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乎他用了什么手段,也不关心他怀着怎样的私心。她只需要记住一件事,那就是裕王确实拯救万千百姓于水火。
单凭这一点,他就足以让人民感恩戴德,也足以让郑姒对他心悦诚服。
所以她看到容珩那不知恩的白眼狼的样子,是真的忍不住来气。
原本她气一会儿也就过了,不至于真的记进心里。
但是那段时日她被吴钱塞了一堆艰深书籍,每天看的头秃,一天下来脑子都木了,回到星河苑之后只想快点挨上枕头,实在分不出精力应付他,便借着生气的由头将他晾了几天。
晾着晾着,她就把这号人忘了。
后来更深露重,她外出晚归,走进院中之后,看到他一身白衣,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眉目温柔的站在廊下等她。
她的心轻轻的一动,忽然觉得有些愧疚。
听到她的动静,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摸索着向她寻过来,不小心被一块凸起的青砖绊了一个趔趄,踉跄了一下有些狼狈的稳住身形。
那一刻,郑姒觉得自己就是那千古第一负心人。
她叹了一口气,上前几步扶住他,触到他指尖冰凉,忍不住皱眉道:“在外面站了多久?”
他不答,垂眸向她道歉。
郑姒本就满心愧疚,根本听不得他说这些,打断他几次未果之后,她心中一狠,抬手压住他的后颈,凑上去重重的咬了一下他的唇。
他一愣,怔怔的停下来。
郑姒凑得很近,用拇指压住他的唇,呢喃一般轻声低语,“等了多久?”
“两个时辰。”他垂眸答。
郑姒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在手心里轻轻搓弄一下,“以后不要再这样等了。”
他抬手拢住她的肩头,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没关系,只要能等到就好。”
“除了等你,我也没有别的重要的事了。”
后来得知他的身份,与他分开很久之后,郑姒坐在在晃悠悠的马车中,不经意间想起他说过的这句话。
应该是在说谎吧。那时郑姒怔怔的想。
毕竟那年夏天他做的那些事里,等她是最不重要的一件。
而此刻的郑姒懵懵懂懂,还对一切一无所知。她听了这话之后,并没有十分喜悦,反而感觉有点沮丧。
闷在这院子中,除了等她再没有别的事可做,他这是处在一个多么让人窒息的环境中,生活又是多么单调和无趣啊。
简直就像是一个金丝雀被关在了一个罩着密不透风的黑布的笼中,每日等着主人打开笼门,好跳着上前亲昵的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一蹭她的手指。
怎么能这么乖呢?郑姒想,怎么就没有怨气,从不抱怨呢?
他从未因自己的处境向她表达过丝毫的不满,以至于她总是忽视他身处其中的感受。
往常将他锁在这里还可以说是因为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没有立稳脚跟,必须谨慎行事,不能让人挑出错处,不能惹父亲生气让她失去隐蔽。
可是如今,托裕王的福,她的曳月馆生意蒸蒸日上,日进斗金,她离了任何人都能很好的活下去。
而且她学会了一点巫占小道,已经可以戴着青篱在市井山野中行走,为人测算占卜一些简单的小事。
虽然如今推算的并不是百分之百准确,中者只有十之六七,不过因为她并不想借此敛财,一次只收一个铜板,所以风评还不错。
那些被她算中运势或者依着她的指点找到失物的人,满心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对她交口称赞。而那些测算结果与事实有偏离的人,因为没有损失什么,也并不会找她的麻烦,毁她的招牌。
所以郑姒在道上还算吃得开。
原本她这些末流小计不算什么大本领,再给人算一年半载估计也积攒不了什么了不得的名气,不过,她凭借一件事得到了普陀寺慧寂大师的青睐,那位慧寂大师享誉盛名,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或多或少听过他的名字,他对郑姒十分礼重,所以青篱娘子的地位和知名度跟着水涨船高。
而郑姒之所以能得这位大佬青眼,是因为她在几个月前和他吵了一架。
那时正是暮春时节,豫州的瘟疫一日比一日严重,翡州也变得不再安全,郑姒来普陀寺蹲知府的妻子薛氏的时候,听到他在布坛讲道,劝人们各自奔命。
散场之后郑姒上前拦住了他,说他讲的不对,听他话的人将会饱受奔波之苦,大半年都不得安宁。
慧寂大师是何等人物,他成名已久,信徒众多,从来都只有他说别人不对的份,哪有人敢不长眼的来指点他。
而且这人还是个脸嫩的小女郎,一看就是金尊玉贵鲜少踏出家门的那种,哪里知道当今翡州官场的黑暗和豫州祸疫的严重。
当时他心中轻蔑,存了逗她的心思,随口与她辩了两句,原以为她会认识到自己的浅薄,羞红着脸掩面而去,却没想到事实与他想的相反。
那小女郎的眼界和格局丝毫不像一个闺阁女子能拥有的,她对当下的形势看的十分分明,知道如今豫州陷入了怎么样的困境,翡州又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但是仍怀着一颗充满希望的心,坚定地认为会有人带他们走出绝境。
慧寂原本因她的真诚和热忱有些动容,可是后来她说的话,又让他觉得,她先前的那些见解未必是自己悟出来的,或许只是在家中听父兄说起过,记在了心里,拾人牙慧罢了。
她告诉他,那个能扶危济困的人是裕王。
这在慧寂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他身为皇子,却沦落成了守陵人,连自己尚且保不住,又如何能救万民呢?
