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迈着小步,垂首过去,行至离皇后, 约有一丈距离时停下,福身行礼。
皇后身前摆着一张紫檀木金漆雕花长桌,那案上放置着的,皆是这几位绣娘的名字的文书。
每年一度的品绣大会,虽算不得稀奇,但对这些绣娘来说,也是鲜少的出头机会之一,得了名次,就会得到由皇后娘娘亲笔所书,内廷制造的文书一件,另外还依名次排序,赐金银珠宝器物若干。
得了这样的荣誉,就算以后年纪上来做不得那样精致的活计,也同样会受人尊敬,到无论到哪个绣坊都是一块响亮的招牌。
司礼监掌印太监宣读名单,绣娘们依次躬身上前。
领了皇后所赐的文书后又立于一旁。
一个个过去直至前三。
按照规矩来说,这品绣大会的前三应一同上前。
以林初月为首,王慧臻为次,黄芸汐为末,在司礼监掌印太监读毕名单后,三人一同行至皇后面前,随即弓腰屈膝,低头福身。
道了句免礼,皇后颔首示意三人起身,这三人这才站直身体,但仍旧低眉敛目,一个个按次序接了那文书。
“流云阁和宝翠楼的二位娘子,曾经倒是见得,这毓秀的林娘子,却是头一回见。”面前的人语意温柔,眉目含着笑意。
“林娘子你且抬起头来。”
得了皇后的吩咐,林初月到了声“是”,这才缓缓抬头,目光相交的一瞬,林初月察觉皇后一双凤眸似乎怔顿了片刻,但随即她一笑而过。
“林娘子倒是年轻,这般年纪,顾绣就能有如此造诣,属实难得。”
林初月连忙又行礼:“皇后娘娘谬赞。”
此情此景,让站在林初月身旁的黄芸汐颇不是滋味。
去年她夺得魁首的时候,皇后娘娘可未曾这样说过,甚至夸赞的话,也没有单独与她提及,都是对着大家一起夸的。
难道,她还比不上这毓秀,随便旮旯角落里淘出来的磕碜绣娘?
可偏偏在皇后娘娘面前她又生不得气,只得压下心中的情绪,垂着头。
“林娘子年纪小小,反倒分外谦虚,你虽擅长顾绣,但你今日所做的这副绣作,可不只是有顾绣的痕迹。”说着,她招手示意让人把林初月今日所做的绣绷给呈上来。
而后一名宫女缓步而来,双手捧着林初月比赛时那副绣绷。
在林初月身边的黄芸汐和王慧臻,依稀见得那绣绷右下角所批的朱红痕迹。
足足有二十道。
整个尚衣监的管理、佥书、掌院所有的内官加起来,也才只有二十三位吧。
也就意味着除了三位尚衣监的内官没有批红,其他的都批了,细数上下五届品绣大会的魁首,还无人得过这样的成绩。
看完这朱笔所批的红痕,面前这两人不由自主便把视线集中到了绣绷之上,宫女双手所捧的绣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恰好能够容纳一幅画的大小。
品绣大会赋题赛的时间,对于一副精密绣作来说实在算不得长,才两个时辰,要是篇幅长一些,光是绘图的时间,怕就要两个时辰。
总的来说对绣娘们的要求还是非常高的。
所以大部分绣娘,会选择把原本要画的修图浓缩于一小张绣绷之上,这样既不至于失了精华也不至于耗费时间过长,但也还是会存在一些问题,大图的话留白多,更容易留人以遐想的空间,回味无穷,可偏偏费时太长,小图的话,不容易有那样的意境,但好在省时省力。
当然,这些也就看绣娘的技巧,看她们究竟要如何综合。
赋题赛的题目是雪,那副被林初月依照绘图等比例缩小的绣作上,也是一幅雪景图。
江水山川,一片雪芒,唯独在这片白色中显眼的,那便是在那江水之上,一席孤舟,一人坐于舟前,披着斗笠垂钓。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当皇后一宣布赋题赛主题是雪的时候,林初月脑子里蹦出来的,就是曾经学过的这句诗文。
江川之上,一人孤舟垂钓,意境深远,引人遐想。
黄芸汐一看,这魁首的作品只是一幅这般的雪景图,心中有些不满。
虽说这孤舟垂钓确实是意境深远,也算得上是不错,但只是这样,怎么就能打败她那副寒梅傲雪图?
她不服气。
但随后又听见皇后的声音。
“把那绣绷再反过来。”
那宫女低头应了句是,随后纤纤素手,执起绣绷,轻轻一转,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简单的背面线条而已,没想到竟又是一幅图。
初春融雪,百花含苞欲放,争相吐蕊。
这只是单单一幅雪景图就罢了,居然绣绷后面又是一副雪景图,且这两者色调完全不同。
双面绣虽罕见,但也算不上极其罕见,真正让人惊讶的是,林初月这副绣绷在双面绣的基础上还采用了异色绣。
短短两个时辰,她是如何做到在双面绣的基础上还能异色搭配?
