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跟到永福宫来的近侍宫人听到这话脸已经白了,惶惶不己坐立难安。
太后登时会意过来,怨怒地横扫那行人:“好啊,是该好好整顿,否则只怕是要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太后乐得有信王做恶人整顿那些造谣生非的人,爽快给纪贤放行了,她把小皇帝牵回宫里嘘寒问暖,这些日子她自己心神不宁,倒是忽略了关护儿子,也不知这段时间宫中流言蜚语让他受了多少苦:“宝宝别难过,母后定会想办法杜绝流言蜚语继续流窜,谁也不敢欺负咱们母子的。”
她瞧见儿子眼睛红肿,心道定是难过哭了,天可怜见的。
小皇帝走完一程差点把正事忘了,立刻放下手里的枣泥糕:“母后,你找东鸫观的观主做什么?”
他来永福宫是怕母后找观主问出左大夫和方周,谁知这事太后却不想与他深谈:“这事母后自有安排,你还小,这事不用你操心。”
小皇帝满脑子焦虑:“你别找他们,朕不要他们进宫。”
太后听了只觉奇怪:“为什么?”
小皇帝抖着脸,嘴巴却闭得紧紧的。太后早看出儿子有心隐瞒东鸫观的事,但儿子的隐瞒并不高明,说白了就是摆出一脸‘我有事但我死也不会说’的架势,太后不想为难他所以不问,可不代表她私底下不会派人去查。
只是东鸫观为信王所用,根本没办法从那里查起,倒是那家复生堂被她查出了端倪,只是原主人似乎已经放弃了那个据点,至今没有回去过。
若能从儿子嘴里套出点什么来,倒是可以考虑从这里下手。
“母后心里有打算,这事你小皇叔也是知道的,他也没见不答应,怎么到你这里就反对呢?你要不跟母后说实话,那母后也不听你的。不管你同不同意,这东鸫观观主母后已经请到了,过两日就会进宫觐见了。”
小皇帝发脾气:“朕是天子,可是谁也不听朕的,连母后也不听朕的,那朕还算什么天子!”
太后试图掩住他的嘴:“你在母后跟前闹就算了,这种话你绝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去说,连信王都不能!”
“朕已经跟小皇叔说了!”小皇帝的屁股还在疼呢。
太后脸色瞬变,小皇帝却还在闹:“朕也要当逍遥王爷,朕要让位给小皇叔,让他当大晋的天子……”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太后狠狠推了他一把,把小皇帝推懵了,忘了哭忘了闹。
“谁许你让位的?”太后双眼通红,死死扣住皇帝的肩:“你是真龙天子,大晋的皇帝只能是你,谁也不能逼你让位的!谁都不能!”
小皇帝被吓到了,他从没见过母后这么歇斯底里,扁嘴哭得更大声。
太后从来不会这么歇斯底里,她更不曾对儿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可此时此刻她不仅觉得心痛窒息,还觉得吵。
好吵。
她忍辱负重多年,从先帝还在世的时候,从先皇后掌权的时候,甚至是陆涟青大肆揽权让儿子形同傀儡的时候。
她与陆涟青虚以委蛇,百般周旋,她以为只要再熬几年,等到将来儿子成年,迟早有一天重夺大权,必能摆脱陆涟青的阴影,彻底脱离的鼓掌之间。
可是这才短短两年,她赖以寄托的好儿子、她殷殷期盼能够成长成才的儿子却成了这般懦弱无能、碌碌无为的性子,她的儿子被陆涟青给养废了!
这一定是阴谋!她早就知道陆涟青狼子野心,他对先帝怀恨在心,恨过去的所有,连她们母子都不放过,这是陆涟青对她的报复!
“别哭,宝宝你别哭。”太后强忍着怨怼,她将嚎啕大哭的儿子捞进怀里,母子紧紧相拥的温暖令她略略舒出一口气:“你别再说那种话了,母后不爱听,母后只想看你坐拥一人之上,谁都不能取代你。”
太后抱紧儿子,无声啜泣。
谁也没注意到躲在屏帘之后的容从,他悄然离去。
纪贤去尚事监是找不到容从的了,因为自他悄声退出太后行宫,也并没有立刻返回尚事监。只是不知走了多久,容从听见脚步重叠的声音,这才缓慢回首,看到了尾随而至的杨眉。
因他回首看见自己,杨眉似是紧张,却又隐隐夹杂着期待与喜悦,唯独没有害怕或是恐慌。
“怎么是你?”容从默然:“你跟着我,可是有事?”
