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瑾成和唐九入了京都并没立刻回去,两人结伴去了平日里喝花酒的青楼,一直玩到天黑了才回家。
严瑾成酒量不如唐九,还是唐九把他架在马上一路将人送回家的。
到了严府门口,严家的下人出门来迎,除了小厮之外,还有严家小公子严瑾余。
严瑾余只有五岁,正被下人抱在怀里,见到严瑾成连忙挣扎着要下来找兄长。严瑾成是奉命离京调查明城税务,临走前答应了要给严瑾余带好玩儿的东西回来,眼下已然醉得不省人事了。
严瑾余拉着严瑾成的袖子问他要小玩意儿,严瑾成笑眯眯地捏了胞弟的脸,转身要去马背上挂着的包袋里找木鸟,翻来翻去翻出了一枚玉佩,正是他原先腰间挂着的那个。
严瑾成已然不记得自己何时将玉佩放在包袋里了,但他也不在意,把玉佩丢到一旁,擦了擦木鸟后放在严瑾余的手中,随后倒在家中小厮的身上,由人抬进府里了。
唐九见到玉佩,轻轻啊了声,他尚存理智,记得严瑾成今日因为有个小偷偷了他的玉佩而生气了一路,现下看来,玉佩是他自己忘在包袋里,也不记得自己不曾佩戴,那无意间撞在他身上穿着单薄的男人,倒是受了冤枉。
严瑾余抱着木鸟高兴地对唐九作别,唐九道:“好赖玉佩是没丢,严小公子与你家兄长说一声,明日记得去府衙把人放了。”
严瑾余歪着头问:“放什么人?”
唐九脑子也有些迷糊,含含糊糊地将今日碰见的事儿说了一遍,严瑾余连忙啊了声:“那怎能等到明日呀!人家现在在府衙说不定很害怕,小周,你快去府衙提一句,那个人不是小偷,叫他们把人放了吧!”
严家的小厮见天色已晚,不愿再往府衙跑一遭,嘴上附和道:“小的这就去。”
唐九与严瑾余作别,严瑾余也抱着小木鸟打哈欠要回去睡觉,被严瑾余吩咐的小周见严小公子趴在下人身上瞌睡了,便把他吩咐的事情拖了拖。
一个小人物的性命微不足道,更何况不过是误会他偷东西了,要不了命的。
第二日小周见到严瑾成陪严瑾余在院子里玩儿木鸟才想起来这事儿,便朝府衙跑了一遭,说是误会,他们家小公子让把人给放了。
狱卒昨夜审了那男人一晚,见他死不肯松口也猜到多半是误会,只是没想到严家居然还派人来特还对方清白,便把人带出府衙,嘴里为严家说了好话。
“人家户部尚书什么身份地位,得知你并非是小偷还特地来救你出去呢,你可别不识好歹,想要以此威胁什么。”那人说罢,把男人丢给了衙役,衙役正在与小周闲聊,小周提了一句严小公子昨夜就让他来了。
衙役道:“这么冷的天,何必夜里跑一趟白受罪。”
“所以我睡了饱饱的一觉,说实在的,若非是我家小公子开口,谁愿意管这人死活?”小周说罢,又朝那人瞥了一眼。
男人被两个衙役架着,头发脏乱地盖在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与神情,他那浑身脱力的模样,就像是已经死了。
最后男人被衙役丢出了府衙,正巧被路过的宋阙和言梳碰见。
言梳见那个男人可怜,他走过的地方拖出了一条淡淡的血迹,她原以为不会再见到那个男人了,结果言梳与宋阙在外逛了一上午后,又在另一条街道上碰见了那个男人。
她与宋阙逛了许多地方,宋阙倒是有钱,见她什么都喜欢,便问她要不要。言梳即便懂的东西不多也知道,钱是好物不可乱花,千挑万选才在一堆值钱玩意儿里面指着一副字画要买下来。
那幅字画当真一般,却被言梳宝贝地抱在怀里,眉眼含笑地对宋阙道:“师父,我有些饿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宋阙点头,已过晌午,是该回去用饭,却见前路被人群堵住,几十个人围成一堆指指点点。
一声鼓鸣传来,男人的声音沙哑道:“草民长青镇徐有为,恳请大人做主!户部尚书之子诬陷草民偷盗,与京都衙门南府官官相护,滥用私刑,意图屈打成招!”
