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终是急了,他们不再顾忌他之前的告诫,接连上奏。
这次,他未说什么。
而后次日,他领来一个孩子。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出自旁支。
他轻弯腰,在让人宣读圣旨前,笑问男孩:“孩子,朕再问你一次,你愿意为储君,担这重任吗?”
男孩答:“愿意。”
很好,他愿意。君主弯眸想着。
春去秋来,这般又是几年。期间,他一直亲手教导男孩,男孩逐渐长成少年,各方面皆很出众,对他亦是真心敬重。
某日,他让人唤来少年。
少年来时,他坐在未央宫中,这是已故皇后的寝宫。
他靠坐在美人榻上,眼尾多了几条细纹,然他转眸望来时,桃花眸波光流转,容颜俊美,只肤色透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他病了。少年知道。自元淑皇后死后,他的身体便不太好,此后又是一日复一日的辛劳,至今已是油尽干枯。
且他病得不知是身体,还有心。
他的心已随元淑皇后的尸体,一同葬进皇陵。活着仅凭一口气掉着,而现在那刻气终快散尽。
他同少年交代了许多,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
说完,他让少年出去,让所有人都出去,而后他挣扎着起身,他走到窗前,看着后院的那棵树。
那棵树,高大粗壮,枝叶茂盛,四季常青,与东宫中的那棵极像。
清风吹过,树叶晃动,其间仿佛站了个姑娘。
姑娘穿着水蓝色的裙子,垂眸对着他笑。
季淮也跟着笑了。他伸出手,想要抱她下来,而后手指碰到窗棂,恍惚想起她走了已有二十余年。
人能活多少个二十年,想来活一个便已足够,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寻光。
然寻光不至,终是独自走到尽头。
*
谢书看着他阖上双目,而后少年进来,对着他磕了几个头。
少年将他与她合葬在皇陵,陪伴的还有那几千幅画,画上的全是一个姑娘,没有哪一幅有过他自己。
待葬好后,众人离开。
微风里,皇陵静立。阳光落下,他终于同他的光长守在一起。
*
谢书是哭醒的,醒时心口余痛难消。她从榻上坐起,未看到季淮的身影,便跌撞着跑到门外。
季淮去上朝了。
谢书穿着寝衣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廊中。
深秋凉,且今日无阳,她的肌肤被冻的发紫,嘴唇苍白,却好似无知无觉。最后宫人看见,想要扶她回房,却被她阻拦。
无奈,宫人只好拿来披风为她披上。
谢书由着她动作,待宫人披好后。她抬眸,见自己不知何时到了季淮的书房。
她推门进去,无人阻拦。
进去后,书房内很安静,隐能闻到墨香。
她的目光落在书架上,脑中浮现出梦里的某副场景。跟着直觉,她走到书架前,抬手打开了一个抽屉,而后入眼厚厚一摞信函。
谢书将这些信函拿出,按照顺序打开最上面的那封,只见上书——
【丰平九年,一月初七
病故,返回三年前,醒于东宫。】
原他是那时重生的么?谢书打开第二封,此封依仅只言片语。
【丰平九年,一月初八
于将军府,见阿书。】
第三封。
【丰平九年,三月初一
难熬,提前婚期。】
第四封……
第五封……
一直到大婚后,信上的字迹终于多了起来。
【丰平九年,四月十五
阿书不会对我撒娇,她对我温柔顺从,像是戴了一层面具。我知她是那人内应。
她不爱我,且想麻痹我,但无碍,我会装作不知。】
谢书手指顿了下,她颤着手指打开下一封。
【丰平九年,四月十九
她为那人学厨,为那人学琴,为那人学舞……而后她嫁予我——
她做得每一道菜,弹得每一首曲子,跳得每一支舞,以及牵她手时指尖的薄茧,都在提醒我,她多么热烈地爱着另一个人。
她爱的不是我,这些事想做之人也不是我。但无碍,我会装作不知。】
第八封。
【丰平九年,五月初七
阿书和那人见了面,我见到那人予她一物。
见我出现,她很惊慌,我本想装作不知,然实在生气,隐感嫉妒和难过。故,我未忍住,我笑着说:“阿书,莫要随便收外人之物。”
应是怕我发现,她很慌乱地同我解释。
她还在遮掩,但我没有拆穿,我不知道我的笑容还在不在,我只能努力克制自己,佯装无事。
只肖她在我身边,我能见到她,便好。】
谢书想起此事。那时以为他真的不在意,还暗自生了闷气,哪知……她攥紧手指,心口生疼。
第九封。
【丰平九年,五月十二
阿书果又像前世那般,来为那人偷情报。我又给了她假消息,约莫我的心肠是有些黑的。