杨眉紧抿下唇:“奴婢听说……纪总管受信王之令,意欲整顿永顺宫,恐怕将要清换一批宫奴,奴婢唯恐留不下来。”
容从温声道:“纪贤要清的是陛下身边多嘴长舌之人,你既没有说过半句不利之言,又有我这一层关系在里面,他不会动你。”
“那真是太好了……”杨眉垂眼,盯着不自觉搅动的手指,“如此、奴婢也就放心了。”
容从颌首,转身要走,背后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因为奴婢没有得到陛下的重信,您才对奴婢这么冷淡吗?”
第128章 师傅 “我不是你的师傅。”……
容从停顿脚步, 回首静静看她一眼:“陛下骤然失去最亲近的宫侍,一时间不愿接受其他人等的安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
“奴婢可以做得更好的。”他的这番话说得温柔, 就连语气也不曾改变, 可杨眉却眉心一蹙,轻咬下唇,“恳请您再相信奴婢一次。”
她似乎知道容从的态度在微妙地转变,这甚至是连容欢都不易察觉的细微。容从转身停下来仔细端详杨眉,眉梢眼尾每个细节都没有放过,专心之致,令她不由红了脸。
容从反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取信陛下?”
“奴婢还不能说……”杨眉眼神闪烁, “但是奴婢知道陛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奴婢有办法令陛下对奴婢敞开心扉。”
容从颌首:“这是你当初坚持要去永顺宫的理由,我只是把机会交给了你, 你可以尝试努力, 并不需要向我承诺什么。”
杨眉急急说道:“可我想证明给你看。”
“我想证明我对你有用。”杨眉容色焦虑, “我……”
“所以你真的去挑衅容欢了?”
杨眉面上闪过一瞬的凝滞, 气息紊乱。
容从的目光自下而上, 带着审量:“容欢说你知道很多,他还说你什么都知道——”
“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杨眉咬着下唇, 绷着脸一语不发。
“你好像藏着很多秘密。”容从打量她, 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个圈, 徐徐收敛,然后缓缓一笑:“不过没关系。”
没关系什么, 杨眉眉心一抖,看着他转身:“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吗?”
“你就不怕我把事情说出去吗?”
容从伫足:“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杨眉面白若纸:“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信不信,比起容欢你会更需要我, 我对你而言更有用。”
容从却笑:“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从未觉得那个浑小子对我而言能有什么大用处。”
杨眉执拗而笃定地说:“所以你才需要我。”
容从牵动唇角:“可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杨眉容色恍惚,看着容从转身撇下她,她下意识唤:“师傅。”
“我不是你的师傅。”
他没有回头,甚至不曾停顿。徒留下杨眉孤身立在原地,面无血色,浑身颤抖。
站在拐角处,容欢将身形藏于阴影当中。
*
这天温浓例行到太医府探望昏未醒来的李监查,意外发现前来探视的还有别人。来人一身女官打扮,品阶应该不算低,看似应是尚事监里出来的。
温浓认不得她是谁,她却知道这位正是声名赫赫的那一位,轻轻点头与她示意:“姑娘可是阿浓?”
对方客客气气,温浓自然以礼相待:“不知这位大人是?”
“我在六司之一的司簿司任职,与李监查略有几分交情,赶今日得空,便想着过来看看她。”这位司簿姓叶,掌尚事监隶下六司之一的司簿司,据说是李监查同期,温浓从前只去过造办署和织染署,与这司不熟,也就对她不识熟,“听这里的医官说你每日都来探视,不巧上回不曾碰面,今日倒是遇见了。”
“李监查为人刻板,性子也不太好惹,识熟交好者委实不多,前阵子还听说她徒弟遭难没了,我生怕她无人照看,难得有你与她亲近,又能对她如此上心,她若醒来必要感激零涕。”
温浓有些不好意思:“我从前在织染署跟了她一段时间,说起来也算是她的半个徒弟,师傅有事徒弟服侍,也是应当的。”
听说这位是信王跟前得脸的人,叶司簿没见她之前还曾担心会否是嚣张跋扈小人得志的嘴脸,见过之后才发现竟是相当出人意料的平易近人,心中生出几分好感,不由与她多聊几句。
叶司簿与李监查私下交情本就不差,再加上都是容从肃清尚事监之后被提拔起来的人,一来二去更加熟络,早在李监查出事当时她就曾在第一时间赶来探视,对她发生这样的事故感到相当意外与自责。
“自责?”温浓不解。
叶司簿本不欲多言,但见温浓对李监查是真的上心,而且她也多少曾从李监查口中听说过这人,知道李监查对她的私下评价并不差,这才说起:“她这人行事较真,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终,那日她向我借用了司簿司的文录藏馆的钥匙,当时天色已晚,我曾告诫她说别看太晚早点归宿,毕竟前一天才刚出了常制香那样的事情……宫里人人心神不宁,我没想到她这一宿去了,走的时候竟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一声轻叹在温浓耳边响起,她想到当日李监查说要查常制香的死因,却未料想她是去了司簿司。可司簿司掌宫人名籍登录及赐廪之事,藏馆收的宫人名籍档案的登录,她去查那个做什么?
