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定方跟着董夫人一起坐在椅子上,下人端上了茶,谭定方抿了一口才道:“我只是方才突然一时兴起想要写些什么,提起笔的时候,之前心中思量的又模糊起来。”
董夫人望着谭定方眼睛中一闪而过的痴色,她不是出身世家名门,虽然也跟西席识过字,却对书画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有时候着实看不明白老爷眼中的意思。
董夫人道:“既然模糊了,那就别画了,兴许什么时候就又有了兴致,不是说这些东西不能强求?”
谭定方点点头:“话虽这样说?却还是要仔细想一想?也许什么时候就能拨开云雾窥见真容,总是有一个念头盘桓在心中?不弄明白着实不踏实。”
董夫人皱起眉:“不知道前因后果的还当是什么事关重大的难题需要老爷解开?其实不过就是一幅画罢了。”
董夫人说着站起身:“老爷还是回主屋去歇着,书房太冷?如此天气对老爷腰、腿上的旧伤不好。”
董夫人说话向来利落、泼辣,好在谭定方并不嫌弃?眼看着董夫人吩咐下人将暖笼搬走?又去整理桌子上的纸笺,这才发现纸笺上老爷已经落了一笔,写了一横。
“那纸笺不要丢,”谭定方道?“等我有了思量还要继续写。”
董夫人只好用镇尺将纸笺又压住?然后接过下人手中的斗篷披在谭定方身上,谭定方也只好随着董夫人回主屋去。
“老爷若是担忧庚哥的事,我留将庚哥叫来问问,”董夫人爽利地道,“再怎么样庚哥都不会杀人?更何况是安济院的人,咱们谭家这些年大部分财物都贴补进了安济院?谭家就算拿不到功劳,也不能担上过错?老爷你说是不是?”
董夫人忽然转身回头,不想谭定方有些失神?没有立即停下脚步?董夫人结结实实地撞在谭定方身上。
“夫人。”谭定方立即伸手来扶。
董夫人撞到了鼻子?不禁惊呼一声。
“夫人有没有大碍?”谭定方弯腰去看。
董夫人一边摇手一边道:“老爷在想些什么?怎么总是心不在焉。”
谭定方长长地叹口气:“都是朝堂上的事,不免有些烦乱。”
董夫人道:“在家中还好,莫要在外面出差错。”
谭定方颔首。
夫妻两个走进了主屋,董夫人吩咐下人打水侍奉谭定方梳洗,两个人正要歇下,谭定方遣出去的管事前来禀告:“老爷,我们去找三爷,才知道三爷一早就出城了,不在京中。”
董夫人有些惊讶:“庚哥出城了?还没回来吗?”
管事道:“没有。”
董夫人喃喃道:“庚哥也没说去做什么?庚哥一个人在京中,大伯和大嫂都没在身边,这孩子做事通常都会先知会我们一声,这次是怎么了?”
董夫人说着看向谭定方,只见谭定方表情肃然,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董夫人吓了一跳,她心中却又没有半点思量,只得叫一声:“老爷,您别吓妾身,这……”
谭定方面容微微缓和了些:“天色晚了,明日我再让人去寻庚哥,希望没什么事。”
董夫人明知老爷心里藏了事没说,却也不好多问,她脑子笨,老爷说出来她也是不懂。
董夫人道:“老爷,庚哥该不是真的做了错事吧?”
“庚哥不会,”谭定方半晌才道,“我只怕他会被我连累。”
……
天刚亮顾明珠就起身梳洗、用饭,准备早些出门到义庄门口去等莫阳明。
昨日她没有告诉莫师父,她也要一起去给蓁姑做法事,提前说好了师父可能不会答应,义庄里毕竟停放了不少尸身,不适合她进出。
她坐车直接到了义庄,师父总不能将她撵出来。
林夫人只当珠珠要去上清观见莫真人,她便也没有阻拦,自从珠珠拜师之后,整个人都精神抖擞,经常吵着要出门去与莫真人说话,从前在府中一睡就是半日的情形少了许多。
这样自然比从前要好,而且珠珠也因此识得了一些字,这样的进展比林夫人想得还要快些,可见莫真人教得好,这拜师的决定是做对了。
顾明珠吃过饭带着宝瞳坐上了车,车行到半路,顾明珠吩咐改道去义庄,委实让跟车的管事妈妈吃惊不小,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少女仰着头道:“就到门口等师父。”
听得这话管事妈妈才应允将马车停在离义庄稍远的地方,谁知道马车刚停下来,大小姐立即变了章程,直接跳下了马车向义庄中跑去。
顾大小姐踏入了义庄大门,顾家管事妈妈面色一变,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可木已成舟,大小姐已经俏生生地站在了莫真人身边。
顾家管事妈妈暗暗叫苦,不知回去要如何向侯爷、夫人交待。
“真是顽皮,”莫真人不禁看向顾明珠,“也没有与你家中人说好?”
