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长直立,面朝知县,身上还穿着渝林书院冬季的学子服,只是细微之处比以往多了几分褶皱。
他的背影林初月再熟悉不过。
是阿砚。
“邵学子所交的证据我已过目,你身为里正,知法犯法逃避赋税,公然违背我朝条例,你可还有话说?”
里正颤抖着身子,根本没想到他做得这样隐蔽的事,居然能被他人揭露出来。
他找的那几位分摊他赋税的村民,全是对赋税知之甚少,又因为人丁变动赋税有所调整的,怎么这样还会被人告发,想到这里他恨恨的看向旁边的邵砚山。
他是怎么发现的?
里正咬着牙在心里计量,这漏税也是算不得太大,只要他认错态度较好,肯为那几位村民补齐,应该……无事。
“知县大人,我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我知错回去我就把赋税不回给那几位村民,可包庇侄儿欺辱妇女,这事是无稽之谈!请知县大人明察!”
“无稽之谈?”邵砚山轻笑,“里正混淆是非歪曲事实的作风,还真是一如既往未曾改变。”
“你……你休要胡说这公堂之上……”
“张权义,”知县大人低声呵道,“邵学子可给了我那被你侄子欺辱父女张小环一家的诉状,上面清清楚楚摁着他们一家的手印,你可有证据?思量清楚再做答复。”
听到知县大人这话,里正顿时瞪大了眼。
这何时邵砚山还能搜集到张小环一家的诉状?
他不是一直都在于安城里读书吗?而且那张小环一家又不识字,如何能写诉状?
想清楚了这些里正心里有了底气:“那证据是弄虚作假,请知县老爷明察!”
“弄虚作假?”知县大人皱眉,随即对着旁边的衙役吩咐,“张小环一家应到了吧,把他们带进来。”
原本还算镇定的里正看见人群中被衙役带着,缓缓走进公堂的张小环一家,心里突然发虚。
“来人可是张小环和他父母?”
张小环一家,齐齐跪下应声。
“里正可曾包庇他侄儿欺辱你?”知县大人眉目威严,瞪着张小环,她身子颤抖。
随即她目光转向里正,手指着他:“坏人坏人……”
张小环的父母赶紧跪下:“知县大人,我们女儿受那里正直而张麻子的欺辱,因为是同村的人,他又是里正,本来已经结了这事,可那里正背后又携人报复,我女儿现在已经这个样子了,我们……”
“知县大人您可得为我们做主。”
“这诉状可是你们写的,你可清楚上面写了什么?”知县大人问他们。
张小环父母摇头,随即看向一旁站着的邵砚山。
“我们不识字,写不了这个,只能求我们村的秀才替我们写,可我们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张小环父母大致说了一遍,直线旁边的视野跟着比较,随后在知县旁边回复。
“大人确实一致。”
知县目光扫向里正:“你可还有话说。”
里正无言垂目摇头。
罪状列举到第三条。说里正户册监管不严,和上任里正交接时故意遗漏村民身份信件,导致张家村其中一位村民身份存疑,成了游民。
里正听着知县大人旁边的师爷诉状,心情直转。还未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公堂之外又传来一声呼喊。
“知县大人!”
伴随着这声呼喊,一女子从人群中涌入公堂之上,但她还未到之前,就被旁边的衙役叉住。
这声音熟悉,林初月回头去看,赫然是里正夫人。
她有些狼狈,头发散乱脸色也不太好,平常端正得体的衣衫也没那样整齐,全然没有里正夫人的样子。
“来者何人,竟敢扰乱公堂秩序!”
“知县大人,知县大人……我们冤枉啊!”他看见里正跪扑在地上,心理气恼,“张权义,你给我抬起头来!”
这声音犹如当头一棒,里正惊醒,回头一看就见自己夫人。
“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难道就看着你被衙役带走受审吗?”
里正夫人的形形种种显然触怒了知县:“藐视公堂,该当何罪?”
