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脏剧烈狂跳。一个干瘦的背影在廊上天花板,以蜥蜴的姿势,小腹贴着木板,窥伺着郁宿舟的房门。
是那只阴魅。
它的小腹微微隆起。
而在廊前,她的房门外,是一堵肉墙。那堵肉墙,正是那只阳魅。
那只阳魅像是一只巨婴,被挤压得没有五官的透明肉团上,有一只小小的孔洞,此时正在发出“嘤嘤嘤”的哭啼。
而那只阴魅,焦虑地在天花板上方盘旋。
它似乎要产子了。
江未眠敏锐地察觉到了,但是它似乎下不去。
江未眠本以为阴阳魅是一对夫妻,此时看上去,却觉得它们更像是母亲和孩子。
她旋转了一下手中的小铜镜,继续查看。阳魅占据了一整个廊道,而郁宿舟的房门紧闭。
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镜中魅该不会今天就下手吧?!
看着环伺在郁宿舟房门外的三只镜中魅,江未眠不妙的预感更加不妙。果然,吃了郁宿舟血肉的镜中魅就是不一样,智商都要高得多。
如今的局面看上去,像是三只镜中魅都反水了。
她先暗爽了一把,随后心情就开始变差。
那只镜中魅和她玩黑吃黑呢,今晚没有通知她,想必也是存了连着她一起搞的意思。
望着那只临产的镜中魅,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十之八九,那只聪明的镜中魅和这位孕妇达成了协议,背叛郁宿舟,就会给它奖励,而有什么奖励,比纯阴之体的她更加合适?
江未眠深呼吸一口,随后收回了小铜镜,没有选择正面和镜中魅对刚。
她走回了自己的后窗,随后面不改色地路过郁宿舟的窗户,爬上了后院的树。
三只镜中魅!
她才干不过呢。超过预期,只能先找月秋崖求助了。
然而还没等到她爬上树,周围的雨声便瞬间消停。
又是那断片的感觉。江未眠心跳猛然加速。
原本她的意识已然朦胧,一个陌生的声音却在她耳畔响起。
“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
那声音清旷而充满佛性,她脑海中的迷雾瞬间被驱散。
江未眠隐约看到了,月亮照耀的树枝上,飘然站立着个白衣女子。
没有雨,没有云,只有一片月,一棵树,一个人。枯瘦遒劲的树枝在月色中如墨。
而白衣人是除月色外唯一鲜亮的色彩。她身姿曼妙,长裙被风裹挟,却丝毫不带狼狈。
玉色手指之间,握着一支通体乌黑的笔。
那笔尖于虚空之中游走,似乎在书写什么看不见的文字。
她手腕一片雪色,其上挂着一串小子菩提,那菩提如玉珠,通体雪白。
她叹息一声:“你从何处来?”
“天煞孤星的命盘早已是定局,为何你一再想要打破?”
“益州将灭,王女将死。”
“山河社稷卷,因他而破。”
那虚空中飘下一页米黄色的纸,纸翩翩旋转,带金色光辉,丝毫不被雨水影响,落在了江未眠掌心,随后,在她眼前燃烧起来。
江未眠眼皮一跳。
随后便是巨浪声自身后袭来。水声中,江未眠险些窒息,睁开眼睛,便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郁宿舟?”
水中升腾着血雾,郁宿舟的眼眸紧闭。
镜中万象,斗转星移。
然而也正是在这一瞬,她掌心燃烧的纸飘飞起来,灰烬落在了江未眠的眉心。她看见了奇异的场景。
青年一身玄色,在如钩月下,对着她微笑,邪肆俊美的容颜上,一双惑人的眼睛一如往昔。
“阿眠,你要杀我?”
她低头,看见自己手心握着的匕首。
那匕首的尖端,在他的胸膛。
一行血线,落在衣襟。
她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还给你了。你我两清。”
那必定是很痛的,但是他一点都不愿意放开手,依旧拥抱着她。
“不要还给我。”他呓语似的,眼眶染上病态的红,“我不会要的。”
“生生世世,不要还给我。”
死亡不会分开我们,我们将至死不渝地纠缠。
第22章
扑通。
水声充盈了江未眠嗡鸣的大脑。
她睁开了眼睛,面前是淡蓝色的水,和一片柔焕的云纹发带。
这是哪里?