“草民长青镇徐有为,恳请大人做主……”
那男人每喊一句,便击一次鼓。
宋阙走到人群外目光沉沉地落在了里面扶着架鼓的柱子才勉强不倒的男人身上,言梳身量不高,垫着脚也看不见谁在喊冤,索性她身量小,把画卷塞进了宋阙怀中,说了句:“师父替我拿一下。”便钻了进去。
击鼓鸣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早言梳碰见的‘小偷’。
京都城有南府和北府,都是百姓蒙冤受屈后告状的地方。南府与北府相隔甚远,这个男人早间从南府出来,如今拖着残败的身体走到了北府鸣冤,言梳难以想象,他已经重伤至此,哪儿来的一口气如此坚持的。
男人已经惹来了不少围观,因他口中提起的人是户部尚书之子,严瑾成不光是尚书之子,也在户部任职,实打实的五品京官儿,谁人敢得罪。
北府府衙里的人走出来,起初说了几句要男人走的话,见百姓中已有不满的,便还是把人拖了进去。
开堂受审并未立即执行,北府的府衙说此事关乎朝廷命官,需得内堂审理,外人不可围观,便哄散了一干百姓。
人群渐渐散开后,言梳回到了宋阙身边,也忘了自己挑选的画儿了,只问:“那个人真的是被冤枉的吗?”
宋阙嗯了声,言梳叹气:“真是倒霉,不过还好衙门还是让他进去了,他总算能平冤了。”
宋阙朝言梳看去,问她:“你认为,他能平冤?”
言梳反问:“不能吗?”
宋阙见她眼眸纯澈,又想起来今日早间进城看见书斋墙上挂着的‘河清海晏’四个字,笑容敛去,道:“照理是能的。”
言梳得了回答,点头嗯了声,心里挺为对方开心的,更觉得户部尚书之子过分,他冤枉了人,还叫人把他打成这样,实该受到些惩罚。
二人回到了客栈,言梳点了不少吃的,她走了一上午早就肚饿了,反观宋阙仿佛不用吃饭似的,从她化成人形之后,就没见宋阙吃过什么东西,只喝茶水。
言梳嘴里含着块绿豆糕问他:“师父不饿吗?”
宋阙见她嘴角满是糕屑,活脱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模样,递出了一张巾帕道:“擦擦。”
言梳手上还拿着只鸡腿,油腻腻,她瞧着宋阙给她的帕子干净,还用金丝滚了边的,便不愿用油手去抓,于是伸长了脖子朝宋阙过去,抬高下巴翘了翘嘴。
宋阙微怔,有一刻犹豫,但还是替言梳擦了嘴角,那方帕子就被他放在了桌面,宋阙侧过脸去喝茶,一直看着窗外没再回头了。
早间宋阙与言梳吃饭时听说,因马上是贵妃生辰,皇帝为了哄贵妃高兴请了许多民间表演,呈戏班子也是其中一个。
班子里的角儿在排给贵妃表演的曲目,但戏班子里的其他戏曲倒是可以听上一听。
这呈戏班子尤为有名,好些京中的贵人都慕名而去,宋阙等言梳吃完了,便带她一同前去。
言梳本来也挺感兴趣,入戏班子里二人选了个好的雅座坐下,只是看了半出戏实在没看懂,便有些坐不住了。
宋阙手中端着茶,桌面上放了一碟水煮花生和两片烘干的肉脯,一盏茶还没喝完,言梳已经将那些东西都吃完了。
言梳吃完东西搓着手,眼睛落不到戏台上去,只能四处看人。能与他们一般正对着戏台还能独坐的大多都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好些身边都跟着漂亮的女子。
那些女子都是端茶奉水助兴的,若公子哥儿不主动,她们也不会开口说话,倒有几个胆大的依偎在男子的怀中,将手里的杏仁一颗颗塞到对方的嘴里。
言梳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与宋阙,好像没什么不同,于是她也学着那女子模样,端起椅子朝宋阙凑近许多,歪着头往他肩上一靠。
宋阙没看她,却能察觉她的一举一动,言梳的头还没碰上他的肩,便被宋阙手指推开,他低声道:“坐正。”
言梳哦了声,坐直身子,又想喂宋阙吃点儿东西,想起来那些都被自己给吃了,便讪讪地干笑两声。
戏班园子外头有人吆喝着卖海棠酥,言梳心想买了海棠酥回来喂给宋阙吃,于是朝宋阙伸手:“师父,给钱。”
宋阙也听到卖海棠酥的吆喝了,他浅笑,眼中有些无奈,便给了言梳银钱道:“买完后若不愿进来看可以四处去玩,但莫要跑太远了。”
言梳点头嗯了声,她才不出去玩儿,她要回来喂宋阙吃海棠酥。
拿了钱言梳便朝外跑。
海棠酥是戏班子半条街前的锦糕坊做的,因这些日子入京的杂曲表演多,来看的也不少,故而锦糕坊的人都将糕点拿到酒楼或表演班子前来卖。
言梳买了一盒海棠酥,自己先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便要回去。
她才转身便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嘴里的海棠酥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猛地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一盒海棠酥才吃一口便撒在地上,粉色的酥皮落了满地。
言梳揉着额头,咳嗽未止,鼻尖痛得泛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站在跟前,对方衣襟上还有从言梳嘴里咳出来的海棠酥屑。
唐九揉了揉被撞痛的心口,又见撒了满地的海棠酥,对着面前的少女赔了不是:“抱歉,没撞疼这位姑娘吧?”
