,齐刷刷让出道来,徐其贵和吴连财一抬头,俱是一惊。
那中年军官只扫了他们一眼,他们便感到一阵杀气,遍体生凉,心中便是一突,立刻闭上了嘴停住了脚。这一眼过后,中年军官便连眼角都再未瞥过他们,只对着被绑住的江陵拱了拱手:“江公子,将军有请。”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看了看那中年军官,又看了看江陵这边的人,谁也不知道“江公子”指的是谁,谁姓江?这中年军官在和谁说话?
江陵本来心中有数,听到“江公子”三字,心中忽地一动,微微走了神,便没有立即回答。
那中年军官等了一忽,才又道:“江公子莫不是不记得在下了?将军与江公子经年未见,甚是挂念,公子既是将军世侄,何以将军来闽也不去相见,还需将军特命在下来接公子一聚?”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将军,世侄?吴连财若有所感,却心惊胆战不愿相信,忍不住开了口:“你在跟谁说话?”
中年军官身旁的年轻军士皱了皱眉,厉声喝道:“闭嘴!”他这一声如舌绽春雷,极是响亮震耳,听得众人俱是心中巨跳。
吴连财本来心惊胆战,这一声喝得他顿时极是害怕,脸色紫涨不敢再出声,看了看徐其贵,却见徐其贵脸色变幻不定,竟隐有恐惧之色。
江陵很快回过神来,因双臂被绑,便只扬声道:“卢叔叔好!我也甚是想念将军。”
中年军官微微一怔,脸上便露出一点点笑意,当即大步走过来,劈手夺过江陵,年轻军士随即跟上,他手脚麻利,只三两下便替江陵松了绑绳,同时又驱赶开押着邓永祥的随从,替邓永祥解开绑绳,简单地道:“你的手臂断了,快回去接骨。”他似是本来声音便大,这两句简单的话也说得很大声。
邓永祥从江陵应声便震惊非常,闻言回头看了江陵一眼,江陵安抚地朝他笑笑:“邓兄先回去治伤吧,我没事的。”
中年军官皱了皱眉:“你的手臂也伤了,快随我走吧,让人替你治伤。”
江陵左手抚着软垂的右臂,点了点头,似是有意似是无意,朝龙靖和江洋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中满是歉意和安抚。随之年轻军士牵来两匹马,中年军官护着江陵的左手臂小心扶江陵上了马,自己坐在江陵身后,年轻军士也上了马,三人两骑迅速利落地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中年军官再没看过在场所有人,更没有理会徐其贵和吴连财,便似这两人是个死人一般。
围观者直到三人离去好一会儿,才轰然一声议论起来,惊讶者有之,羡慕者有之,觉得爽快者有之,畅怀大笑者有之,嘲笑者亦有之。
唯有徐其贵和吴连财一众,木立当场。
徐其贵的一个随从忽然低声道:“我……我在漳州见过,见过这人,他是……是戚将军身边的大将……”
吴连财迅速转头看向徐其贵,徐其贵脸色本来已经极是难看,这下子更是黑如锅底,眼中的恐惧似有实质。吴连财只觉眼前一黑,连站都站不稳了,他急喘了两口气,却听到围观者当中有人喊了出来:“那是戚将军身边最得力的卢将军!我的天哪,林溟竟然是戚将军的世侄,这可有趣了!啊啊啊!哈哈哈!”也不知他是惊到傻了还是喜到呆了,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围观的人都听到了这一声喊,本来他们见那两个军人都心生敬畏,听说竟然是戚将军身边的大将,这一喜非同小可,又兼之前极是气恼徐其贵吴连财所作所为却慑于淫威不敢则声,——虽则众人见过这两人的不多,但徐其贵其名可是恶名在外的,这下子眼见得这两个恶人踢到了铁板,当然心下畅快无比。
更有人讥笑出声:“这下子好了,一个从三品参政的外甥竟然敢打正二品将军的侄儿,还打得这么重伤,有热闹可以看罗!”
围观者人数其实极多,此时同时欢欣鼓舞,竟再也不怕徐其贵吴连财诸人,只到底还是不敢指名道姓地嘲讽,不过笑声议论声已经轰然一片。
徐其贵脸色一片灰败中带着狠戾,抬头看了眼众人,咬紧牙关,低声道:“快走!”
