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体力不算太差, 但一口气跑到邵府门前确实有些累,气喘吁吁。门房见是林初月过来赶紧开了门,而她一句话都没讲,直往主院里面过去。
她去的时候, 正好碰上刚出主院门的太医院院判, 院判身旁站着一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
他双鬓斑白,看上去约莫到了知命之年,面上端着和蔼慈祥, 即便已有老态,却依旧身形直立不见一丝佝偻。头上戴着黑绉纱,身上穿着绯色云纹圆领袍,腰束象牙革带,而最令人醒目的则是绯色衣袍上缀着的仙鹤补子。
一品大员。
朝堂之中,这样穿的人不多。
还未等林初月说什么,面前人的目光已然转到了他身上。
他面容和善可亲,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明明该是平易近人的,但林初月看见他,下意识就垂眸福身。
是李纬。
可这感觉,和林初月印象中的不同。
“这都是私下会面,就不必行礼了。”他说着,顺手将林初月扶起来。
“李大人。”林初月轻声道。
“你认得我。”
她点了点头,但视线却焦急的往里看。
李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去吧,子安在里面歇着。”
他的话好似有抚慰人心的作用,林初月那颗原本提着的心渐渐平缓。
这么说应当是没什么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
看着林初月渐渐远去,李纬收回视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传闻呢。”
院判在一旁附和:“许是谣言呢。”
“也对,坊间的传闻,又有几句真几句是假?”
李纬看了一眼身旁的院判,声音清淡:“过几日再来瞧瞧吧,子安这回伤的不轻呢。”
“是是是。”院判在一旁弓着腰连连应声。
林初月头一回觉得主院这样大这条道这样长,似乎走了很久她才走到屋前。
里头很安静。
屋里头除了立在身旁的几个侍从,并不见邵全德的身影,林初月想,兴许是这事瞒过了阿爹。
阿爹情绪最好不要有大起伏,这事确实不宜让他知晓。
走进里间,那张她曾经熟悉的花梨四合如意纹架子床上安静躺着一人。
他身上盖着素色的锦被,唇色苍白,双眸和上。
好像,她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阿砚。
“夫人……”
“大人他,可还好?”即便是问话,林初月也不曾有半分视线的偏离。
她始终仔细的看着他。
她都多久没有这样认认真真的看阿砚了?
有半年了吧。
“方才太医院院判来过为大人检查伤势,只言失血过多,但幸而未伤及要害,好好休养待到伤口愈合便无碍了。”
林初月紧攥的手悄然松开。
“那便好,这样便好。”
跪坐下来,凝视着面前的人,她视线有些恍惚,回想起了曾经的过往。
是她错了,是她不该。
阿砚就算不好,就算是个奸臣,但他始终爱着她,即便两人远离,也一如往常对她关心。
她为何非要要求阿砚身正影直,清清白白是个好人呢?
他并未做错什么,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不是罪人,他不该有惩罚。
依附李纬也好,反抗李纬也罢,这都是个人选择。
谁不想生活得更轻松简单些?
她怎么能为了谢庆阳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和阿砚置气呢?后悔的人,只会是她而已。
她一点也不想离开阿砚,一点也不想胁迫阿砚。
解决的方法总要比困难更多,不是非得走这一条路。
她可以暗自同那些人交好,傅彦不行,陈菀心可以,陈菀心那样善良,如果她们成了朋友,即便后面的事情真如原书的发展,她也不至于无路可退。
她还有爹爹。
只要自己坚定的站在阿砚这边。
她好后悔,她不理阿砚的时候,阿砚是不是很难过呢?
林初月跪坐在一旁,坐了很久就到李儿和朱儿催她去用膳。
“夫人,您进门到现在滴水未沾,再这样下去大人就算醒过来了,您也熬不住啊。”
“是啊夫人,大人肯定也不愿意看到您这样的,您就当是心疼心疼大人也好。”
林初月缓缓起身,只是因为实在跪坐得太久,腿又麻又软,身子不自觉的往后仰,幸好朱儿搀住了她的腰。
吃过饭后,林初月依旧坐在一旁。
里间里点着灯,身后朱儿守着,她坐在床边。
直到后半夜,床上的人才有了些许动静。
那双她一直抓着的手,轻轻握了握。
“阿砚……阿砚”林初月声音很轻,生怕打扰到了身边的他。
她看着他睫羽轻轻颤动,眼皮一点一点缓缓掀起,唇色依旧是苍白寡淡的,还带着几分干涸的皱。
朱儿端了水过来送到林初月手上。
“阿月。”
他嗓音低哑干涩。
“我扶阿砚起来喝水好不好?”
