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津岛修治来看,男仆与其说是想给雪枝找些乐子,不如说是他想用无辜的女孩来取乐。
偏偏津岛雪枝还看不懂这些,她问兄长:“哥哥大人要一起去玩么?一起去么?”
男仆的眼神渐渐亮起,他看着搂抱在一起的兄妹二人,眼底再度浮现出那种贪婪而丑陋的光彩。
津岛修治的脸随了自己的生母,而津岛家的前主母年轻时可是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气的美人。十一岁的津岛修治手脚瘦长,身材纤细,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让还没有出现明显性征的少年看起来好似容貌颓美的女性。
“修治少爷,要不要一起来?”男仆和善地问道。
津岛修治当然看得出男仆在惦记着什么。
如果他只是个单纯的少年人,估计会被表象迷惑,然后被自己无法抵抗的成年男性拐骗吧?但津岛修治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很清楚男人与女人们对着自己这张脸产生的欲望到底是什么,所以只会觉得恶心厌烦。
“不了,我和雪待会儿还要上插花课呢,玩耍这种事还是要等到有时间的时候。”津岛修治没有拆穿他,只这样说道。“那么,我们先失礼了。”
“不不,哪里哪里!”在谄媚的笑容下,男仆心里的贪婪被少年的‘不知世事’越养越大。“…下一次,我再找些有意思的游戏来吧,修治少爷,雪枝大小姐。”
“嗯,那下次一起玩吧,下田先生!”津岛雪枝甜甜的笑着,无忧无虑地向男人摆手,“拜拜!”
等到兄妹二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后,津岛雪枝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的腿上,问:“哥哥大人撒谎,我们今天明明没有课的!”
津岛修治怎么可能在这种事上有破绽呢,他把手机屏幕竖起来,让女孩看。屏幕上的短信显示已经发送,上面写着少年因渴学求知而向插花老师申请加课的短讯。
“啊——!哥哥坏心眼!雪枝不要加课,不要!”
闭着眼睛都能完成插花课作业的津岛修治按住她的脑袋瓜,笑眯眯地说:“不行,这是惩罚哦。”
“…惩罚?”
“嗯,因为你相信了这个家里的其他人对吧,雪?我们说好了的,这个家里,你能相信的人只有我哦。因为,只有哥哥我才会保护傻乎乎的雪。”
津岛雪枝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地点头答应,“好,我不相信别人啦。”
“嗯嗯。然后,你要记住我接下说的所有话…如果记得很清晰,哥哥可以帮你做今天的课后作业哦。”
“我学!我学!我,很会背东西!”
“听好了,如果有人随意触碰你,你要这样做——”
而事实证明,津岛修治说的话一向都是正确,并且有迹可循的。
两天后的那一日,津岛家里没有大人,连长兄长姐们也都不在。刚刚上完礼仪课的津岛雪枝穿着不方便活动的和服,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和室里,活动着自己有一些发麻的手脚。
那日说想要带她去玩的男仆下田,又出现了。
他嘴里说着让津岛雪枝还无法理解的甜言蜜语,用勾引女性的态度,迷惑着女孩的思维。他攥着小女孩嫩生生的小手,视线像钩子一样不住地往她的袖管、衣领里钻。
这个人是哥哥说过的坏人,是不能相信的人。
男仆下田没有发现,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孩正像是鬼故事里常有的诡异人偶一般,向他露出笑容。
哥哥说了,坏人要被惩罚。
“下田先生,你把我弄疼啦。”女孩娇声说道。
看着可爱兮兮的津岛雪枝,男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虔诚地用指尖摩擦着她手背上的红痕,“大哥哥错了,是我不小心,我轻一些,好不好?”
“嗯!”
男仆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因为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心中天真可爱的‘辉夜姬’会做出反抗自己的举动。但让男仆错愕的是,津岛雪枝在重获自由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摔碎了矮柜边的花瓶。
那昂贵的花瓶摔在地上,精心烧制出的樱树花纹四分五裂,在深色的地板上飞溅得四处都是。
哥哥会来接我下课。
下一节课是插花老师的课程。
插花老师是…书香名门?她看不惯他人做坏事。
这样的三句话在女孩的脑海里闪过,她看着脚下的碎瓷片,然后轻轻地抬起脚,将其中一块踏在脚下。因为神情淡漠,女孩的双眼仿佛变成了两颗无机制的玻璃珠。她看着男仆,甚至没有为脚下的刺痛而蹙起眉头。
和娇气的外表不同,她似乎天生就很擅长忍耐痛苦。
“你这是做什么!”男仆惊恐地瞪大眼睛,“快,快让我瞧瞧你的脚!”