龙靖和江洋站在人群当中,看着徐其贵和吴连财带着一大群随从匆匆离去,听得身旁有人嘲弄道:“这还不得快点去找他舅舅救命吗?当街行凶,怎么都是一条大罪。”
两人皆是惊怔不定,江陵是戚将军的世侄?江洋自然是知道江陵的身世的,但是他可不知道江陵家的来龙去脉,如果江陵真是戚将军的世侄,那么……
龙靖缓缓转头看向江洋,江洋有些不自在,转过了头去不看龙靖,龙靖嘿然一笑:“这位兄台,你就没话和我说吗?”
作者有话要说: 想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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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可惜
江洋摇了摇头。
龙靖双手插腰, 思忖了很久,围观人群的笑声议论声渐渐退了开去,人群也渐渐散了, 他们的护卫也都散到了不起眼的地方。他遥遥看着郑家珠宝铺子前面台阶上站着的七八个大商户,看着他们有的嗒然若丧,有的面露喜色, 有的松了口气,有的神色古怪,还有的甚是懊丧。他也没有再看着江洋, 却道:“我总觉得你妹妹和你有些古怪。”
江洋叹了口气, 说道:“阿靖, 你我兄弟, 我不想谎言相欺,但是妹妹的事□□关重大,我绝不能替她说。我只能向你保证, 她绝对不会相欺于你们, 亦绝对不会于我们有害。”
龙靖仍然没有看向江洋, 他罕有地沉默了许久,目光仍然看着郑家铺子前站着的诸人, 看着他们或是垂头丧气或是欣喜高兴地一一离开, 风自长街起,缓缓吹拂而过,三月春风似剪刀。
他沉默的时间有点儿长,江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龙靖迅速转过头也看了他一眼, 忽然就笑了:“我其实并没有资格要求知道人家的私事,我自己……也并没有自报家门嘛。”
江洋又看了他一眼, 叹了口气:“你若是实在想知道,下次见到她自己问便是了。妹妹是个爽快人,会给你一个痛快的答复的。”
龙靖想了一会儿,道:“会是戚大将军的世侄,我的确好奇得不得了。好吧,见到她我便问。反正你是肯定不会告诉我的。”
江洋一笑,龙靖自言自语:“感觉妹妹比哥哥更可爱呢。”
江陵因摔了跤,又被打了耳光,衣履是脏的,手臂受了伤软垂着,已经透了白的脸颊肿得老高,形状很是狼狈。也不知道卢将军是怎么想的,当然也可能是他老人家见惯了沙场伤兵,这点儿伤根本就被他完全忽视了,江陵便这么个样子被他领进了大帐。
说是大帐,其实也就是个极大的宅院,装饰简单,却透着股子大方大气,屋子里仍然人来人往,卢将军带着她往堂中一杵,自然极是显眼。
首先是胡将军看到了江陵,他正在等着向戚继光回话,先前那人还在讲个不停,他便有了闲暇,好奇地端详着江陵,端详着端详着便露出惊讶来,看着卢将军张嘴无声道:“江公子!”卢将军便点了点头,胡将军几步过来握住江陵的肩膀,神情甚是喜悦,目光触及江陵的脸颊,又惊愕了一下,奈何戚继光面前,有正事时断不允任何人出声,便只得紧闭着嘴,安抚地轻拍着江陵的左肩。
江陵右臂伤痛,拍了左肩其实也会痛,何况胡将军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就算轻拍也轻不到哪里去,一时便呲牙咧嘴起来,配着那张肿胀的脸,甚是丑陋,胡将军不忍目睹,退回了原处。
江陵近两年前在戚继光处呆了足足一个多月,却是知道卢将军的,他其实为人细致,自己这般被带到戚继光面前,定然是要教戚继光看到自己的样子,她心中甚是感激卢将军的用心,便忍着疼痛,站着等了好一会儿。
直到候见戚继光的人走得七七八八,戚继光方才看了过来,他刚才其实早已看到江陵,此时再一细看,还是忍不住怔了一怔,不禁道:“你怎么每次都这般狼狈?”