“恩。”
她动作很小心,生怕牵动他身上的伤口。
喝完水后他的嘴唇多了几分润泽,看上去没有那样病弱让人心疼了。
“阿砚以后……不许再避着我了。”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等到邵砚山一醒过来,林初月却是满腔止不住的酸涩。
她声调有些发抖:“我以后不强迫阿砚做不愿意的事情,阿砚想怎样便怎样,只是……不要再受伤了,好不好?”
她这副模样只让邵砚山觉得心疼,比他身上的刀伤还要疼,他伸手,想要抱着她安慰她。
林初月摇了摇头,抓住了他的手掌。
“阿砚伤好了我再抱阿砚。”
邵砚山扯着唇角,低声道了一句好。
林初月当天就搬回来了,两人默契的闭口不谈之前的事情。
这些日子林初月一直悉心照料邵砚山,好在伤口愈合的很快,半月之后就没什么大碍了。期间,太医院院判来过探望几次,据说是得了李纬的意思,也是幸亏得了院判的帮助,邵砚山的伤才好得这样快。
伤好之后,他很快回了翰林。
似乎因着这件事情,李纬对这位年轻的学士多了几分信任,这翰林学士邵砚山还未做三年,又兼任了正三品的吏部侍郎。
成为了朝中上下,最年轻的内阁大臣。
这些的这些,林初月都下意识避而不听。
她几乎隔绝了外界一切,关于邵砚山与李纬等人的事情。
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她都尽力做到不在意,甚至这几年来,除了年节,她再也没回过将军府。
她知道自家爹爹是中立派,内心是看不惯李纬等人的行事的,只是隐而不发。
林初月也并不闲下来。
既然下了决心不反对阿砚,她便要为他铺好后路。
打着丰足的招牌,她以邵砚山的名义向那些受到旱灾涝灾的地方捐献银两,甚至还派了人过去义务救灾。
除此之外,她还以邵砚山的名义为许多官学私学,捐银捐物。人越是多的地方,越是众口铄金的地方,她越是要去。
想起来很简单,要实施起来很难。并不是所有官学私学都愿意接受他们的捐银捐物,文人大多都有气节,许多时候,散尽千金,也不能博得一个好的名声。
但林初月始终坚信方法总比困难多,谋事在人。
她拿出了当时创办丰足的精神,散尽万金,只为在悠悠众口中,为他争取一分。
除了这些,林初月自是没有忘记陈菀心。
彼时陈菀心已经嫁给了傅彦,两人虽说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但在许多人看来,都是陈菀心低嫁了。
林初月不在意,她十分努力的和陈菀心结交,企图成为她的闺中密友。
很多时候,她觉得陈菀心似乎都已经看穿了她的目的,只是不拆穿而已,但林初月已经顾不得这样多了,即便是表面和谐,多一分,对她都是有好处的。
要做这些,很累很累,可想到这些都是为了阿砚,都是为了给他们留一条退路,林初月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仁帝在位三十年,于年初春未崩猝,举国同哀,朝野上下皆着素服,一片缟素。
新帝即位,而因新帝年幼方才十岁,还是个孩童,按例应由太傅李纬暂代处理政务,待到幼帝成年,再将权柄交回。
虽说李纬才是太傅,但除了辅佐朝政,教习幼帝一事,却落到了邵砚山头上。
他日日都要与幼帝待在一处,给幼帝讲习经义,教导幼帝习文练字。
这些林初月都不清楚,她也不想让自己清楚。
不知不觉便过了三年。
这日闲暇,林初月收到了身在淮安府的李挽琴寄来的信件。
李挽琴与袁述清的第二个孩子于上月降生,是个小女孩,玉雪精灵,活泼可爱,生出来就比平常的孩子漂亮许多,光是看李挽琴信中的描述林初月就觉得羡慕。
她与阿砚成婚这么多年,并没有刻意避讳子嗣。可偏偏这样久了,她竟一点消息都没有,但林初月也知道,这样的时候确实不太适合有孕,这对她来说,从另一种层面,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有几分在意的。
林初月有请太医看过,太医倒也没有避讳,直接告诉她,说她体性偏寒 ,不易有孕。常人若想怀孕,不算难事,若是换到她头上,需得细细温养才是。
她没有想象中那般沮丧,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易有孕,并不是说不能怀孕。
再等几年,再过几年等时局稳定之后,她再考虑这方面的事情。