“李监查似乎对常制香的死不得释怀,她要查的应该正是常制香的宫籍资料。”依李监查现在的身份其实是可以随时调取在籍宫人的入库资料,可她却选择入夜之后悄悄去查,足以说明她对常制香的死有其他看法。
温浓心中百转千回:“那你觉得呢?”
叶司簿淡笑一声:“宫里的事,不能太过较真。”
若是太过于较真,很可能就会变成李监查这样。
等到叶司簿走后,温浓重新琢磨她对自己说的这番话,意识到叶司簿这是在暗示她李监查的意外有问题,否则这种事情她不该轻易对一个认识不到半天的人说出来,即便是与李监查关系交好的她。
也许只有像叶司簿这样的人才符合宫中明哲保身的活命法则,她知道问题的根本,但她不会去较真,当个糊涂的人很多时候会比清醒的人更轻松自在。
但温浓可以从中看出叶司簿与李监查的关系是真的好,她将唯一的良心交给了温浓,因为知道比起她一个小小的司簿,有信王作后盾的温浓更适合去碰这桩事。
从前的温浓也是叶司簿这样唯我利己的类型,因为上辈子的她比叶司簿更加渺小而脆弱,也许小小的一记拳头就能把她打得满地找牙,根本不堪受到任何冲击。
但这辈子却不一样了,她有迎难而上的资本,她有陆涟青!
温浓顿觉热血沸腾,她想替李监查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温浓给李监查掖好被褥,出门拐弯打算追上叶司簿,可惜她没遇见叶司簿,出门不慎撞翻了药徒手里的托盘。
“啊!”
药徒一声惨叫,饶是温浓眼疾手快,仍然没能接住盛有药汗的汤碗,把那碗药给掀翻了。
温浓心虚得五体投地,灰溜溜替小药徒捡碎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要被骂死了!”生怕挨骂药徒也就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孩,一时情绪激动差点没哭出来,温浓理亏在先,不好意思让人家替自己挨骂受罪,于是自告奋勇帮他把重新煎药送药的活给扛下来。
直到她利索把药端到了人家病房门前,温浓才意识不该逞这么好心的。
因为这里住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张院使千叮万嘱让她别靠近的忠国公他老人家的病房。
温浓站在门口踌躇不安,迟迟没有推开门,挣扎着要不要把小药徒给喊回来,正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道苍老的哑嗓:“进来。”
这下想跑都跑不成了,温浓不得不硬起头皮敲开那扇薄弱的门板。
屋里并没有如预想那般充满了沉闷的病气与药味,床的侧面一扇窗口半开,老人背身就坐在窗的面前,温浓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能瞧见一头沧桑的白发,以及垂垂老矣的背面:“把药放下吧。”
温浓小心翼翼把药碗重下,趁老人没有注意到她,作势就要不动声色地赶紧退出屋外去。
却不想老人忽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咳嗽,那动静仿佛能够把他整把骨头给震散,吓得温浓赶紧从桌上倒了杯温水给他送过去:“您老没事吧?”
老人家边咳边抖着双手,好不容易接过那杯水,勉强啜了两口止住了剧烈的咳嗽:“谢、谢谢你。”
温浓不停给他顺背,直到他的气势渐渐平复,这才长松一口气。
“你是……”
老人家目光一抬,本可以不与他打照面的温浓就这么曝露了。那一眼说不出的古怪与违和,温浓心怕他老眼昏花把自己错认成郭婉宁,忙不迭喊道:“奴婢给忠国公请安。”
郭婉宁总不会喊自己是奴婢,自然也不会这么生疏地称唤自己的祖父。
老人家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我知道你不是婉婉。”
温浓暗松一口气之余,又怕忠国公起刁难之心,更不知应该如何面对他老人家。
“刚才谢谢你给我递水,我这一把老骨头,想要起个身都不太利索。”忠国公只是摆了摆手,说话语气都不像是对她有什么计较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