“不要碰我!”女孩用最大的声音,恐慌地大喊,她抱着另一个小一些的花瓶,缩在柜子边的阴影里。
门外的走廊上已经传来的脚步声,在女孩的声音落下后,外面的人立刻加快步伐,冲了进来。上了年纪的插花老师看着眼前这一幕,在短暂的怔愣后愤怒地竖起了眉头。
“你在对我的学生做什么!”
——这就是津岛修治最喜欢插花课的理由了,这位老师是个有背景、喜欢孩子又好心肠的老妇人啊。
男仆慌了,他手里还捏着女孩的脚踝,慌乱地解释:“是,是大小姐不小心碰倒了花瓶,我看看她的脚怎么样。”
听见这话,插花老师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神情惊疑不定。
“这是怎么了?”津岛修治恰到好处地赶到了。
看到自己的兄长,一直缩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的女孩终于有了反应。她含着泪,向哥哥张开双臂,惊惧地想要让兄长带自己逃走。
“哥哥,哥哥!呜呜,我不要…我要哥哥!”
津岛修治脸色大变,他慌忙冲到幼妹身边,将哭成一团的妹妹紧紧搂在怀里。
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在面对成年的男仆时没有反抗的能力。津岛修治抱着脚丫下还滴着血的妹妹躲在老师身后,有些瑟缩地捏住老师的衣袖。
“…老,老师。”津岛修治的眼睛因为惊恐而涣散,他嘴里说着不成句子的话,“我只知道他,他想要财物…为,为什么他要弄伤我妹妹。”
看着这惹人怜爱的兄妹俩,插花老师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下来:“别怕,修治,别怕。来,快带着雪枝去包扎伤口,脚上留下了伤痕了就不好了。”
津岛修治连忙点头,“我,我知道了,谢谢你,老师!多亏了你在,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在男仆下田所有的辩解都没有用,没人相信那花瓶是小女孩主动打碎的,也没有人相信是她自己去踏着碎片,让自己受伤。
他茫然地被人拖走,在人群的最后方,男仆下田看到了抱在一起的津岛兄妹。
在昏暗的室内,女孩蜜金色的眼瞳看起来颜色深了一些,远远看去那颜色居然和她哥哥鸢色的瞳仁有些相似。他们二人的形状近似的眼睛弯成了相同弧度,用同样无感情的目光看着狼狈至极的他。
太可怕了。
男仆的心底浮现出这句简短,但最直白的感叹。
太可怕了,站在那里的真的只是一双加起来才刚刚超过十五岁的兄妹么?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不是猎人,而是少年选择的猎物!是单纯的教具!
“哥哥,雪做得好么?”
“还差点火候,就算要用苦肉计也要选择好道具哦,这个碎瓷片太小了…你看,有点嵌进去了对吧?”
“呜呜呜,好疼!”
“这时候怎么知道哭疼了?”
“因为有哥哥在疼爱我嘛!”
津岛修治能看出妹妹因更接近自己而产生的快乐之情,但津岛雪枝却看不出哥哥在这一刻的纠结。他因为能随意在白纸上涂抹而愉悦,同时又因为妹妹与自己越来越相像而茫然。
然后,在十二岁那年,津岛修治第一次与女性殉情。
那个女性全名叫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津岛修治只记得她姓田边,是个从银座逃走、心灰意冷的女服务员。而后来的结果很戏剧化,那个女性死了,他却活了下来,成功地在河的下游被人打捞上来。
津岛修治浑身湿透着被送回家,他那么年幼,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被对方哄骗。谁都没猜到,是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哄着那个心存死志的女性,坚定了她入水的想法。
因为这件事实在是丢人,津岛修治回到家之后被父亲津岛源右卫门臭骂了一顿。瘦削的少年跪在走廊上,低着头,目光阴郁地任由父亲唾骂。
等到夜深了,结束了体罚的少年拖着冰冷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挪回自己的房间。他的卧室里开着灯,因为他的妹妹正在房间里等他回来。
看到脸色苍白,衣服还在滴水的兄长,津岛雪枝慌张地拖来浴巾,裹在他身上。又爬到壁橱里找到干净的衣服,推着他去浴室泡澡,暖一暖身子。
津岛修治蹲在浴缸里,感受着自己因为吹了太久的冷风而变得像冰块一样的身体渐渐变暖。但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心底漏了一个大洞,有一些温暖的东西正从那里不断地溜走,顺着下水道流进脏兮兮的污水中。
多有趣啊,连死亡都拒绝拥抱我。田边小姐说得不错,我也是一个生而向死的堕落者。
少年面无表情地走出浴室,迎来的是妹妹的怀抱。那还年幼的女孩将哥哥的脑袋抱在怀里,让他枕在自己的膝头,笨拙地学着哥哥的动作,为他擦拭还在滴水的头发。
一下,又一下,她细嫩的手指触碰到少年的头顶,在他的皮肤上刻下炽热的烙印。
津岛修治笑着说:“我们一起去黄泉吧,雪。只要在那里,我一定能做到永远爱你,让你幸福呢。”
“为什么?我觉得现在就很幸福了呀。”女孩懵懂地拒绝了他,“死掉的话,身体会变得比现在还冷哦。那样的话,我和哥哥就不能抱在一起取暖啦!”