“回大人,按律应当堂受责十棍,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旁边立刻站出两名衙役架着里正夫人按在地上,未等里正反应过来,那水火棍就落在了里正夫人身上。
咚、咚两下。
隔着厚实的冬衣都能感受到疼痛,林初月就在身后,视线都被打的晃了两下。
“大人手下留情!”这声音是在林初月身边,她抬眼去看,就见行色匆匆的李乡绅。
李乡绅都来了,这消息传的可真够快的。
知县大人未曾喊停,衙役的手也没有停,衙役动作很快两三下就打完了十棍。
李乡绅心疼极了:“知县大人手下留情啊!”
知县这才注意到那后面的人,定睛一看竟是李乡绅,说起来,知县大人和李乡绅也是相熟的。
前几年修城里的一座桥时,县里的税银不够,知县做主到百姓中募集,这李乡绅就牵头出了不少银子。后面那座桥能修好还多亏了这里相生,思及此知县大人才给了他几分好脸。
“这不是李乡绅吗,为何在这公堂之上?”
李乡绅赶紧回答:“知县大人这受审的人是我女婿,刚刚被打的人是我女儿啊我……”
“哦,来人赐座。”
这段插曲揭过,再次回到这里正的第三条罪状上。
“张权义,你身为张家村里正户籍监管不严,还故意遗漏村民身份信件,你可认罪?”
里正抬头看着知县威严的脸,心底犯难。
他当然不想承认,可难保这邵砚山又从哪个旮旯角落里搜了证据,他这事儿做的不算太隐秘,若有心去查倒也不是查不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但看旁边还有自己的亲眷,李乡绅也在,他心里又莫名多了些底气。
里正犹豫道:“知县大人,这定罪是要讲及证据的……不能任由他人空口白字污蔑我。”
知县大人点头:“那上任张家村上任里正可在。”
“回知县大人,按那邵秀才的话已经带来了,在后堂待着。”
随后,衙役把那满头白发的老里正带来了公堂之上,这位老里正年纪有些大,走起路来都十分艰难要靠人扶着,知县大人便免了他的跪。
“张权义故意遗漏村民身份信件,可有此事?”
“知县大人……是,是有这回事。”
等了好一会儿这上任里正,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又再说了一遍。
在堂的人也听得明白,就是说这交接之时,原本那位村民的落户是手续齐全没有问题的,可偏偏四年之后,这又到了张权义这位张家村的新任里正手里,户籍就出了问题。
甚至还因为这事,张权义想借着这位村民身份为游民的机会,把人送进县衙大牢里。
在外面一层围观的百姓,听了也唏嘘感慨,真是黑心,害人终害己。
为了自证不是自己的问题,那上任里正还拿出了自己保管的身份信息呈上了给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在看,林初月心里也在思量,原来当初阿爹给他办的那份失怙文书根本就没有问题,只是里正想要借机把她送进大牢而已。
那么她和阿爹这阵不就是白忙活了。
想到这里林初月心里也是气急,如果没有这一茬,没有阿砚发现,她肯定还被蒙在鼓里。
她不由得看向那依旧站着的身影,似乎是有感应一般,邵砚山微微侧头余光触及了林初月,他偏头再看。
确实是林初月。
她就站在他身后不过一丈的位置,她在人群中很显眼,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阿砚!”林初月比着口型朝他喊。
邵砚山眉目温和,脸色有几分明显的憔悴。
“等着。”
而后他收回了目光。
林初月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看错的吧,阿砚刚才说的应该是“等着”吧?
里正不甘狡辩:“我只是一时错漏,并不是故意如此的知县大人冤枉啊!”
邵砚山目光掠过里正,语气淡漠:“一时错漏,不是故意如此?若不是故意如此,你为何特意要将这有错漏的户籍上报,不是故意如此,张家村为何人人有口皆言她是游民?”
“证人证词拒载,请大人明鉴。”
知县大人认同的点头,就这桩案子,证词证人全部都在,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惊堂木在桌案上一拍,正要宣堂时那李乡绅突然跪倒。
“知县大人,里正也是一时糊涂,他为张家村辛苦了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还请大人开恩啊!”
躺在地上的里正夫人也有气无力:“大人开恩,还望念在我夫君往日的辛苦上……”
“大人从轻判决,我李甲乙一定牢记大人恩情!”