第5章 公平 我觉得,徐有为不想要银子。……
言梳摸着酸痛的鼻尖,目光落在海棠酥上,心疼道:“都不能吃了。”
唐九啊了声:“真对不住,在下买了赔给你。”
言罢,唐九便掏了钱重新买两盒海棠酥递给言梳,言梳接过其中一盒道:“我只买了一盒。”
“我知道,这不是撞洒了海棠酥,还撞疼了姑娘的鼻子,便以两盒赔罪了。”唐九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言梳的眼眶都是红的,睫毛上沾着因为痛而挤出的眼泪,瞧上去楚楚可怜,唐九觉得便是两盒海棠酥也是不够赔的。
言梳看着被唐九递过来的海棠酥,心里有些犹豫,唐九瞧出她的心思,便道:“姑娘莫要跟我客气,总不能你不收下海棠酥,反而也要朝我鼻子上打一拳出气吧。”
唐九的话只是玩笑,言梳却问:“可以吗?”
这样就公平了。
唐九一时语塞,被噎得呼吸都停了一瞬,旁边卖海棠酥的姑娘反而笑了起来,言梳回头看到有人在笑,抿嘴:“看来是不可以了。”
那卖海棠酥的姑娘笑着道:“姑娘就收下吧,否则唐公子就该为难了,一盒海棠酥而已,这点儿小钱唐公子还是出得起的。”
见唐九与卖海棠酥的姑娘一起笑着,言梳撇嘴,总觉得像是笑话她似的,于是她连忙收下了两盒海棠酥朝戏台子方向跑。
她不懂的还很多,得找宋阙好好学,问清楚,否则下回再闹出这种事就尴尬了。
言梳走后,唐九正准备离开,走了两步脚下踩上了一根桃木簪子,他弯腰捡起,站定在戏园子门外眯起双眼看向言梳的背影,瞧见她发髻有些歪,忽而无声笑了笑:“有些意思。”
言梳回到宋阙身边,将方才门前碰见的事说给宋阙听,也忘了自己买回海棠酥是要喂给宋阙吃的,便只一边说,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糕点。
“但刚才那个人的声音,我听着有些耳熟。”言梳不记得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对方,她来京都才第一日,见过的人不多,索性想不起来也就不再去想了。
戏曲结束后,二人回到客栈休息,才踏入客栈就听见小二与人闲谈,聊的便是今日午时击鼓鸣冤的徐有为之事。
言梳见过徐有为几次,故而听了一耳朵。
小二道:“今早北府衙门前喊冤的那个人,案审的结果出来了。”
“怎么的?当真是严公子误会了他?”
“的确如此,但那人也太不识好歹了些,严公子丢了玉佩,他非往严公子身上撞,所以严公子以为是他偷了玉佩,这才把他交给了南府衙门。后来严公子找到了玉佩,也知道那人不是偷子,便立刻找南府衙门的人把人给放了,还私下给了那人十两银子作为赔偿。”小二啧了啧嘴:“只可惜啊,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人嫌十两银子太少,赖上了严家,非要拿这事做文章,想要讹上更多钱。”
“怎么会这样……”言梳听了,眉头都皱紧了。
“可不是如此!”小二见有姑娘都来凑热闹了,便将自己听闻的添油加醋又说了一遍。
说是那徐有为被北府的人带回衙门后,北府的人又差人分别去了南府和尚书府问了清楚,南府的衙役可以作证严府的小周一早便去打了招呼叫他们放人,几番调查才还原了真相。
北府衙门知晓徐有为污蔑朝廷命官意图谋财,本要定他大罪,但尚书府严公子宅心仁厚,替徐有为说了几句好话,此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言梳问小二:“那徐有为去哪儿了?”
小二道:“自然是回家去了,他白得了严家给的十两银子,能快活好一阵了。”
言梳啊了一声,记得徐有为说他是长青镇的,家就不在京都了。
“那十两银子,能把他的伤治好吗?”言梳又问。
小二不解:“伤?他受伤了?”
言梳点头:“是啊,伤得不轻呢!”
“谁知道呢。”小二笑了笑,又与人侃谈其他话,言梳撇嘴,回想起早间见到徐有为的样子,他刚从衙门出来便是仅由一口不甘的气撑着了。
言梳听了这些话,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扭捏了好一会儿才去找了宋阙。
现下虽已天黑,但京都还热闹着,许多外来的杂曲班子里头有些人为了挣盘缠都在街市上划了一角卖艺,敲锣打鼓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灯火通明,一片盛世景象。
宋阙还未睡,见言梳在他门外转悠了好几圈,还没等她敲门开口,便道:“有事进来说。”
言梳推门而入,见宋阙坐在窗边,手肘撑在了窗沿上,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慵懒之色,映着身后窗外的万家灯火,衬得他有些脱俗。
言梳心下跳动加快了些,她朝宋阙走去,路过桌边端起凳子,凑近宋阙坐下道:“师父,我有些事情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