即便年纪大些也不要紧的。
意外总是要比计划先来一步。
林初月在一次与陈菀心外出时意外晕倒,随后便诊出已有两月身孕。
明明她都没有计划,这事实在来的突然。
她和阿砚说起的时候,心中是有几分担心的。
林初月觉得,这个孩子实在来的不是时候。
她害怕不能留住他。
自怀孕以来,林初月的心绪非常容易受到牵动,她较往常更加脆弱了。时常夜里心神不宁,辗转难眠。
她与邵砚山说了自己的担心。
邵砚山让她安心,不要害怕,一切都有他。
可明明她心里是信任阿砚的,但她的身体却不是这样想的。
她依旧吃不好睡不好,日渐消瘦。自此,邵砚山多分了些时间到家里。
她每每饮食难以下咽,阿砚总能哄着她吃下,偶尔,她还能吃到阿砚为她做的吃食,甚至他还会抽空变着花样逗她开心,即便她夜里辗转难眠,但次次醒来,她始终都靠在他怀里。
他似乎比往常更会照顾人了。
此间种种,一点一滴她都能感受得到。
阿砚平常事务繁忙,还得劳心于她。
林初月既是心疼又是开心。待到她孕四月的时候,这样的情况总算好转。她不再寝食难安,心绪还未有孕时相差无二。
当林初月以为一切都在渐渐变好时,却又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这年,正是新帝在位第五年。
也是在后方耕耘蛰伏了近十年的傅彦收获的时候。
如今的傅彦,已是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他的势力也在一点点渗透内阁,甚至这些,还是发生离在李纬未曾察觉之际。
林初月知道,在这年冬季,已是花甲之年的御史于汝谦会状告如今内阁首辅李纬,次辅杨涣之,并列出其条条罪状,最后以身殉职,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惊起朝野一片哗然。
最要紧的是他有证据。
他有李纬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妄图夺权的证据。
可即便他有证据又能如何,当今权倾朝野的是内阁首辅,新帝不过才十五,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但傅彦的目的,并不在此,他只想借此激怒李纬,让他沉不住气,真真升起不臣之心。
只是一个御史,傅彦自知不足以引起李纬的在意。
可新帝已经十五了,按照律例已属成年。李纬不能再行监国。新帝一封诏书下来,就要收回他的权。
李纬当然不肯轻易放权,他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两方短兵相接。李纬监国多年,京城内外已然是他的天下,守备京师的京营统领自然听命于他。
可林初月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李纬输了,他太自信了。
他以为只要掌控了京营统领,就掌控了整个禁卫军,然后他却没有料到京营左统领已经被陈逸清策反。
当李纬一声令下,妄图铲除傅彦等人时,却未想到,那一簇簇疾驰而来的箭羽,竟飞向了自己。
李纬连同杨涣之最后都倒在了乱箭之下,背上了乱臣贼子的骂名。
这才立冬,林初月就做了这样一个噩梦。
她梦见邵砚山一如原书中所说,倒在了乱箭之下。
她猝然惊醒,暗夜里她一人独自坐起,心绪翻箱倒海。
“阿月怎么醒了,可是不舒服?”邵砚山的声音将林初月拉回了现实。
她看着邵砚山,良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正当邵砚山要开口问她究竟如何了事,她突然抱着他的腰。
“邵子安,邵子安……”她哽咽,“你不许死。”
邵砚山当即明白,她是做了噩梦。
他柔声哄道:“可是梦魇了,不要紧的,那些都是梦而已,现实都是反着来的。”
林初月却泪眼朦胧,刚才的梦境是在太过真实,她一时间根本缓不过来。
“邵子安你不许死,你要是死了,我就带着你的孩子嫁给别人,让你死也做个绿帽鬼。”
邵砚山怔了片刻,而后轻叹一声:“真是吓到了,说话都口不择言。”
他又伸手探了探林初月的额头,温度倒是没什么变化,但林周月的模样实在让上砚山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