顾明珠脸上露出几分央求:“我放心不下蓁姑。”
“也是你们的缘法,既然来了,就一起进去吧,”莫阳明说着看向顾明珠,“你怕不怕?”
顾明珠摇头。
莫阳明想来也是这样,珠珠脸上没有半点惊惧之意,这孩子与寻常女眷不同。
蓁姑之前在安济院住,身边没有亲人,也就没有人来帮她处置身后事。
莫阳明和顾明珠走进停放蓁姑尸身的屋子。
将带来的香火和法器摆在桌案上,莫阳明就要诵念经文,抬起眼睛却发现珠珠掀开了盖在蓁姑脸上的麻布。
“珠珠,莫要打扰逝者安宁。”
莫阳明见状快步走过去,生怕珠珠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可当她的目光落在蓁姑脸上时,不禁怔愣在那里,手中的三清铃也脱手掉落在地上。
莫阳明不禁喃喃地道:“阿婵。”
第345章 心上人
顾明珠听到莫真人的自言自语不禁一惊,只见莫真人平日里平静无波的脸上,满是惊诧和不敢置信的神情,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阿婵……师姐?”
莫阳明的目光依旧定定地盯着蓁姑的面孔,直到耳边响起少女的声音,她这才恍然回过神,下意识地摇头:“不对,不是阿婵,她不是阿婵,可她与阿婵……真像。”
莫真人喊出阿婵的时候,顾明珠就猜到了结果,这个蓁姑不可能是阿婵,虽然蓁姑年纪与阿婵差不多,但阿婵双腿有疾,蓁姑是少了一条手臂,所以莫真人见到蓁姑的模样喊出“阿婵”的名字,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两个人容貌相似。
一个与阿婵容貌相似的人出现在安济院,而且死之前受过谭子庚的恐吓,她之前就怀疑那位谭尚书可能认识阿婵,如今看来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所以当晚谭子庚吞吞吐吐不愿意说出全部实情,谭子庚是怕全盘托出之后,让人探究到当年的真相?
莫阳明忽然道:“她是怎么死的?”
顾明珠与莫师父说过蓁姑的死因,现在莫师父又问起来是对蓁姑的死有了质疑。
顾明珠没有说话,莫师父已经掀开麻布看到了蓁姑手腕上的伤口,然后莫师父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眼睛里再次闪过疑惑的神情,显然想到了蓁姑和阿婵的死也是那么的相似。
都是自绝,都是用这样激烈的方式。
她们之间可能有关系。
莫阳明放下蓁姑身上的麻布,侧头看向顾明珠:“珠珠,今日不能给蓁姑做法事了,我要去安济院一趟。”
“我与师父一起。”顾明珠走到莫阳明身边,莫师父这是要问安济院管事有关蓁姑的消息。
坐在马车上,莫阳明捏着拂尘,心中念着道法,却依旧难以平静情绪,阿婵死时的模样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脑海中,时隔多年,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与阿婵十分相似之人,虽然她不认识那个蓁姑,可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好似阿婵又死了一次。
都是性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是谁死了都是一样,也许蓁姑的死与阿婵的死是同一个原因,她之前没有查明阿婵的事,放任那凶徒继续作恶,如今又害死了一个人。
莫阳明手指收紧,心绪不受控制地往幽暗的地方挤去,越想就越是偏激狭隘,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忽然手被人握住。“师父,别急。”
莫阳明侧过头看到少女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对,她不能着急,莫阳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修行多年,却依旧这样容易被扰乱心神,只有让自己保持冷静,才能弄清楚眼前的情形。
“好孩子,”莫阳明另一只手拍了拍珠珠,“你的心思,师父都知道了。”
马车停下来,莫阳明和顾明珠向安济院中走去。
安济院中管事俞镇海正带着人继续修葺屋顶,半晌才看到莫阳明,立即躬身行礼:“真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莫阳明行了道礼道:“我有事想要问与俞善人。”
俞镇海笑着答应:“真人请与我一起去屋子里。”
俞镇海将莫阳明和顾明珠请进屋中坐下,又让人端了热茶过来,这才抬起眼睛道:“真人有何事要问?”
俞镇海年纪四十多岁,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袍,看起来干净利落,早在下雨那天晚上,顾明珠就见到俞管事的厉害,发现蓁姑死了之后,俞管事立即吩咐人去请顺天府衙的人,然后将看热闹的人遣散,那天晚上又要修补屋顶,又要处置蓁姑和谭子庚事,俞管事没有半点的慌乱。
莫阳明道:“俞善人在安济院里有十七八年了吧?”