江陵心说,我能说什么?遂垂头不语。
卢将军却也不语。
戚继光看了看卢将军,又看了看江陵,眉头轻微地皱了皱:“叫黄军医给她看看,好好治伤。”他又指了指卢将军:“你留下与我说说罢。”
卢将军一笑,戚继光也忍不住一笑。江陵安心地从大屋子里退了出来,自有人带她去见军医。
黄军医却也是相识的,他眼光老到,一眼便认出了江陵,笑得一笑:“两年前治你的指甲,这一次要治你的手臂了。”江陵正要笑,被一把抓住的手臂剧痛,禁不住“啊”了一声,黄军医仍是笑盈盈地道:“痛啊?旧伤添新伤,你这手臂这辈子都要痛下去了。”
江陵道:“我知道黄大夫并非普通军医,定能将我治好。”
黄军医细细查看着,冷笑一声:“神仙难救找死的鬼。你这手臂,初伤严重,定骨初期又被动过,重新医治时倒是极用了心,算是弥补上了,到底也要差一层。可是这次又伤了旧处不说,胫骨又裂了,我也做不得神仙了。”
江陵摇摇头:“我不信。”
她若不是现在头脸肿成猪头,凭着恢复了五六分的容貌,定也能算娇俏可爱,如今却甚是怪异。然则军营中尽是男子,江陵声音娇美,眼睛不看她,听起来倒是赏心悦耳。黄军医的孙女也是这般年纪,一直甚是喜爱江陵,闻言叹了口气,细心诊治起来。
待得包扎妥当,脸上也洗净了抹上了药,肿胀褪了大半,总算似个人样了。因要饭后喝药,便在黄军医处吃了晚食。
又过得许久,戚将军大屋终于空了些,便又见那年轻军士来叫江陵去见戚继光。
戚继光正与卢将军、胡将军在说话,见江陵进来笑了一笑:“你这算不算是自找的?”
江陵叹了口气:“回戚叔叔的话,就是自找的。可是我没想到……”她转了转眼珠,没再说下去。
戚继光倒不以为意,点点头:“我本来前几日便要着人去唤你,军务政事繁忙,一时便搁下了。”
胡将军笑嘻嘻地道:“江公子既知我们来了此处,大战又已结束,大可自己来找我们嘛。”
江陵恭恭敬敬地施礼道:“正是怕各位叔叔伯伯们军务繁忙,无召不敢烦扰。”
卢将军指了指她,忍俊不禁,戚继光和胡将军也展颜而笑,江陵叹了口气,坦白道:“江陵自也有小心思,大将军召,与自己上门,自然是不同的。”
戚继光大笑:“所以这顿打挨得也不冤?”
江陵抿了嘴:“当然冤啊。大明律,当街殴人,折跌人肢体、及瞎人一目者、杖一百、徒三年。我瞎是没瞎,可是他不仅折了我的手臂,还踩断了邓公子的手臂,那是要杖一百、流三千里的。”
卢将军转过脸去笑,胡将军哈哈大笑,冲她竖了竖大拇指。戚继光摇摇头:“胡说八道,瞎人两目、折人两肢、损人二事以上、及因旧患、令致笃疾、若断人舌、及毁败人阴阳者、并杖一百、流三千里。你的手臂自此废疾了吗?”
江陵理直气壮:“黄大夫说我以后都会很痛!半残!”
戚继光心情甚好,点点头:“那是定然的。”他站起来:“我已派了人去邓家,说了留你在此住一宿,但军营里不便留你太久,你明儿先回去。手臂的伤由黄军医为你诊治,在跌打伤上福建怕是无人能及他,你记得要来复诊。” 江陵大喜,这便是说她随时可以来军营了。戚继光伸手招了招她,转身往屋外走去。她看了一眼卢、胡两位将军,快步跟了出去。
此间大宅甚是轩阔,院子里几乎没有栽种树木,一片空旷,几可跑马。因天已黑尽,目力所及之处隐隐看到远处有箭靶,戚继光看江陵望着那边,道:“那一头是练箭的地方。” 江陵见卢胡两位将军都没有跟出来,便知道戚继光有话要同自己说,便静静地等着他。
两人慢慢地走了一圈,戚继光问了她这两年的情况,江陵这次甚是坦白,除了从龙靖江洋处购货的事坚决不说之外,在海边各城镇买地买铺之事都坦然相告。 戚继光沉思着看着她,目光颇有意味,却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方低声道:“前阵子,今上提到了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