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祁听着萧放的问,却是先跪了地,他慢慢低下了头。
萧放看着连祁的反应,虽意外不解,倒也只是神色微动,他静等着连祁开口。
果然片刻后,连祁嗓音艰难的裂开:“侯爷…属下查到,多吉之所以会突然派重兵突袭小春关和岐山关,是因他手上得了一张兵力部署图…我军的兵力部署图。”
萧放闻言眉梢一跳,他不忍细想,只问:“确定是我军的?”
“对比先前的两次战役,基本无差,属下还探到他已向玉牙关调兵了。”连祁说着,心口泛凉,他知道,萧放在小春关和岐山关接连失守的时候,就应该猜到许是兵力部署图外泄,可他如此不肯相信,命他去细查,只怕也是猜到了,幕后反叛之人。
“…是谁递的图纸。”萧放缓了口气,半晌开口问道。他知自己大概是在明知故问,却不想承认自己在明知故问。他回想着那晚,兵力部署图在帅帐的长案上展开平铺了一夜。
“还…还不能确定,”连祁缓缓开口:“但…郡主的嫌疑最大。”
连祁话落,帅帐内陷入一片沉寂,他再不敢轻易开口,他垂着头,同萧放一起消化这满帐的沉默。
良久,连祁听到萧放略有沉冷的嗓音:“她呢…找到了吗。”
“找到了…”连祁低垂着的头更低了几分,声音也带着几分谨慎:“一个月前,南齐新皇再次踏足幽北,将郡主带走了。”
***
北歌再醒时,已是三月后,大地回暖,窗外的景致如水墨勾勒,朦胧隽美的不似真实。
她懵懂醒来时,床榻边坐着一个青衫少年,少年见她醒来,兴冲冲的拉着她的手唤阿姐。
北歌被少年这一声声阿姐唤的迷茫,她仔细回忆着眼前的少年,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片刻后,她开始惊慌,她望着周围陌生的景设,她竟连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阿姐,你怎么了?”北箫握着北歌的手,眼见她情绪不对,急忙去唤太医。
南齐皇宫,比太医院院首更早赶来的是南齐才刚继位的新帝。
年轻的皇帝穿着一袭明黄的龙袍从外疾步赶来,见一直昏迷在榻上的人醒了,没有一丝架子,在女子床榻前蹲了下去,他握住女子纤纤素手,柔声唤道:“歌儿。”
北歌看着从外走进的男子更觉陌生,但听见他口中唤出的名字却是一怔。似乎是极为熟悉的,那两个字犹如鸟羽落在心头,生生泛痒。
太医院院首来后,贺穆从床榻前起身,院首跪在床榻前,将丝帕搭在北歌的手腕上,细细诊脉。
北箫站在贺穆身边,不忍忧心开口:“穆哥哥,姐姐…似乎不记得我了。”
在这偌大的南齐皇宫,乃至整个南齐,能唤新帝为哥哥的,只有北箫一人,自然,还有那原本昏迷在床榻上的女子。
贺穆闻言,神色沉了沉,他将北歌带回南齐已有三月,她一直昏迷在榻,他真的害怕,她会不会就这样一直昏迷下去,再也不醒了。
三个月前,他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幽北,却被告知原本被他们救下的北箫被靺鞨半路劫走了。靺鞨不知从哪打听来,北箫是北歌的弟弟,派了许多人马,硬生生的将人夺了去。
贺穆得知后,本想带着兵马再将北箫从靺鞨手中夺回来,却没想到,那日在幽北城中,遇到了慌忙骑马跑来的北箫。
浑身是伤的北箫被他的属下认出,他将北箫拦下,想问个究竟,得来的消息,却是北歌身处险境。
他带人赶往那座矮山山顶时,那里已经空无一日,他不死心的下令让人在山中寻找,最后听得有属下惊呼,她掉下了山崖,被一颗在山崖上横出的老树接出,留了条命。
那老树离山顶不过几米,又亏得她身子轻,她晕在树干上一动不动,他命人寻了绳子亲自绑在腰间,不顾众多所从的反对将他自己放下山崖,亲手将她抱在怀中,一点一点将她抱上山顶。
他带着她入城中的一间医馆救治,她身上只是些皮外伤,却因磕撞了头,磕撞的十分严重,一直昏迷不醒。
他陪着她在幽北修养了十日,她仍无任何苏醒的迹象,大周之地,他身为南齐之人无法久留,只得带着尚在昏迷的她离开大周。
不想回到南齐后,她这一昏迷,便是三月之久。
贺穆静看着床榻上的人,这三月来她清瘦了许多,本就纤弱的身子如今更透出了几分脆弱。她投望过来的目光是那样的陌生与胆怯,她当真丝毫不记得他了吗?
贺穆忽觉得心口一滞,他日日盼着她醒来,可当她终于醒来,等着他的却是最残忍的忘却吗?
他在生命中,与她少年时光里最重要的记忆,就这般忘了吗?