发带漂浮之末,是一片墨色云团,云团中,她朦朦胧胧看见了少年的脸,透明的,脆弱的。
他长发在水中漂浮,造成了那一朵墨云,殷红的唇瓣似娇旖欲吐的花,艳丽又颓靡。
江未眠脑袋隐隐作痛。她总记得自己方才好像看到了什么,但是场景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一点血痕,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少年面带痛苦的神色,朝她伸出了手。他如同一只海妖,眼眸中都是蛊惑人心的光彩。
但江未眠下意识往后一退。
小变态拉她的手?
准没好事!
郁宿舟在水中显得越发黝黑润泽的瞳孔望着她,痛苦神色丝毫不减,甚至如同牢笼困兽,更加焦躁。
随后他启唇。
江未眠努力去辨认他的唇形。
救,我……
在辨认清晰的这一刹那,江未眠的后脑勺如同被谁狠狠一敲,又痛又麻。
“系统?”她在脑海里呼唤系统,但是只听见一阵杂乱的空声。
带我离开。
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是少年清澈的,隐忍痛苦的声音。他依旧在向她求助。
淡蓝的水中,逐渐漂浮起更多血雾,血雾中浮现起一片枯黄浩瀚的场景。
土黄色的圆柱,翻飞尘嚣的地面,生倒刺的铁栏杆——还有,上头坐着的,衣锦的人,他们神色疯狂,振臂高呼。
无数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台中的少年。
这是斗兽场。
江未眠听见咆哮声和粗重的鼻息,她后知后觉回眸,才看见一座巨型的牢笼,牢笼上罩着一块黑布。黑布里是什么?
有野兽游走的身形。
她看到了少年颤抖的手。
他在恐惧。
江未眠心中一动,这不会是郁宿舟的童年回忆吧?
少年的身影开始波动不止。
江未眠正在思忖是否拉他一把,便听见一个不知在何处曾经听过的熟悉的声音。
“光如一片水。”
“影照两边人。”
江未眠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她开口了,听见自己的声音:“郁宿舟?”
他茫然而混沌地望着她,那陌生的眼神印证了江未眠的猜想。
这是镜子里的郁宿舟。
光如一片水,她与镜子对照,那么——郁宿舟那边,应该是看见了另一个“她”。
这镜中魅看来是真的打算直接对郁宿舟下手。江未眠心头一凛。
只是她不知道,这镜子控制的范围有多少。
是整个后院,还是整个江家,亦或者是……整个益州城?
江未眠伸出手,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破开水花,将另一侧的少年拉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周遭鼓动起她衣袖的水登时消失。
江未眠干爽地站在原地,方才那镜中少年也消失不见。
镜子,迷人心魄,那镜中少年,应当是郁宿舟的一部分。人间有了镜子,便有了人形。一个一摸一样的自己,渐渐生出了灵智,便有了镜中魅。而镜中魅之所以智力低下,是因为只有虚的形,没有真的身和魂。镜中魅若是想要脱离镜子,先得获得一个人的真实身体,就如同最初镜中魅要江未眠的身体一样,先通过睡梦侵入她的精神,最后获得她身体的支配权。
而这一只镜中魅,因为吞吃了郁宿舟的血肉,以意外的方式有了部分灵智,自然对于郁宿舟的身体有着本能的渴望——占据,亦或者吞吃。
而想要获得郁宿舟的身体,就要像最初侵犯江未眠的精神一样尝试分离他的魂魄。
郁宿舟的心智坚定,所以镜中魅抓住的唯一一缕魂魄,就是他的恐惧。
魂魄被全然吞噬,身体便被镜中魅占有。而人的魂魄若被镜中鬼魅所摄部分,便会迷失心智。
按这么算,她也算救了郁宿舟——就是可惜不知道郁宿舟知不知道。
她倒是没察觉到自己有什么魂魄缺失,只能祈祷若是她魂魄走失,郁宿舟没对她的魂魄做什么。
江未眠挣脱开水镜的束缚,面前又是瓢泼大雨倾注而下。
她透过湿漉漉的刘海再度看见了那个女人。
白衣女子手中还是握着那支通体乌黑的笔,见她醒来,带着讶异掀开眼帘。
“书纸竟然被你吸收了?”
那女人的面庞在雨幕中模糊,江未眠只听见她说:“你是无中来,自然可以挣脱一切……我怎么才想明白。”
“长安之祸,六道混乱,天煞孤星的乾骨命盘,自你出现,便生变像。”
江未眠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大抵听见了乾骨,长安之祸等字眼,心头猛跳:“你是谁?”
她知道未来的长安之祸,还知道郁宿舟的乾骨?
那女人神色更加诡异,讶然反问:“你看得见我?”