她如前世那般背叛我,也许最终会想要抛弃我。但没关系,我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我会护着她,护到她做了我的皇后,随我一同死去。】
……
第十七封。
【丰平九年,十一月十五
阿书竟也是重生而来。我心疼她背负前世深重记忆,却又卑劣地欣喜她再不会爱那人。然我知,她不爱那人,亦不会爱我。
知她重生,再想起她对我的事事顺从,我便知她对我是怀有愧疚的。
带着愧疚活实在累,我本该心疼她,替她解除枷锁,然我到底还是卑劣,想着这愧疚没了,她对我便什么也不剩了。
于是,我一句未言,任由这愧疚蔓延。】
……
第二十封。
【丰平十年,一月初九
梅林。鲜少这般生气,气到险些做出不该做之事。
我亲吻她时,她未曾挣扎,见她乖顺可怜的模样,我一度想这般顺水推舟,看她在我身下颤抖。
可到底不忍心。知她对我只是愧疚,她不会挣扎,我又怎忍心迫她?
我该如何让她知,于我心上,无人及她。】
第二十一封。
【丰平十年,二月初一
她哭了。暂不知缘由,只希望她以后莫要再哭。
心疼。】
第二十二封。
【丰平十年,二月初三
我知道她为何哭了。她是否有些喜欢我?】
第二十三封。
【丰平十年,二月初四
不知是我的错觉,阿书似是在吃醋。
我未忍住逗弄了她。
她害羞时,很可爱。】
第二十四封。
【丰平十年,二月初五
阿书很喜欢那只猫,似是胜过喜欢我。
我能比那只猫更让她喜欢吗?有些后悔送猫给她了。】
明是很好笑的话,谢书却只觉得心疼。她忍不住捂住眼睛。
殿下他该是多不自信,才会觉得自己连一只猫都比不过。
谢书又看了几封,而后第二十七封。
【丰平十年,七月二十八
阿书醉酒了,比以往让我难以招架,然……喜欢。】
第三十封。
【丰平十年,十月十七
给阿书说了些往事,她看着比我还难过,然我本意是想让她答应——
陪着我,至死。】
……
最后一封,第三十二封。
【丰平十年,十一月初九
阿书再次将我推开,未有犹色。原我终是误会……
她未曾爱我。】
显然这封是昨夜所写,谢书将所有的信函装好,放回暗格。她强忍住满心澎湃复杂的情绪,将暗格锁好。
不知触发到什么机关,只听轰隆一声,书架向两侧分开,眼前出现一道长长的密道。
隐有所感,谢书深吸口气,抬脚进去。穿过密道,最终她来到一座密室。
密室中,四面墙上挂着几十副画。画中女子容颜娇俏,有今世的她——
她大婚时的模样,穿着凤冠霞帔,姿容艳丽;她坐在将军府的闺房,素手调琴;她站在膳房中,动作娴熟地布菜……她抱着奶酥在院中晒太阳;还有她将头放在臂弯中,睡颜恬静……
亦有前世的她,笑地,哭地,害羞地,怯懦地……然显然都是季淮今世所画。
包括几月前画的那副,皆在其间。
密室内,她的画像布满一整面墙。与虚假的梦境不同,此刻亲眼所见的震撼,让她呆立许久,无数汹涌的情绪积攒起,冲击着胸口,震荡难平。
第41章 我在 “淮淮,你信我。”
密室外传来缓而稳的脚步声, 而后那脚步声隔着些距离,断在她身后。
谢书听见,然她不曾回头。她盯着满墙的画像, 任由泪水簌簌而落。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而后谢书听见一道温和且无奈的声音,响在寂静的暗室中, 无端让人心口发疼。
“抱歉, 让阿书发现了。”谢书感觉他靠近一步,声音低上几分:“吓到阿……”
他忽然失语,而后略微僵硬地看向,忽转身扑到自己怀中的谢书。
谢书将他搂得很紧。她感觉自己的心是空的,只有当抱着他时, 才有一种满足感。
季淮僵住的身体, 渐放松下来。他轻抬手,顿一息后, 终是落到她背上, 贴着轻拍了拍,道:“莫怕。”
谢书方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她将额头抵在季淮的肩上, 咬紧牙关才不至于露出哭音。
然季淮显然误会她落泪的缘由, 不自觉停下动作,而后才很轻地开口, 若怕惊动什么。
“别怕,以后……不会了……”
“为何不会?”谢书又气又心疼,气他到了此刻,仍搞不懂她的感情,也心疼他明是那般尊贵的天子骄子, 却为了她委屈克制自己。
他是多傻,多不自信,才会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皆是愧疚,觉得她不爱他,甚至于此时还想着对她道歉,怕把她吓着。
为何以为会吓着她?是因为他的爱意太过沉重么?可是……可是……谢书死命忍耐,也未忍住哭音。
她喜欢啊,只要是他,怎么样,做什么,她都喜欢。
谢书太心疼了,心疼到想把能有的一切都给他,只要他能够自信些,欣悦些,莫要把她的情感全都看作愧疚。
她对他即便是有愧疚,但哪有爱来得深沉炙热?
