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王,恭喜!”玉衡长公主也热情道喜。她身穿水绿色妆花裙,随军出征多日也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唯有她怀中捧着的一尺半长的白玉圭还纤尘不染,被她擦拭得光滑明亮。
她走到哪里都带着这块白玉圭,白玉圭上有乌金色的两行镶嵌字:楼雪初融丹禁晓,葭灰萌动玉衡春。
玉衡长公主道:“陛下之所以要我们来带兵,也是因为我们了解阴阳圣宗,能防备他们缺德捣鬼。而且,”她说到这里,眼中顿时淬了冷光,“我们因着父辈的原因从小就在阴阳圣宗,没少被他们祸害,尤其是贤王你……能亲手和阴阳圣宗做个了断简直不要太好!”
“也是,阿衡说得有理。”贤王也收敛一贯不羁的神色,双眼眯起,眸中波澜万顷,“陛下有一句话说得很是,西蜀国、阴阳圣宗,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齐誉韬颔首,同二人一起望向西蜀国皇都所在的方向。
这个扭曲的皇权,这个用尸骨和血腥堆积起的邪.教,他定会亲手覆灭,以慰所有死难者在天之灵!
***
甲辰年六月十八,旧历乙未月丙子日,宜赴任、造修、祭祀;忌安葬、上梁、入宅。
恰是大暑之日,土润溽暑,腐草为萤。
就在这最闷热的日子里,齐誉韬率领的大尧王师与贤王率领的周国军队,一举攻入西蜀国皇城。
攻城之战,声势浩大,千军万马如天兵降临,势不可挡。
恢弘的皇宫中,阴霾如一场大雪洒满殿宇琼楼。这座长久以来浸.淫在阴沉、迷幻中的宫殿,如今乱作一团。
内侍奔逃,宫娥疾走,他们早就已经失去斗志,也不想陪着那沉迷在虚空大梦中的君主了,此时正是他们脱离宫闱、与家人团聚的好机会。
早在西蜀国被连连蚕食起,他们就已经于心中放弃抵抗了。一个沉迷于长生不死大梦里的昏君,一个建立邪.教肆意荼毒生灵的暴君,没有谁真心信服他,不过屈于他予夺生杀的权力。
整个西蜀国都像是一盘崩裂的散沙,而到了今日,这盘沙子彻底分崩离析,只剩下西蜀国皇帝的心腹——数百名刺有“日月同辉”刺青的教徒们,还在死死守着皇帝陛下的大殿,疯狂捍卫他们扭曲的信仰。
下雨了。
大暑时节雨来得快,蓦然间便是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滂沱的大雨打在宫阙的石板上,冲刷开一条条血色的河流。大尧王师和周国军队攻入皇宫,迎上阴阳圣宗的教徒们。厮杀、鲜血、呐喊,大雨淋得满世界尽是喧嚣与兵戈。
齐誉韬策马,长驱直入,他扬手一挥,冷绝的声音似将这场大雨推到了顶点。
“杀、无、赦!”
喊杀声雷动,雨水中天地震动的感觉朝着四面八方传播,震响一座古老帝国。将士们士气如虹,将所有的情绪都灌注在拼杀里。
齐誉韬、贤王、玉衡长公主便在这样的浩荡与激烈中,如蚕食鲸吞般杀出三行血路,直杀入西蜀皇帝所在的大殿中。
已成孤家寡人的西蜀皇帝,蜡黄的脸孔失却血色,却还疯狂地张开双臂举高,仿佛在祈求上苍赐给他什么毁天灭地力挽狂澜的力量。他是那么的疯狂执着,也是那么的恼怒憎恨。
他的教徒们都在殿外与大尧和周国的将士作战,而他这空阔的大殿里,只余下三十名宫廷侍从还在向他尽忠。
他怒目望着一左一右杀过来的贤王和玉衡长公主,一手指向他们,怨毒的咒骂歇斯底里:“墨漪!李玉衡!你们这两个叛徒!无耻的叛徒!”
