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安玄公的确不是什么国公,身上更无半点爵位官职,但能够被以公相称就是全天下认可的名号。
天下无数读书人以及世家子弟哪怕是遇见了都要叫一声安玄公,甚至不少大儒在遇到安玄公的时候都是主动执弟子礼,可见他对天下士林文人的影响力。
先帝在时还曾有意请他出山担任帝师太傅,教导皇子,都被安玄公以病婉拒。
太后听皇帝这么一说,就知道自己办了坏事,给皇帝添了麻烦。可是懿旨已下满京城都知道了,也不可能收回,哪怕是皇帝本人。大庆尊儒家礼教,以孝治天下,皇帝也不能自打脸面。
皇帝皱着眉,又继续道,“不仅如此,辛氏也属世家大族之一,放在前朝连天子嫁女,世家都是敢拒旨不受的。”
虽说辛氏与其他世家关系淡薄,安玄公自身又是轻家族权力重学问的,但皇帝还担心世家也会借此机会闹起来,攻讦皇权。
“总不至于如此吧。”太后有些不安地道,自亲子成为天子之后,她便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还没有什么不顺心如意。她以为让国公府千金做平妻,已经是给了辛氏女很大的体面了。
不曾想人家还未必认她的懿旨呢。
皇帝摇了摇头,“待朕好好想一想,如何补偿安抚辛氏女吧。”
话刚到这,便有宫人进殿来报安玄公退婚以及病倒一事。
皇帝一听,惊得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眉头紧皱道,“速派太医院最好的御医去辛府为安玄公诊治,切不可让安玄公有半点差错,否则唯他们是问。”
安玄公这么大年纪,他都怕气出个好歹来。然后明天他这个皇帝就能被天下读书人骂得狗血淋头。
面对皇帝难看至极的脸色,太后干巴巴地道,“这安玄公的身子骨怎么那般差。”
不就是小儿女的婚嫁之事么,至于气性这么大。
皇帝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压抑着焦躁烦闷道,“安玄公的夫人和儿子儿媳早早就过世了,那辛氏女便是安玄公膝下唯一的子嗣。”人家就这么一个孙女了,受此大辱不得不退婚,还能不气得病倒在床么。
太后顿时讷讷不敢多言了。
——
阿洛代原身表明取消婚约的意愿后,祖父安玄公便说一切都由他来处置。
她也听身边婢女说老太爷派亲信管事去陆家退婚了。
阿洛回到房间后,练了一会字,原身的记忆她是熟悉了,但很多言谈举止习惯,一时未必能模仿得过来。安玄公满心装着婚事,哪怕阿洛方才表现得有所不同,也容易当她是因为受辱而性情偏激改变,不会有什么怀疑。但时间一长就不行了,她既然要以辛盈的身份示人,也就要装得像一些。
祖父是大儒名士,原身也不会差到哪去,琴棋书画,还擅长一手清纤秀丽的簪花小楷。
方写完了《礼记》其中一篇文章,侍女便缓步走到了书桌边,轻声道,“小姐,东西都已经找出来了。”
阿洛搁下笔,浅笑道,“没有什么遗漏了?”
侍女连连摇头,“奴婢都认真看过了,一件不差。”
这侍女便是刚一开始劝慰她的人,阿洛从原身的记忆中发现在定亲后除了时不时在辛府见面,在灯会‘偶遇’之外,辛盈与陆修琰私下还有一些书信定情之物的往来。
如今既是要断了关系,也就没必要留着了。
“全都烧了。”她淡淡道,
“烧了?可是……”闻言侍女有些惊讶无措。
阿洛只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一眼,看起来还是往日那般温柔娴静,但不知为何让人心生敬畏。看着这样的小姐,侍女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依小姐所言。将这些东西逐一扔入命人端来的廊下火盆中。
侍女还记得自家小姐曾经对这些书信画作,还有陆公子送的簪子玉佩小玩意,无比珍之爱之,平日里时不时看一下宝贝的不得了。
如今却是弃如敝履,甚至尽数毁去了,侍女不免叹息了一声。
老太爷决意退婚的事,府里上下已然皆知。侍女虽然打心底认为小姐与陆公子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好姻缘,失去了有些可惜。但她到底是辛府的家生子,小姐和老太爷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没多久,那些东西都烧得只剩灰烬渣滓了。