院首询问了北歌一些事,无非名字,年龄,家乡在哪,她都懵懂的摇头,最后似乎被自己脑海中空白的记忆惊吓到,默默红了眼。
贺穆和北箫见此皆是一急,急忙叫太医不要再问。
北歌是何症状,已无需太医再开口禀明,贺穆与北箫都心中明了。
早在北歌昏迷的时候,院首便曾对贺穆隐晦的铺垫过,按照北歌如今昏迷的状态,显然是因头部受了重创,日后若是能醒来,最糟糕的不过是痴儿或是失忆…如今看来,两者相较,贺穆更愿意北歌忘记。
哪怕是将他们曾经美好的时光都忘却,因为她同样忘却的,还有曾在大周不幸的种种。如今他将她带回南齐,便是要给她一个全新的开始。
院首退下去给北歌拟药方,过了一阵,又宫女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走了进来。
贺穆坐在北歌床榻边,方才他已开口安抚她许久,她听着他的柔声安慰,才慢慢从紧张的情绪中回神,眼底的泪也渐渐隐了下去。
贺穆接过宫女端来的药,他身边的内侍验过无毒后,他用勺子轻舀起汤药,将泛着热气滚烫的药汁吹了许久,才慢慢送入她的口中。
她的不安与防备,在他温柔与细致下,渐渐消失开来。
北箫站在一旁,见北歌安定下来的情绪,心中不忍对贺穆暗暗敬佩。
北歌的病在贺穆的照顾下,一日日的好了起来,她虽仍记不起往事,但情绪状态稳定了许多,她也渐渐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她将是嫁于贺穆的未婚妻子,是弟弟北箫的亲姐姐。
疏光殿外的桃花开了又谢,匆匆折腾了三载,北歌躺在疏光殿外桃花树下的摇椅上,手边石桌上正烹着一壶清茶,她目光时不时的朝宫苑入处瞧,日光正好,有片片桃花零落,算着时辰,贺穆该是要下朝了。
***
孟静婉死了,在岭南最美的季节。
裴绰处理好她的丧事,接下了从前一直婉拒的,灵后调他归京升迁的旨意。裴绰知道,灵后此举,无非是为了牵制年前自幽北起兵,南下“造反”的萧放。
裴绰离开岭南时,几乎是逃走的。
他乘着车,穿梭在大周的山水里,他不急着归京,更不急着去哪,若是将余生都消耗在这条路程上,亦是他的幸事。
裴绰停停走走,沿途只要见到驿站,便要停留上几日。
盛夏夜雨倾盆,他方饮了烈酒,倒在驿站的床榻上昏昏睡去,在梦里,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他们初识亦是在盛夏,那晚暴雨过后,岭南的夜色如洗。他坐在府衙中查看经年的案卷,那时他刚从京外调至岭南,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他自也不能例外。
岭南历来是朝廷免税之地,出了名的穷乡僻壤,却不想这百姓食不果腹的地方,贪官倒是一抓一大把,各个富得流油,不逊长安商贾。
他正看案卷看的入神,却被衙外突然响起的击鼓声震的心头一凛,他瞧了瞧书案前明燃的烛火,又看了看窗外深暗的天色。
这个时辰来击鼓,是不想要命了吗?
外面鼓声响了一阵又停下,裴绰心知来人应是被门前值夜的小吏撵走了,正要继续看案卷,却听鼓声又响了起来,甚至比方才声音更大。
裴绰被鼓声敲的心烦,他手上一合案卷,对外喊道:“什么人!?带进来!”
裴绰未曾想到,这深更天儿里,被衙役带进来的竟是为女子。
她身上穿着一件很素净的衣裳,衣料上的绣花,他识得,是京中早两年便过时的款式,她头上戴着帷帽,素白的纱垂着,将她的容貌遮挡。
裴绰坐在长案前,打量着殿下的女子,那身衣服虽已是过时的款料,可穿在她身上却是难得的好看。
裴绰本想勤奋一夜,将积年的案卷皆看了,省得明日去会那帮老狐狸时,被他们诓骗。却不想半路来了这么个夜半敲鼓的“疯子”,他平日读书时最忌人打扰,若是将他心神扰乱了,他就得去做些别的事,就算强忍着将手上的事情做完,也是事倍功半。
裴绰目光凉凉的瞧着女子:“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大人,臣女知道。”女子闻声开口,声线区别于当地细腻的江南软语,满是清澈,带着丝丝清冽。
裴绰闻言挑了挑眉,她回的是‘臣女’,他目光扫过她素淡的一身,她脚上穿的那双绣鞋虽干净却已磨褪了色,竟还是个为官人家的小姐。
“既知道,还来敲鼓,是想闹事?”他声音陡然添了几分冷,似乎是故意恐吓眼前只身单影的女子。
若是寻常女子,听了此等威严的询问,自该是害怕的,裴绰心中想着。他是有意如此,想吓一吓她,以“报复”方才被她吵扰之事。
孟静婉听着裴绰的质问,倒不见得惊慌,她在他身前直直的跪下,语调恳切:“大人恕罪,臣女深夜击鼓,是因有紧急的冤屈,等不得。”