剑花朵朵,贤王剑下是一个接一个宫廷侍从的亡魂。一路杀伐而至,他一袭黑衣尽染血色,衣摆上印着的十几只墨蝶犹如饱饮鲜血,妖艳欲飞。
“无耻?与利用邪.教蒙昧百姓,祸害无辜之人的陛下你相比,我怕是甘拜下风!”贤王持剑,滴滴血落,哂笑,“你都要死了,倒还能这么有气势。你的国不存,你这条命也该偿了。”
“昔日我们接任父辈之职,成为阴阳圣宗九位长老之二。”玉衡长公主眼中淬着的光极冷,一改她平日热心阳光之态,像是百年难遇的阴风肆虐,“如今你自己看看除了外头那些被你洗脑的教徒,其余七位长老谁来搭救你?他们都和我们一样罢了,早恨不得你和阴阳圣宗都玩完!”
黑发间的湖水蓝鎏金玉簪子随着她挥剑晃动不息,水碧色妆花裙亦被溅了大笔大笔的血色,手中剑在大殿里迸发冷冽的寒光。
玉衡长公主素不离手的那块白玉圭,就是她的剑鞘。一尺半长的锋利玉剑平时蛰伏在白玉圭中,如今出鞘,在玉衡长公主手中挽作道道刺眼的剑光寒芒。
她边杀边道:“白日做梦痴心妄想是病得治,可你治不好了,白痴就是白痴,不杀你都不行。”
西蜀国皇帝立在龙椅前,眼角赤红,眼球暴突。他披头散发疯魔极了,看着贤王和玉衡长公主不断斩杀宫廷侍从而朝他靠近,他目眦尽裂。
蓦然西蜀皇帝嘴角撕扯开一道狰狞的冷笑,他抬手在龙椅旁的宝瓶上一拍,一道机关自宝瓶里升起。
“想杀朕?那朕就让你们全都命丧于此!”西蜀皇帝的手扣上机关,他咆哮,这一刻他的手狠狠按上机关。
可就在这时,一支利箭裹挟雷霆万钧,射穿瓢泼大雨,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直插.入西蜀皇帝的手掌!
利箭凶猛无匹,力道之大竟从西蜀皇帝的手掌一侧射.入,从另一侧穿出,将他整个人带起,撞在他身后的墙壁上!
如此一箭就似天兵发怒,西蜀皇帝在惨叫声中,重重撞在墙壁上。那支箭插着他的手将他插.入墙壁,咯噔一声从他体内传出,筋骨断裂,他一口鲜血喷出。
殿外喊杀声还在继续,大雨滂沱,一片猩红血雾涤荡整座宫阙。霍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得大殿炫白无比。雷声乍起,响动天地,西蜀皇帝骇然到极致地看着立在大殿门口的齐誉韬。
齐誉韬于电闪雷鸣中,手握一张弯弓,弯弓的弓弦发出抖动的嗡鸣声。
高大的身躯笔直如削崖,似雨水中浇打出的壁立千仞,背后是磅礴水色,是风雨怒号。
西蜀皇帝从没有见过这样锋利凌厉的人,一如从没想到自己会被一支箭钉在墙上,如任人宰割的鱼肉。他脑中几乎空白,这一瞬无法言语的恐惧弥漫胸腔。
他忽然间凄身一震,猜到这人是谁了。西蜀国皇帝放声怒吼道:“齐誉韬——杀了他!快杀了他!”
被贤王和玉衡长公主清理大半的宫廷侍从们,带着一身伤,企图转移攻击目标。
“杀了他!”西蜀皇帝歇斯底里的吼叫,“杀了他,齐誉——”
他的吼声兀的戛然而止。
齐誉韬弃弓换剑,瞬息之间就犹如方才那支利箭般,笔直杀到西蜀皇帝身前,冰冷的长剑刺穿他的心脏!