忽然有侍女进来禀报,“小姐,陆公子在门外求见,跪了许久,老太爷就让他进府了,还说让小姐过去一趟。”
阿洛眉心微动,略有思索便点了点头,“好,我随后便到。”
系统有些纳闷,不是说要退婚,怎么人还巴巴地跑过来了。
阿洛倒还淡定,不觉得意外,这自然是她想退婚,而有人不愿意。只是此事的主动权在她这边,旁人愿不愿意也没什么用。
——
辛府待客所用的正厅,四周零落有致地摆着花叶兰草,边上紫檀木桌上放置的青釉炉内燃着清淡宜人的香。延展过去便是一道描着竹石的山水画屏,一进来便可看到那苍劲挺拔的翠竹。
安玄公并非好奢爱享受之人,也不常与达官显贵应酬,能来他府上的无论官阶家世,要么是门生故旧要么就是拜访求学之人,所以一应布置装饰并不精美富丽,反而素净大方,温淡中透着古朴。
此时安玄公正坐在上首,平素温厚的神色此时显得冷凝,另一旁的客座上还有一位穿着翰林院官服的中年文士,他脸色微红面带浓重的愧色。
此人名杨桦,任从三品翰林院学士,也是陆修琰的恩师。
在陆修琰还只是登州的一个秀才时,当时在那里任职的杨桦便看中了他的才华学识,收他做学生并悉心教导。并在陆修琰中举后将他引荐给安玄公。
杨桦并非安玄公的亲传弟子,但因为长年拜读安玄公的文章,又多次聆听讲学,加上一二来往,也勉强可以安玄公的弟子自居。
安玄公名满天下,多年来唯一挂怀于心的事,便是孙女辛盈的婚配。
杨学士也知道安玄公淡泊名利权势,也不看重人选的家世门第,唯一在乎的便是才貌人品,能否成为孙女的好归宿。杨学士便斗胆向安玄公推荐了学生陆修琰。之后经过考察,安玄公赞赏不已并有意将孙女许嫁给陆修琰。
而其中牵桥搭线的杨学士也十分高兴作了这个媒人,既为安玄公了却心事,又帮学生找了好岳山。
谁能想到因为陆修琰无端惹来的桃花,令事情落到如此难堪的地步。
反正杨学士自觉是没脸再见安玄公的。
若不是陆修琰求上门来,百般央求杨学士对这个学士也着实有几分感情,他也不会厚颜无耻带陆修琰前来负荆请罪,希望能得到安玄公的原谅。
第35章 齐人之福(恩断义绝)
陆修琰在辛府大门前跪了许久,哪怕引人指指点点,他也浑然无所觉。
常言道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对于士人来说,能跪得唯有天地君亲师。就连他的恩师杨学士见他这般诚意,也消去了心中几分怒气。只得叹息,赐婚之事乃是成国公府任性妄为以势压人,也怪不得他这学生。
辛府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陆修琰也终于见到了安玄公。
他自然是为了退婚一事来的,也不愿按辛府管事说的去官府销了婚书。
陆修琰很清楚,一旦退了婚依旨另娶了国公府的千金,他从此以后都休想在仕林清流中做人了。世人也只会认为他是个背信弃义贪慕富贵之徒。
别说跪在辛府门前了,陆修琰还准备了好一通辩白请罪的言辞在腹中。但安玄公却不想听他说什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后便沉吟道,“让小姐过来一趟吧。”
就在等候的这片刻时间,陆修琰好似度日如年一般煎熬,浑身都绷紧了,目光忍不住投向外面,心情复杂地在期待着。
花厅外的一条小小长廊,几丛菊葵幽放,数株芭蕉滴绿,少女一袭素色长裙,纤腰如束,窈窕秀丽,如同空谷幽兰般令人心折,缓步从容地走了进来,好似染了外间幽雅清凉的气息。
陆修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他从未想过放弃与辛盈的这门婚约,而且还是为了太后赐婚平妻这样荒唐的原因。
阿洛先是向祖父屈身行了一礼,面上带着微微笑意,“祖父唤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安玄公一见到孙女,脸色立刻缓和了许多,也带了笑容,只沉声道,“阿盈,你看看吧。”
他示意手边的案桌上正放着两份红色婚书,正是辛盈和陆修琰定亲时,两家各有一份婚书。
阿洛依言拿起来翻看了一下,眉心蹙起,似是不解道,“不是已经退婚了么,怎么婚书还在这?”