不只是黄芸汐,就连站在她身边的王慧臻也十分惊讶。
这毓秀的人,怎会有这般高超的技艺?
这双面绣原本大多在苏绣当中体现,可偏偏林初月这前后两副雪景图,分明体现的顾绣的韵味,若只是双面绣便罢了,还异色异针。
夸张点说,这幅双面异色雪景图,可是博百家之长。
这样一幅绣作,能在品绣大会上拿下魁首,当之无愧。
“黄娘子和王娘子,你们瞧着这副绣作如何?”
问话的是皇后,她端坐在紫檀雕凤纹大椅之上,面色平和,但丝毫不掩饰她对这幅绣作的欣赏。
这些年以来的品绣大会,皇后是头一回见着这样新奇这样巧妙的作品。
而当听闻这位绣娘,是来自京中新起品牌毓秀时,她心中更是讶然。
这么多年以来,皇后还从来没经历过,品绣大会魁首,不是流云阁和宝翠楼的情况。
怎么回事,这样厉害的绣娘,庆阳竟没有挖回自家的流云阁?他没挖回去便算了,那大长公主收下的王总管,竟也没发现吗?
白白让那陈舒敖得了便宜。
既然皇后开口问了,黄娘子和王娘子也需得回答才是。
思忖片刻,王慧臻开口:“绣图精妙绝伦,技艺高超不说,还有双面异色绣这般功底,慧臻自愧不如。”
王慧臻都开口了,黄芸汐不情愿也不行:“芸汐目光短浅,从未见过双面异色绣,如今倒是要感谢毓秀的林娘子,让我开了眼界。”
皇后听了二人的话,笑着点了点头。
“林娘子能得流云阁和宝翠楼二位招牌绣娘的认可,真是几届大会以来的头一个。”
虽说现在这幅绣作完成度极高,很好的,但在开始下笔绘图之前,林初月是非常忐忑不安的。
具体绣什么,定位与方向如何,林初月早就想好了,但她也有思考过,如果只是绣一幅简单的雪景图,那么肯定难以在这品绣大会上出头。
所以,她必须别样巧思,别出心裁。
之前她和苏敏学过双面绣,她也有拿过几副自己在家绣的花样子给苏敏看,苏敏见了,夸赞她领悟能力极好。
也是因为得了苏敏的夸奖,林初月自己发散思路,朝着这双面绣的方向又延伸了一些。
双面绣,除了要求绣作背面针脚整齐,还得另外构造出一幅绣图,但只要你注意小心调试,对针线掌握极其娴熟,也不会难以做到。
真正难的是你收了针脚,还得构造出另一幅与这原本正面颜色相差颇大的绣图。
这段时间林初月一直都在往这方面下工夫钻研,除了绣自己的嫁衣,其余时间几乎都在折腾着双面异色绣上了。
但总归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有了些成果。
林初月的双面异色绣小见成就。
可仅仅只是小见成就,就敢在这品绣大会上做这样的尝试,还是很需要勇气的,但幸好,林初月运气足够好,她没有失败。
得了名次,拿了赏赐,又能顺利的把他们毓秀的招牌推出去,简直三赢。
但令林初月为难的事,得了品绣大会的魁首,还能得到皇上的一道旨意,这旨意究竟要什么,林初月还未能想好,只得老实和皇后娘娘交代,把这事往后推了。
之前的品绣大会也不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皇后应了她,说等到林初月想到要什么时再说也可。
又在月华楼待了一会儿,林初月这才和毓秀的绣娘一道,踏上离宫的路。
她们毓秀的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喜色,丝毫不在意各路宫人,在遇见她们时瞧见她们身上所穿服饰那诧异的眼光。
一行人脚步不停,林初月就站在苏敏旁边。
“阿月真是厉害,首次参与这品绣大会就能获得魁首,这件事情要是让陈大人知道,定然会开心的。”
要说全凭实力拿下这次魁首,林初月实在担不上,她这回多少沾点运气成分,也多亏面前的人几月前教她双面绣。
“能让陈大人满意自然是好的,这次苏大姐也不错啊,拿下了第四,我们毓秀取得这样的好成绩,想必目的依然达到。”
听着林初月这话,苏敏暗暗点头。
她们这日才赛完,名次的事应再过几日便会传遍京城大街小巷,很多人都会知道她们毓秀,知道她们这次品绣大会上的表现不凡,也会有许多听闻此事的人,将他们的视线偏转到毓秀身上。
他们的毓秀,终将会越来越好。
苏敏还想和林初月再说几句,就见一旁的宫门走出一行人,与她们这队不期而遇。
她们毓秀的绣娘作为宫外的人,自是不知这宫内人的身份,大多也只能凭服制来判断品级。
但自然有引路太监,关于这事她们也无需担心。
那银路的太监瞧见面前这行人,脸上连忙挂起笑容,躬身行礼。
“奴才见过国舅爷。”
身后的林初月等人也跟着行礼问安。
这国舅爷并无官职,只是因着皇后的缘故,与当今皇上有一层连襟关系,但即使国舅爷并无官职,人家也是出身超品国公府的嫡子,这内廷的宫人们,哪一个见了他,不会对他行礼的?