玉衡长公主充满讥讽的冷笑声,响起在骤然死寂下来的殿宇:“白痴就是白痴,以为我和贤王同你在这里浪费时间吗?我们拖住你的侍从,是好教齐誉韬直接送你上路。”
贤王一剑杀死面前一名宫廷侍从,侧目睨向垂死挣扎的西蜀皇帝,冷冷哂道:“死得好。”
西蜀皇帝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这是临死前的征兆。他因为太过震惊恐惧,太过不甘,太过不相信自己会这么轻易地死,一时间他居然出现回光返照之状。
他的神识在这最后片刻里,变得分外清明。他看着面前的齐誉韬,这杀神般的男人一双沉冷漆黑的眸子渐渐化作浩瀚的苍蓝色,苍蓝如海,却含满了铺天盖地的恨意。
嗜血的恨意,仿佛全部凝聚在齐誉韬的剑上,随着他的剑全数灌进西蜀皇帝的心脏之中。
最后一名宫廷侍从也被杀死,满地血泊中,齐誉韬身上的雨水滴滴滚落。他蓦地用力拔.出剑来,西蜀皇帝的身体滚落在地,一只手却还被他的箭扎在墙上。
西蜀皇帝挣扎两下,便彻底化作一具尸体。
至此,全都结束了。
这个黑暗扭曲的王权从今天起就不存在了。
这个恶贯满盈的邪.教也被覆灭。
雨水还挂在齐誉韬的睫毛上,一滴滴的流下,和他身上的水一起汇聚一摊。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事,眼前浮现起无数过去的画面。
筠水城里,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丢入炼铜的熔炉中……他的祖父、祖母,他的兄弟姐妹,所有的人都活生生的化为脓水烟雾……
繁昌县中,千疮百孔的大地上躺着无数死尸。他一箭救下年仅四岁的许愿,看着小姑娘心酸地哭着,伏在她爹娘的尸体上……
这些年他和姐姐的相依为命,姐姐在人前雷厉风行,在人后独饮艰难困苦……
浔阳,当他救下即将被火焚的浔阳,百姓们那感激涕零的眼神,重叠着阴阳圣宗教徒们失败后的疯狂诅咒……
都结束了。
所有死难者的仇都报了。
不知是睫毛上流下的雨滴还是眼中涌出的水雾,齐誉韬氤氲了视野,眼中种种皆化作模糊。
那些浮现于眼前的画面,这些年因阴阳圣宗而造成的累累伤痕、哀鸿遍野的画面,逐渐淡化、再淡化,最终在他眼前化作许愿的笑脸。
他的人生被阴阳圣宗毁去,他和许愿却因阴阳圣宗而结缘。
他的仇恨、痛苦、执念,都因许愿的深情而皆化作鞭策他前行的信念。
人生这条遥遥长路,他和许愿因阴阳圣宗而始,他们的终点还在很远很远的将来。那里有花开花落,有云卷云舒,有天高地广,有草长莺飞。
旧的岁月结束了,往后新的生活一定会充满阳光和幸福,一定会的。
齐誉韬放下剑,转身踏出大殿。
殿外大雨将停,乌云将散,一缕天光洒落。
一切尘埃落定,他该快些回到许愿身边了。
***
怀着这样的迫不及待,齐誉韬被汹涌的思念占据全身。他在整顿好一切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大尧。
算时间,他离开浔阳已有七个月。这场仗打完了,却正好卡在许愿怀胎十月之际。齐誉韬马不停蹄,几乎昼夜兼程的狂奔回浔阳,只想着千万要赶上许愿临盆。
终于,齐誉韬风尘仆仆赶回了浔阳。浔阳百姓见齐誉韬归来,满城之人皆若狂。百姓们欢呼着,狂喜地冲出城门,列队欢迎齐誉韬归来。
大家挥舞拳头,为齐誉韬祝贺,还有人忍不住热泪盈眶,使劲儿呼喊齐誉韬的名号。
大尧的战神当之无愧,浔阳的守护神舍他其谁。
他是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
齐誉韬在百姓们无比热情的相迎下,快速策马进城。他顾不上和百姓们打招呼,只向大家左右颔首,他的目光直视前方通往浔阳王府的路。
这时不知是哪个百姓大声喊了一句:“王爷,王妃肚子挺得好大,您快回去看她!”