俞镇海略微思量,然后点头:“快十九年了,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这么多年过去了,安济院也有了如此大的变化,从开始的一个小院子,到现在陆续修葺了那么多屋子,遇到战乱、灾荒时,院子里能容纳下上百人。”
莫阳明道:“时间过的是快,善人可还记得我那徒弟阿婵?”
俞镇海本要去端茶的手一下子缩回来,然后抬起头道:“自然记得,当年莫真人经常带白姑娘在这里,就在后院帮忙分药材。”
莫阳明盯着俞镇海:“那善人也见过蓁姑吧?”
俞镇海的神情略微一变,不过很快他接着道:“蓁姑性子有些古怪,她虽然住在这里却不常露面,这里的人大多没见过她,更没与她说过话。”
莫阳明道:“安济院中住进来人,俞善人身为安济院管事总要见一见,善人可发现蓁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俞镇海表情微微僵硬:“真人是想说,那蓁姑长得与白姑娘有些相像。第一次见到蓁姑时也将我吓了一跳,虽然很是巧合,不过仔细想想,这世上人那么多,两个人相像也不足为奇,真人来安济院时,我生怕蓁姑勾起真人的伤心事,就没向真人提及。”
莫阳明神情不变:“这安济院中还有多少人见过阿婵?”
俞镇海不知莫真人问这话的意图:“真人为何问起这些?我……仔细想想,白姑娘去的多年,前来安济院的人也是进进出出,只怕除了我之外也没有什么人……”
俞镇海说到后面声音明显略微低沉,似是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莫阳明怎会看不出蹊跷:“真的没有别人了?”
俞镇海干脆不去看莫阳明的眼睛:“没……没谁了。”
莫阳明脑海中的念头越来越清晰:“俞善人忘记了一个人吧?我记得阿婵活着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常来安济院。”
俞镇海再一次摸向桌上的茶碗。
“道人说的是谭善人。”
俞镇海手微微一抖,撞到了茶碗的盖子。
“咣”地一声,清脆的瓷器撞击声,听起来那么的响亮,让人耳边仿佛一阵嗡鸣。
“谭善人经常往来安济院,俞管事应该不会忘记了吧?”莫真人道,“听说蓁姑死的时候,谭家两位善人都在安济院,还曾有人听到谭家人威胁蓁姑。”
俞镇海脸色更是难看,他竭力遮掩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真人这样说,还真的是,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谭尚书与白姑娘的事,那……蓁姑我就更不知晓。”
莫阳明皱眉:“阿婵与谭善人有什么事?”
“没事,”俞镇海整个人显得焦躁不安,“真的没事,真人不要乱想。”
莫真人一下子从椅子上起身,眉宇中都是肃然的神情:“阿婵死的时候我曾来安济院打听过,当时你就说,我不在时阿婵来到安济院也是像往常一样帮忙炮制药材,那时候我信了你,现在看来你隐瞒了实情,如今你还想搪塞过去。”
俞镇海眼睛中一闪愧疚,但他还是垂着头,不肯再说话。
莫阳明抬脚向俞镇海面前走了一步:“我再问善人一句,阿婵与谭善人有什么事?”
俞镇海紧紧地抿着嘴唇。
这时有人推开了俞镇海的屋门,然后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形挺拔,身上暗色的袍服卷着风,下摆得旋褶微微摇摆,腰间的长剑没有出鞘却锋芒迫人,他整个人身上有股让人折腰的威势。
他在屋子里站定,目光冰冷地落在俞镇海身上,然后缓缓开口:“谭定方是阿婵的心上人。”
第346章 真情
听到这句话,俞镇海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即便他没有说话,却已经给了莫阳明答案。
兵部尚书谭定方,是大周的股肱之臣,带着大周将士屡次在边疆对抗外敌,在朝中颇有声望,白家大小姐却天生有疾,常年躲在白家内宅中,这两个人身份相差悬殊,可在十几年前,阿婵没死之前,谭定方也不过就刚刚在官途中崭露头角,而且谭定方扬名的一战,就是与赵老将军去北疆那次,谭定方动用了被赵老将军废弃的火炮,挡住了鞑靼人。
顾明珠看着风尘仆仆的魏元谌,魏大人神情冰冷,目光中透着笃定,能说出这句话,定是在谭子庚身上找到了证据。
魏元谌淡淡地道:“谭子庚在大兴的庄子上杀了人,被大兴县衙押解入京,很快就会到顺天府衙,他招认那蓁姑来到安济院另有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