谢庆阳微抬下巴,示意她们起身,转身欲要离开时,却瞅见她们身上绣着毓秀二字。
毓秀啊,他刚从王慧臻那听来消息,这次毓秀的人拿了魁首,他们流云阁只占了个第二,说起来倒还有几分可惜。
谢庆阳皱眉,啧了啧舌。
一行人见他没有表示,也不敢乱动,只站在原地。
“你们中,谁是这届大会的魁首?” 他走了几步,越过那引路太监,来到这毓秀的绣娘身旁。
既有人问,林初月也只能依实回话。
“回大人的话,是民女。”他一边说着,一边躬身行礼。
谢庆阳扫了她一眼,随即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身衣服,实在是太丑,毫无审美,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衣服?
想到这毓秀好像是承恩侯府陈舒敖名下的,谢庆阳不自觉面露嘲笑。
陈舒敖眼光不太行啊!
心下有几分得意,谢庆阳面色略略缓和,他让林初月起来,可就当林初月起来那一刻,谢庆阳一下便注意到了她。
这人,不正是之前在那京杭码头的店铺,和他打赌的人吗?怎么突然就成了毓秀的绣娘?
也就是说,他们流云阁不仅失了魁首,他还得赔眼前这人一套那样大的铺子?
谢庆阳气的眉心突突。
在目光相交的那一瞬,林初月自然也注意到了,眼前的这个人是前不久才与她打赌的那位权贵小公子。
林初月当初就猜到了此人身份显赫,可她却没想到竟然会这般显赫。怪不得她总觉得皇后娘娘面容似曾相识,原来如此。
不过那日,她也没做错什么吧?
说起来这位国舅买下的那间铺子,还得转手卖给她呢,想到这里,林初月一下子矛盾的心理突然好了很多。
“林初月你何时与那陈舒敖有联系的,居然成了他们毓秀的绣娘?”
早知这人有那般手艺,他当时就应该把她挖来流云阁。
可那时,他只把她看作一个心思简单,不知京城水深的女赏,哪里知道她还会女工,且还是个绣工精湛的绣娘。
要早知道是这般情况,那现在品绣大会的魁首就该是他们流云阁的。
谢庆阳心中烦闷,可却不见林初月回答他。
“怎么,有什么说不得的?”
国舅突然变了脸色,在林初月身旁的苏敏,赶紧向林初月眼神示意,让她仔细说了。
好好的还为难上了?只是问和陈舒敖关系,又有什么说不得的?
可又怕他今日所为在宫中被人知晓,传到她姐姐耳朵里,说他欺负一介弱女子。
谢庆阳无奈极了。
而后他招了招手,示意林初月上前。
看林初月还没懂他的意思似的,他只得开口:“你过来。”
林初月后知后觉的点头,随后迈步上前。
两人一道,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走至了朱红色的宫墙边。
谢庆阳身边的仆从厉声疾色:“张望什么,国舅爷问话有何好看的?”
一群人才赶忙垂下头,不敢再看。
“好了,现在没人听也没人知道了,林初月你和我说说,那陈舒敖是使了什么手段,把你拐进他们毓秀的?”
大可开个条件,谢庆阳自信,他们流云阁的待遇肯定要比毓秀好。
林初月面色为难,但人家都已经帮她避开了耳目,只想听个答案,倒也不是不可以说,犹豫了会儿,林初月将她和陈大人之间的关系娓娓道来。
谢庆阳听着,脸色更加不好。
也就是说,他没可能把林初月挖过来了?
“这个陈舒敖运气可真是好,得了你这样一个伙伴,还顺便得了个绣技高超的绣娘。”
虽是讽刺的语气,但话里却夹杂着显而易见的酸意。
他自认方方面面都要比陈舒敖运气好,却不想……
气人!
“那国舅爷……”
“喊什么国舅爷,你之前不是叫我公子的么?”
谢庆阳这会儿,纯粹只是气那陈舒敖运气比自己好,随便找个地方撒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