喊冤屈的人倒是很多,如此紧急的倒是少见,裴绰笑笑,似乎提了兴致,也不在意此刻非是正常上衙的时辰,他抬了抬眼皮:“什么紧急的冤屈,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先别急着骂北歌,兵力部署图的事情还有隐情……
前几天,将预收《囚雀》更名为《后来我成了皇帝的白月光》小可爱们觉得可吗?不可的话,我再想!感谢在2020-05-13 12:48:51~2020-05-13 22:4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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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宠冠南齐后宫
年前萧放杀了幽北刺史何铮, 将灵后在幽北的耳目彻底拔出干净,随后整军南下,清君侧。
半年时间, 从深冬至夏初, 气候嬗变之间, 萧放率大军连破数城, 直逼京都长安。如今正驻扎在郑州,再破一城,便可取下东都洛阳。
裴绰从岭南北上, 他身边的人由一大半来自长安, 是灵后派来护送他归京的队伍。裴绰心里清楚, 护送是假挟持是真,只是如今,他心中无所依,灵后想要挟持他也罢,最好杀了他,反正他也不想活了。
裴绰在驿站醉酒两日, 护送他的队伍终于在第三日开始催促他上路, 他略醒了醒酒, 由仆人搀扶上马车, 上车后, 便歪在座椅上睡去。
马车颠簸了一路,行至郑州与洛阳边界时,在山隙间, 猛然停滞。
裴绰是被打斗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待听清车外短兵相接的声音,霎时清醒过来,他大手握住贴身的佩刀,接着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眯着眼眸向外看。
有一伙貌似土匪的人与灵后派来挟持他的军队打了起来,很快,灵后派来的人被“土匪”压制,悉数斩杀,未留一个活口。
裴绰冷静坐在车内,无论来着何人,冲着什么来,他都无所谓,要是将他的命一并拿了才好。
他正坐在车内想着,却见为首的那名“土匪”向他骑马走来,那身量看着颇为眼熟。
连祁策马走到裴绰车窗前,他抬手摘下黑色面罩,对车内坐着的人拱了拱手:“裴大人,侯爷知您被灵后挟持北上,让我前来接您去郑州。”
裴绰见是连祁,他想想,也难怪,接着淡笑了笑:“有劳了。”
连祁在瞧见裴绰时略有一顿,裴绰如今的状态很是颓然,与他平日的模样相差甚大。连祁又对裴绰拱手一礼,随后骑马上前,让人将地上的尸-体处理一下,接着调头朝郑州而去。
连祁日夜兼程的护送,裴绰抵达郑州是七日后。
孟静婉病逝的消息,萧放已有耳闻,他早预料到裴绰许会颓然的模样,却还是在见到他时,因着他的状态心头一紧。
这几年奔波于战事上,萧放较以往消瘦了不少,也愈发的沉默寡言,他看着从马车上摇摇晃晃走下来,浑身酒气的裴绰,不忍皱了皱,他大步走上前,夺过裴绰手中的酒壶,扶住他几乎站不稳的身子,低声唤他:“少辰。”
裴绰闻声抬起醉眼看了看萧放,回道:“承渊。”
萧放握在裴绰肩膀的手紧了紧,他将酒壶递给一旁的连祁,亲自扶着裴绰向帅帐内走。
进了帐中,裴绰衣带未宽,直接倒在萧放的床榻上,他闭着眼愣愣的躺了一会,随后伸手嚷着要酒。
萧放瞥了眼裴绰:“你醉了,不能再喝了。”他说完吩咐连祁让军医备碗醒酒汤。
连祁应声退下,一同带走了裴绰的酒壶。
裴绰闻言不服气,继续嚷着:“我没醉!没醉!还能喝。”
“再喝便是不要命了!”萧放整理好衣料上的褶皱,走到床榻前,他看着倒在上面的裴绰叹了口气:“她病的严重,你也早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现在你这般酗酒,是不想要命了?”
“是我害死了她。”裴绰突然开口,他说着就双手捂住脸,似乎是哭了。
从孟静婉病逝至今近一个月,这是裴绰第一次眼红,也是平生第一次眼红。
萧放将裴绰的状态看在眼里,他不再开口,转身命人备些热水,又召了随军奴仆入内服侍裴绰更衣沐浴,他则出了帐外等待。
不多时,帅帐内传来吵嚷声,一片混乱,萧放转身走入帐内,便见裴绰将一个奴仆推搡至地,夺过奴仆手中他沾满酒味的外衫,他骂道:“谁许你碰的!若是碰坏了,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奴仆哆哆嗦嗦的跪地,埋着头不敢出声。
“少辰,一件衣服而已,发那么大火做什么?”萧放说着走上前,让奴仆起身退下,换另一个进来。
“我不用人伺-候,我自己来。”裴绰抱着衣服开口。
“也好。”萧放说着朝裴绰抬手,欲接过他怀中的衣服,却见他紧紧抱着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