少女如冰雪一般清冷无情的声音落在这花厅中,也是打破了陆修琰心中最后的幻想。他原以为执意要退婚是安玄公的意思,却想不到这也是辛盈的意愿。也许她是误会了他与国公府千金有什么私情,才会这般冷漠态度。
“辛姑娘。”陆修琰心中一急,忍不住道。
阿洛这才侧首看向这花厅中的外客,淡淡掠过一眼,能让辛盈和孟琳琅两位出身不凡的千金小姐对他倾心,陆修琰也的确有这个资格,
天青色长袍衬出他长身玉立,俊秀挺拔的外形符合当下世俗美男子的标准,斯文儒雅的气质又带有翩翩风度。据原身的记忆,哪怕后来年过四十,当上相宰的陆修琰也依旧受众多女子欢迎。
陆修琰却是有些怔然,黑眸子对上她的目光,一时间话竟梗在了喉咙里。
甚至有种说不出来的心虚。
只见少女眸色湛然如秋水,神色平静,看他却如同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一样,甚至不放在眼里。
陆修琰曾毫不怀疑辛盈对他的情意思慕,每每见到他时的低头羞涩。
辛盈亦是他至今所认识的最美好的女子,容貌出众,有才识,性情温柔娴静,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位名满天下的大儒祖父。
他也想象过以后他们琴瑟和谐,生儿育女的生活,所以与辛盈的婚约怎么也要争取挽回一二的。
陆修琰强自镇定下来,恳切道,“我对辛姑娘是真心实意,从未变过。”
“即便不能违抗太后的旨意,在我心中,”陆修琰坚定又认真地道,“只此一生,绝无二人。”
这份承诺已然是不轻了,一旁的恩师杨学士听得也有些动容,倒是有些可惜这对原本天作之合的美满姻缘了。
阿洛却是轻笑了一声,看向他目光明亮,唇角的微笑似是讥讽,
“陆修琰,你未免自作多情了一些。太后赐婚成国公府千金与你为平妻,还让我同日出嫁与她平起平坐。你何以认为我会忍受这般屈辱。”
“我并没有那般喜欢你,非你不嫁。”
“而你……也是如此。”她眸光闪过一丝漠然。
此话落下后,阿洛当场将这两份婚书撕毁了,十分的干脆利落毫不犹豫,连杨学士和她祖父安玄公都惊讶到了。但后者在心里却是暗暗赞赏点了点头。
陆修琰更是震惊茫然,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而随后他与杨学士便被请出了辛府,那辛府管事虽带着笑,态度却是冷淡疏离至极,“老太爷吩咐过了,既已恩断义绝,陆公子以后不要再来了,以免有损我家小姐的清誉。”
管事是安玄公的忠仆,更是看不上这陆修琰,既得了国公府千金的青睐,又何必再来纠缠他家小姐,恐怕就是想着做娥皇女英的美梦吧。
杨学士看着失魂落魄的陆修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叹道,“从今以后,你便不再是我的学生了。”
辛氏已与陆修琰义绝,他若是再认这个学生,便是背叛安玄公曾经的授道恩情了,注定会被仕林清流所唾骂。他与陆修琰的师生情份只能到此为止了。
秋风萧瑟中唯留下陆修琰孤零零的身影,许久之后他竟苦笑起来,笑声里充满愤懑压抑和痛苦。
——
退婚之事已差不多解决了,再命人拿着撕毁的婚书去官府做个公证便可以了。
安玄公却是将阿洛留下来说话,他语气温和地叹道,“先前是我看走了眼啊,陆修琰此人并非良配。”
他曾经十分欣赏陆修琰,不仅才华能力出众,且金榜题名少年得意仍能不骄不躁性情沉稳,有兰芳之华,相宰之质,便一心以为可以将孙女托付给他。
可经此变故,倒是让安玄公重新看清了陆修琰此人。
他又继续道,“我让管事登门退婚,对他也是一种羞辱。可他却能忍着羞辱前来负荆请罪,甚至跪在门前逼我不得不见他。此人心性实在不简单,善隐忍图谋。我若在世,还不用担心,一旦我离去了,只怕他未必能始终如一善待于你。”
“还有宫中赐婚一事,虽是太后懿旨不可违抗,但陆修琰没有拒绝而是接下了,同样是为了他的仕途前程。在他心中,你不会比他的前途重要。”
系统听到这些忍不住感叹真真是人老成精,辛盈祖父的话在日后几乎都应验了。
在原身的记忆中,安玄公也劝过类似的话,但那时辛盈已然固执地嫁给了陆修琰,待唯一可以依靠的祖父去世后,她便是再无退路了。
说这些话的同时,安玄公也在心中暗暗叹息,若是陆修琰抗旨入狱,凭着这份风骨气节,安玄公就是拼上自己的老命也会将他救出来,也会更放心将孙女交给他。可惜他没有做到。
安玄公可以理解他出身寒门,十年寒窗苦读努力不愿意一朝丧尽还得罪了陛下和太后这些苦衷,人心世情如此罢了。
但安玄公膝下唯有辛盈这一点骨血,若她以后过得有半点不好,他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安玄公最后沉下脸来,重重道,“阿盈,你要记住,此人不值得让你伤心。”
阿洛点了点头,原身的确理解了祖父的话,但却是在很多年之后了。就像阿洛嘲讽陆修琰的喜欢不过如此,陆修琰若是真情实意,辛盈也不会不得善终,临死前连亲生子都见不到一面。
她当着陆修琰的面撕毁了婚书,也是让他死心,以后莫要再来纠缠她。原身的怨念还不知何时能了结,但心愿却是指明了要远离陆修琰的。
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迫,阿洛都会让这个结果达成的。
见她眼明心亮,安玄公欣慰地点了点头。他让孙女过来见陆修琰,就是担心阿盈对他尚有情意,即便狠心退婚,也难免会伤心难过。现在阿盈比他想象的还要洒脱决然,他也就放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