这女郎许是看多了话本小说,觉得只要是皇子王爷必定不凡,所以才一厢情愿的异想天开。
这么认定了之后,他心中便对她有了偏见,没耐心再听她那些天真妄语,言辞尖锐刻薄了些。
谁知那小女郎丝毫不让,脸上带着笑,话里藏着针,一句句的给他怼了回来。
最后慧寂甩袖而去,两人不欢而散。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慧寂偶尔想起那个不讲理的小女郎,还是会气的心口疼。
气着气着,他开始听说裕王那些被传诵的事迹。
慧寂:“……”
后来,在郑姒戴着幂篱来普陀寺的时候,慧寂负手走到她身边与她搭起了话,聊了几次之后,他发现这女郎心胸和本领都不简单,便将她引作忘年交。
于是,因他的缘故,青篱娘子在翡州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时下的人对鬼怪神仙都是无比敬畏的,所以巫觋道人这一类能沟通天地,和神鬼搭边的人也很受尊敬。
郑姒顺利的成为了社会地位很高的神婆仙姑之流,再也不是谁见了都觉得自己能上来踩一脚的人物了。
她现在有钱有地位,还有了一点话语权,可以说混得是风生水起,按理说有些事,已经可以适度的为所欲为了——比如不再将她的小郎君秘藏于室。
星夜中郑姒握紧了容珩微凉的手,萌生出将他带出去的念头。
可是她想到了一个点,又觉得非常头秃。
当初为了方便行事,郑姒在戴上青篱之后,特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在外人眼中,除了像慧寂大师这样慧眼独具的寥寥数人,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何人。
而在郑姒这边,除了袖珞盈绫等人,大部分人也不知道郑姒就是那个青篱娘子。
这就导致,青篱娘子和郑姒两个人是完全割裂的,在旁人看来,这两者没有任何关联。
所以青篱的名声和话语权并不能转嫁到郑姒身上。
当然,郑姒要是想改变这个局面,其实也很简单,只要她主动摘下幂篱,道出自己的身份,旁人自然就知道她是谁了。
可是,她并不想扒掉自己的马甲。
摘下幂篱之后,她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混吃等死的大小姐,并不想承担青篱该承担的期待和压力,也不想被那些狂热的人找到家中。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郑姒陷入了一种尴尬的窘境。
她思索良久,没有想出解决办法,有些苦恼的趴在了桌子上——外面天凉,她已经带着容珩回了闭月楼的屋中。
坐在她对面的容珩察觉到她有心事,手指轻抚她的发,问:“怎么了?”
郑姒想了想,将自己的困扰说了出来。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他轻声反问,示意她往下说。
“如果你既是一只狼,又是一只羊,旁人怕狼,却总是欺负羊,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是一个变异的狼羊,不想暴露狼的身份,要怎么样才能让别人像害怕狼一样害怕羊呢?”