她怔忪片刻,自顾自回答:“也好,也好。”
她俯首,如同最慈悲的佛,妙音绕梁似钟磬:“小姑娘,到长安来。”
那句话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江未眠捂住为之震颤的太阳穴,蹙眉望着那女人:“为什么?”
那女人摇摇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随后,那平白无故出现的树和月亮便如焚毁的画卷一般寸寸消失了。
最终,那女人也消失了。
一切平常,方才荒诞的一切如同从未发生过。
江未眠脑海中一片混乱,决定将这古怪女人搁置一边,先去找月秋崖和慕寒。
她手脚并用翻过围墙,滚落在草地上,一瞬间浑身又酸又疼。但她并不打算在这里停留,而是一拐一瘸奔向了月秋崖和慕寒的房间。
镜中魅动手的前一刻,郁宿舟的身形便已经动了。
镜中魅感受到他增强不知多少的力量,不由地心头一沉。
雨夜,它的力量变强,本欲借此机会反噬郁宿舟,但现在看来,只有它一个,半点不够。
它借雨势将自己的身体分散了一部分,外出寻找那阴阳魅。
它以江未眠的身体为筹码。
最初,阴魅就对于郁宿舟的安排非常不满,因为阴魅即将产子,江未眠的纯阴之体于它而言十分滋养。
但是郁宿舟偏偏将这具身体的支配权,交给了另一只镜中魅。
再加之,郁宿舟上次在廊桥,险些让月秋崖真的将阳魅给杀了。
爱子心切的阴魅十分记仇。
镜中魅并不打算真正站在郁宿舟或者江未眠任何一边——它和他们只有短暂的利益关系,它并不打算听任何人的话。
所以如果它一个不足以反噬郁宿舟,那么,再来两个,应该够了吧?
毕竟郁宿舟饲养了这么多只镜中魅,一定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郁宿舟掌心符纸翻飞,烈火如柱,喷射在它身体之上。
镜中魅以水膜将整个房间包围,这样前院的月秋崖和慕寒便很难听见这里的爆破之声。
这点正中郁宿舟下怀,他冷笑一声,指尖血珠落在虚空之中,画出一道形状诡异的符。
郁宿舟鲜红的血液,竟成了黑色。而明黄色的火焰,转为幽幽青黑色的鬼火。
地裂。
无数冤魂鬼怪自裂缝中爬出,哭喊着伸出手,在泥淖中挣扎的下半身隐约可见白骨。
鬼符。
符分为人符,妖魔符,鬼符,仙符。
人符便是普通捉妖人修习的符术,仙符据说是神仙创造的符,若是凡人绘制仙符,便借的是仙力降妖除魔。
而妖魔符和鬼符,与仙符相反,是借助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力量,诛杀对手,是极其阴煞的符,若是收敛不好,便会反噬施展符术之人。
施展妖魔鬼符术的人,要么走火入魔,要么永坠地狱。
这是邪魔外道。因为在使用妖魔符和鬼符期间,使用者信奉的便是强大残忍的妖,和极端阴邪的鬼,所以使用者必须有压得住邪祟的实力。所以,鬼符和妖魔符已经无人使用数年。
郁宿舟这身体,怎么压得住鬼符?
镜中魅身为镜,通阴阳,如今阴盛阳衰,隐约有破裂之相。
它知道了自己看低了郁宿舟,不过一切都太迟了。
郁宿舟没有能够压住邪祟的实力——纯靠命硬。命够硬,八字够煞,形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百毒不侵,百无禁忌。
我若是世间最煞的煞,那么还有什么能够反噬我?
少年坐于白骨生成的王座之上,墨发如瀑,柔顺地垂在他腰际。他手指如玉竹,指尖血珠落在雪白的骨架上。
驾驭无数骷髅,口角还带着鲜血。
虽不会被反噬,但是驾驭如此之多的鬼魂,也算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做任何有违天道之事,自然会付出代价。
不过。他眼中戾气蔓延。这只镜中魅已经要不得了。
他已经不能控制它了,必须毁掉它,否则月秋崖和慕寒迟早要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镜中魅强行忍受着这巨大的压迫,将自己修建而成的水膜收拢捏碎。
房门大开。
阴风嘶吼着灌进少年翻飞的衣袖。
他如同鬼魅一般,望着门前出现的阴阳魅,笑意冰冷。
“你们,也是来杀我的?”
就在这瞬间,阴魅如同一只灵巧的蜘蛛,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手脚并用攀爬而来。
骷髅们高举的长长镰刀险些戳爆它的鼓鼓囊囊的肚腹。
阳魅还在嘤嘤嘤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