天真,可爱,无知,惹人怜爱的女孩啊,她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在自己吐出拒绝的话时,自己的长兄就已经想好了要抛弃她。
在津岛雪枝七岁,津岛修治十三岁那年,少年在某个深夜离开了家,往没人知道自己的远方而去。
少年吃过苦头,但也只有一开始的那几天。津岛修治大概天生适合自由,他的智慧让自己在任何一个陌生的环境下都能如鱼得水。
他在横滨的鹤见川边大声感叹景色秀美,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好心肠的人把他捞起来,送到某个黑心医生的手中。在那以后,一直用太宰治做假名的少年彻底改名换姓,在户籍科有了新的身份。
——直到太宰治二十一岁,津岛雪枝十五岁的那一年,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好心的‘柏村一郎’先生的陪伴和支撑,少女没能敞开心扉,自然也没能与桃井五月交心。
在转学到并盛后,她虽然加入了风纪委员,但没有任何人愿意接近这个笑容空洞虚伪的少女。
她像个空洞的符号,永远站在人群的边缘,看着人们的悲欢离合。
终于,活成人偶与笼中雀的少女再也无法支撑自己,她在阳光灿烂的樱花季从高楼上跳了下去。
她这一生几乎没有看过海,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少女选择了一个靠海的城市作为长眠的归处。她快活地坐上新干线,在命运的捉弄下,踏上横滨的土地。
津岛雪枝第一次听到了真正的汽笛声,第一次去了水族馆,第一次去游乐园。等到闭园时,她捏着手里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融化了。
走吧。
少女这样对自己说道。
津岛雪枝像是在决定一场远行,轻松愉快地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废弃大楼。
咚。
一声过去后,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少女摔在凋谢的樱花花瓣中,四肢扭曲,挨着地面的半张脸几乎不成人形。但她在笑,笑得那样天真幼稚。
在横滨本地发行的报纸上,有很多人看到了她最后的遗像。大多数人会对她的轻生表示不认同和可惜,port mafia的重力使偶然扫到这张照片,也会惋惜地摇摇头。
太宰治当然也看到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因为妹妹的死而欣喜,但这个事实真的被摆到他的面前时,男人脸上的笑容甚至让国木田独步都觉得背后发凉。
有些错事,从最开始就已经无法挽回。
在二十一岁的春天,太宰治的妹妹死去了。因稻荷大明神这个古老善神的心如死灰,高天原的神明们震怒地将神国的大门轰然关闭。从此,再也没有神明或神使能够降临在这个‘肮脏可怕’的人间。
津岛雪枝回不来了,早已成为成为她神使的织田作之助也同样不可能再回到人间。
作为神使,他不会再轮回,只能永远在九天之上,惋惜地注视着人间。
直到某一天,与同事们一同前往稻荷神社新年参拜的太宰治听到了少女在耳边低语的声音。
他没有听过妹妹长大后的声音,但是在那清脆却麻木冰冷的嗓音中,他依旧分辨出了那孩子小时候奶声奶气的影子。
【我憎恨你,我诅咒你。】
【但你是世上唯一会爱着雪枝,记得雪枝的人。】
【所以我会眷顾你,从此以后,黄泉的大门再不会向你敞开。】
【请尽情地憎恨我吧,哥哥。】
直到多年之后,端坐神坛的稻荷神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她那样年轻稚嫩,站在昏暗的神社中,用带着光和暖意的目光打量着周围。
随时神差的,她用指尖在祭台上写下了那样的一段话。
‘这个人世,不管是向左看还是向右看,不管哪边都是同样的风景。除痛苦,再无他物。既然如此,不如归去。’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自己露出了不认同的表情。
“啊啊…在这世上,原来还有我能够获得幸福的可能性,是我的软弱让我失去了一切!”稻荷神以袖掩面,伏在高台上哀切地哭泣。
“我都做了什么啊…我诅咒了我无罪的哥哥,我就这样憎恨了他十年。”
“救救他,救救我最爱的哥哥!如果你是唯一获得幸福的我,你能否分给我哪怕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