容珩:“……”
他因她奇妙的比喻默了一会儿,在心里默默地想象了一下狼羊这种生物,又分出点心思,想了想她说这话的用意。
应该不是因为……他吧。
他将一切都安排的很妥当,应该没有遗漏什么会暴露自己身份的细节。
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差错,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些想法全在短短的数息之间闪过,他轻抚她头发的手指只微微顿了一下。
似乎并没有怎么费心力思考,在郑姒话音落后没多久,容珩就开口说:“让狼庇护羊即可。”
郑姒眸光一亮,直起身来。
对啊。
让我自己,来护着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估计会晚,不用等,可以明天来看。
第37章 【37】【二更】
被容珩的话点破迷津,郑姒心情兴奋的想了一晚,该怎么用青篱娘子的身份给自己加buff。
第二日,她早早地起来,天光微亮的时候就离开了星河苑。
她拉着袖珞旷了一天工,让她去灵山山麓陪自己唱一出双簧。
袖珞百般不情愿地被她施了粉,描了眉,眼尾涂上绯红的胭脂,又覆上一块纯白的面纱。
黑发梳成燕尾髻,饰以光泽照人的云脚珍珠卷须簪,穿一身软银轻罗百合裙,腕子上戴了一对白银缠丝双扣镯。
折腾完后,郑姒拉着她站在铜镜前,模糊的镜子中映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影,看上去仿佛双生子一般——今日袖珞和她的装扮一模一样。
她们身形相似,戴上面纱之后,袖珞便只露出眉眼,郑姒给她画了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眉形,又用脂粉和炭笔勾勒她的眼睛,让她那双眸子与自己的有七八分相似。
捯饬完之后,郑姒就先行去了灵山山麓的木亭下,在身前展一块黑布,摆三枚铜钱,将戏台子搭了起来。
给几人算了算运势,又给几人指点了迷津之后,那个小木亭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的人,有的是站在那里瞧热闹,有的是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也为心中所求之事算上一卦。
就在这时,袖珞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裙,顶着精致的妆容和亮闪闪的钗饰娉娉婷婷的走来了。
郑姒遥遥的看了一眼,觉得她那副样子很符合世人对深闺中娇小姐的想象。
袖珞来到她近前,两人隔着轻纱对视了一眼,便开始照着写好的剧本走流程。
扮演郑姒的袖珞先半遮半掩的点明了自己的身份,又说了自己近来的烦恼,让青篱娘子为她算姻缘相关的运势。
而后二人一唱一和,郑姒一点一点的编瞎话,顺利的给她艹了一个另类的黑锦鲤的人设。
就是她被鬼仙缠身,那鬼仙性子怪癖,不喜人类,尤其厌恶那些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所以若是谁蓄意接近她,便可能引起鬼仙的不耐影响运势,谁恶意中伤诋毁她,那便会倒大霉。
另外,若是有人想害她性命,非但难以成事,还会触怒鬼仙,最后极有可能自食恶果,死于非命。
至于她所求的姻缘……
郑姒说她命犯孤鸾,婚姻曲折,一生都要奉献给鬼仙。
见她唉声叹气,她又安慰她,说除婚姻不顺之外,她财运和桃花运都很好,不如看开一些,舍了婚姻的桎梏,自己潇潇洒洒的过,若是觉得孤单,找一个小郎君陪伴也很好。
她大惊,说这样伤风败俗,为世人所不齿。
郑姒便高深莫测的说了一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虽因那鬼仙与美满的婚姻无缘,可也因它的存在,不必在意世人的看法。”
“毕竟那鬼仙锱铢必报,谁骂你一句,就可能被割掉舌头,谁瞪你一眼,就可能被戳瞎双目。”她语气幽冷,让人忍不住脊背发寒,“有那位主儿在,谁还敢不要命的搬弄你的是非?”
“你尽可以为所欲为。”
扮演郑姒的袖珞眉头轻蹙,点了点头,客客气气的道了谢,而后心事重重的离开了。
送走她之后,郑姒又给人算了几卦,到了正午时分,她把黑布一掀,收摊不干了。
她站起身,轻纱被山风吹的飘摇,女子姣好的身段被笼在缥缈的纱雾中,看上去又神秘又美丽,慢行几步,一矮身钻进了一旁停留着的小巧的古朴驴车,她放下垂挂的青黑帘子,挡住了众人探寻的目光。
咯叽咯叽的车轮声响起,绿野如涛的山间小路中,一辆驴车慢悠悠的远去了。
……
驴蹄声回荡在窄巷中。
青黑色的车帘一下一下的随风而动。
那辆小巧的古朴驴车渐渐慢了下来,在窄巷尽头一拐,钻进了一处壁上生青藤的偏僻小院中。
郑姒撩起车帘,轻轻巧巧的从车中跳下来,
这驴车是郑姒前段时间新买的,为的便是在她戴上幂篱,成为青篱娘子之后坐它出行。这样不至于因为一模一样的马车暴露身份。
而这处小院是她出钱为吴钱租的,他一生漂泊,向来走到哪是哪,从来没有一个固定居所,可谓幕天席地,餐风饮露,仙风道骨的很。
不过他本人却并不喜欢过这样的日子。
郑姒原本笑问过他,既然不喜欢漂泊,为什么还要一直云游四海,怎么不择一处地方安稳下来。
他目光苍远,说这是自己的命。他能窥到一点天机,隐隐感觉到上苍一直在推着他往这条路上走,他也尝试过停下,可最终还是会因各种各样的事端不得不出发。
最后,他看着郑姒,语气缥缈的说了一句,“就和你不得不留在翡州城一样。”
郑姒从他这话中稍稍悟到了一点东西。
她觉得吴钱扮演的角色可能在书中承担着某种使命,可能只是只言片语间惊鸿一现,却有着关键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