然而季淮显然不懂,他为何就看不出呢?
对啊!他为何会察觉不出。谢书不禁反思自己。
除却前世因果,思及今世她的言行。谢书瞳孔放大,隐约明白些什么……
若非以往的隐忍克制全是……错的?
她暗自皱眉。一心为他好,想要弥补他,不惜委屈自己,可是却未曾真正知晓,他想要的是什么,以致于让他心中如此不安。
上次西域公主的那件事,她没忍住流露出真实情绪,表现了些醋意,然季淮的反应还挺欣悦?反之此次,皇帝送来美人,她努力压抑自己,假装大度与不在乎,却让他失态至此,甚至说出她从未爱他之言。
难道她应做的就是表现出真实的自己,真实的情感。莫要再隐藏一分一毫,从而让他清晰感受到,她对他到底有多喜欢。
越想越有道理,谢书忽地恍然大悟。
她趴在季淮怀中,察觉出他身体再次僵硬起来,估摸方才那句问话又让他理解岔了。
“孤……”他欲言又止。
谢书等待片刻,将脸抬起,抬手按在他肩上,措不及防地踮脚亲在他下巴上。
唇上的肌肤光滑,谢书未离去,对他的心疼像是冲去一切羞涩,她就着这个姿势与他对视。
很明显地看见季淮眸中的错愕,他的身体愈发僵硬,一动不动。
于是谢书缓缓将唇向下落在他颈上,最后停在他的凸起的喉结上,感觉到他的喉结轻滚了滚,仿佛是在回应她的主动。
谢书的声音自唇缝溢出,轻柔地若怕惊动什么:“淮淮,我喜欢的。”
季淮垂下眸,浓睫颤了颤,不知是因那个称呼,还是她的‘喜欢’。
许是,皆有。
见他没有回应,不知他相信没有。然季淮误解她的感情这般久,一直都处于患得患失的不安状态,想要几句话让他相信并安心,很难。
故谢书毫不失望,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季淮心定,不就是将自己完全展示给他看?即便要做个娇蛮善妒的太子妃,也不是不行!
想着谢书弯眸,转身走到画前。
暗室里,本尊凝视着满墙自己的画像。这本是一件诡异的事情,然谢书明亮的双眼与灿烂的笑容,让黑暗显出温情。
“画得真好。”她的手指抚过画上女孩的脸,随画中人一同笑起,然后侧眸抬起手,示意季淮过来。
季淮打量着她的神情,直到确认她未有嫌恶和害怕,他才抬脚上前,却依旧同她隔了几步距离。
“可惜……”谢书故意顿了下,见季淮黑眸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似隐约有些紧张。
谢书心中抽疼。原来他真的这般脆弱不安,她一直觉得他温柔强大,直到此刻才知他将情绪藏得多深。温柔只是表象,若非那个梦和读了那些信,她许此生都难发现。
谢书忍住鼻尖的酸意,对他放轻声音道:“画中没有你。若你将自己画上便好了,这般……”
她转眸,眼神柔和:“它们才算完整。”
季淮的眸光微动,却依旧沉默。
谢书注意到他的这种状态,再看着眼前与梦中相似的暗室,猜测他此刻将前世和今世弄混,情绪一时留在前世,难以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