听到这话齐誉韬心里蓦然一振奋,子祈还没生,他赶上了!
齐誉韬用力挥动鞭子,在座下战马的嘶鸣声中,一骑绝尘奔驰过长街。前方浔阳王府的红墙的大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齐誉韬的心也激动不已,宛如要长上翅膀高高飞起!
终于,他到了王府门口。齐誉韬勒马,一个翻身下马。府中已有侍卫下人得知他回来,纷纷冲过来。
齐誉韬望着这一张张阔别多日的脸孔,每张脸上都洋溢着无比激动喜悦的笑容。他大步跨过门槛,刚一进门,就听见许愿扯着嗓子的嘹亮喊声。
“齐誉韬——!!”
齐誉韬当即胸中一震,狂喜之情似海啸般滚滚涌上,险些湿了他的双目。
“子祈!”他呼喊出声,看向那一抹思念多日的身影。
小姑娘一身清灵干净的白衣,活像是山间精灵,婷婷如白昙般。她撒腿往他这边跑,欢呼不止,还大张开双臂边跑边喊:“齐誉韬,我来啦!”
可齐誉韬一看见她那大肚子,一颗心就从刚刚的狂喜顿时化作震慑担心。
挺这么大个肚子还跑那么飞快干什么?!
齐誉韬赶紧奔向许愿,想阻止她继续欢脱地狂奔。这太令人担心了!
然而齐誉韬还没跑近许愿呢,就见许愿忽然停住。她脸上表情一怔,接着“哎呀”叫唤了一声,竟是捧着肚子坐在了地上。
许愿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狂奔的婢女,各个都焦急喊着:“王妃!王妃注意身子!”
而她们的王妃许愿,坐在地上捧着肚子,一张脸因为痛苦五官团成一团,她气势汹汹骂起来:“有没有搞错怎么这个时候……齐誉韬!齐誉韬我要生啦!”
要生了。
这句话像是魔咒一般,激得齐誉韬近乎失态。
齐誉韬忘记他是用怎样急切而充满杀气的语调,喊稳婆和医女过来的。
反正医女被他吓得脸色都白了,被他那股泰山压顶的气势搞得一直簌簌发抖。而稳婆呢?因为年纪稍微大一些,勉强扛住齐誉韬的气场,但要稳婆们来说,王爷此刻为王妃而紧张的样子对旁人却是杀伤力太强了。
因着许愿要生了,王府众人起初一阵兵荒马乱,好在大家准备得充分,很快就各就各位。
齐誉韬亲自把许愿抱进产房,兰慈县主和段瑶也都过来了。
段瑶留在产房内,坐在火锅床上陪着许愿,齐誉韬和县主姐弟俩等在外头。
县主本来盼得齐誉韬归来,激动万分的。可因为许愿忽然分娩,兰慈县主也顾不上齐誉韬了,满脑子都是许愿和她腹中的孩子。
县主在产房外紧张地捏着帕子,忍不住走来走去,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她看看齐誉韬,自己的弟弟连呼吸都透着紧张担忧的劲儿,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凝重,鲜明的轮廓上写满紧张。
他的额角绷得很紧,鼻尖上有细密冷汗,薄唇紧紧抿着,一双手背在身后握成颤抖的拳。
齐誉韬只觉度日如年,更如坐针毡。他看着婢女们端着一盆盆清水进去,再端着一盆盆血水出来,他的心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拧住,越拧越紧。
偏偏产房内许愿发出的声音更让他难以承受,她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大骂“怎么这么疼啊,疼死我了!”,一会儿又说“啊我使不动力气了!”
齐誉韬再也受不了了,径直破门而入。
他不顾县主的阻拦,不顾产婆们相劝,硬是杀到许愿床前,紧紧握住许愿的手。这汗渍渍的小手让他又是心疼又是心急,他停不下来地狂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