这话倒是让知县大人犹豫了一会儿。
李乡绅就算是在这于安城,也算得上是家财万贯了,如果从轻判决,他能给他们的县里捐些财物这倒不是不行。
前些日子因着北境大旱人心惶惶,他们这的衙役官差加班加点忙里忙外,有些早已不堪重负,如若能提点他们的俸禄,这……
知县倒是犹豫上了。
这么多百姓看着,从轻判决,倒是显得他法理不公,可李乡绅的话……
知县的犹豫邵砚山看在眼里。
犹豫的话,是需要逼一逼的。
外面的衙役,突然冲进公堂之上,“大人不好了!”
知县大人脸色微怒:“你这是做什么?”
衙役面色不好,可也顾不得那么多。
“大人……”
“有何事你直说,便是支支吾吾的不成样子!”
想了会儿,旁边的师爷在知县面前劝道:“还是让他过来说吧。”
知县一想也觉得是,招手让那衙役上前。
“知县大人,县衙门口有二十几位渝林书院的学子求见,他们可都有秀才的功名,这……该怎么办才是?”
当今朝廷律法规定,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即便犯了事,只要功名还未革除,就算是县令也做不得处罚,只得交由官学来处置。
突然来了这样多……
知县也觉得有些棘手。
第45章 没有下次 尘埃落定,回家了……
看着知县大人如此为难, 师爷赶紧上前为其解忧。
“大人这么多学子上前肯定事出有因,你不如让人问问到底所谓何事,可以的话我们帮他解决了, 也免闹得难看。”
知县也觉得师爷说的有理。
这样多秀才学子到县衙门口, 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若闹得大了, 让他上头的知府大人知道, 恐怕他知县的位置都很难保住。
“你赶紧出去问问那些学子的领头人, 究竟是什么事情!”
那差役得令,转头就出去了。看着这公堂上还悬而未决的案子,知县一阵心烦。
那李乡绅得考虑, 他的名声也得考虑。这次又难以两全其美,偏偏外头还堵着那样多渝林书院的秀才学子。
知县大人再认这样多年也还未碰上这么棘手的事儿。
他们这于安城说大不大, 但在整个州府里也算得上是富庶的一个县。这几年百姓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每年绩效评核对他的评级都是不错,再在这知县的位置待上几年,说不定这官位还会提上一提。
可不能栽在这件事上。
知县大人心情烦躁, 这差役才出去就念叨着他怎么还不回来。
公堂下的几人安静的站着。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知县大人因为刚才的衙役进来说了几句而心情不好,这时, 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
好在那衙役很快就回来了。
知县大人赶紧让他过来。
“情况如何了?”
那差役动作急,喘匀了气才开口:“外面的学子说是为他们邵头名联名上书来了!”
说着又把一段文书递交给知县,知县压根都没来得及看它,放在一旁的案上。
“这邵头名又是谁?”
差役回头, 视线看下那站在公堂上的邵砚山。
知县皱眉迟疑:“他们口中的邵头名就是那击鼓升堂的小秀才?”
差役连连点头。
一旁的师爷看完了那文书直接向知县转述上面的意思。
大致就是说, 他们邵头名一介贫苦秀才,饱受村里里正欺压,如今代表村里乡亲不顾强权, 击鼓升堂,是为大义,还望知县大人必定要秉公执法,为他们渝林书院的生员做主。
知县听了,半天没有说话。
公堂上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再敢出声,只见知县大人看了看那张权义,而后又转向邵砚山。
“穷苦秀才饱受欺压?”
这……
先不论这事情究竟如何,这公堂上的情形和那渝林书院的学子上书,描述的是有所出入的啊。
可……
师爷在一旁谏言:“知县大人,渝林书院影响力颇大,我们可不能不顾他们这些生员。”
这个道理知县大人当然也知道了,别说他人,就是他们知府大人,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这渝林书院出来的,无论如何他也得顾及一二他一个小小知县招惹这样多的秀才,联名上书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想到这里知县大人招手,让那衙役又凑过来:“那些学子说了要怎样才肯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