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出现的还有兵马司的正指挥使,这把他的后路彻底堵死了。
他所谋杀的毕竟是同僚,这是兵马司里绝不容许的。
本来得大动干戈才拿下的凶手,就这么兵不血刃。
出门的时候冯珂境看见了廊下的无奇。
他停下步子:“是你看出了那两张信的异样?”
无奇点头。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蔡流风是从字体的细节认定的,但是无奇……她笑笑:“是砚台。”
“砚台?”冯珂境疑惑。
韦炜上前,把手中的一方砚台递给无奇:“是这个?”
无奇举起来,借着光打量:“不错。这是难得的金丝端砚。”
“这又怎么样?你总不会从墨渍里看出端倪。”
“正是墨渍,”无奇望着冯珂境:“金丝端砚顾名思义,砚台之中含有金沙,研磨出来的墨汁,含有细微的金沫,写在纸上,细看的话会看出有点点金色。”
那天她在夕照之下打量那许多的字纸,阳光所至,便有两张发着浅浅淡淡的金光。
冯珂境闭上双眼,忽然仰头一笑。
“有意思,”半晌他喃喃道:“但你知道最有意思是什么吗?这块砚台,是白参将为讨好我送的。”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这让冯珂境露出破绽的金丝端砚居然是白参将所送,难道……这就是冥冥中的因果报应,早有注定。
冯珂境叹了口气,低头道:“但我仍不后悔,他们背叛了我,就该死!”
没有人说话。
无奇把砚台还给韦炜,问道:“何勇呢?”
冯珂境一愣。
无奇笑道:“何勇也该死吗?在你眼里他大概不值一提,死活都在你一念之间,你为一己之私推个无辜之人到绝境,甚至一点愧悔之意都没有!可我告诉你,何勇绝不该死!你身为官员如此草菅人命,才是真正的该死!”
第37章 冤家
冯指挥使听无奇说完, 他没有话说。
的确,对他而言何勇不算什么,只是给他碰巧看中的一个倒霉替死鬼, 可有可无。
何勇怎么活, 或者何勇家里有什么人他们怎么活下去,他不关心, 也不想知道。
所以, 瑞王昨晚上说那一番话的时候,无奇只觉着心里一揪。
如果有这样视百姓如草芥的官员,那么……就必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数不清的何勇。
而她要做的,就是减少像是冯指挥使这样的官,一旦察觉, 绝不姑息。
她心中有个国泰民安百姓安乐的梦, 她想为这个梦尽一点力。
苗可镌深看了无奇一眼,带人押了冯珂境出门。
韦炜在跟兵马司指挥使低语, 大概是说交接之类。
然后他回到无奇跟前:“何勇前天已经给送到刑部去了, 幸而他的处斩公文还没有批示,……你们要不要去提人?”
无奇垂首道:“大人吩咐就是了。”
韦炜一贯奸诈的笑容里罕见地透出了一点真意:“带上公函,去吧。”
无奇拱手领命, 回头对蔡采石道:“石头, 你不要去刑部了,我跟木头去就行, 你带两个人先去何家……”
蔡采石立刻会意,连连点头道:“好!”
当下大家分头行事。
兵马司从内院到门口,路边上站着许许多多的士兵,他们有的还不知情,见冯珂境给押出, 自然愤怒难平,幸而两个都指挥随行镇唬。
有人知道的快,看着向来敬重的冯指挥使,想到他所作所为,五味杂陈。
慢慢地所有人都没了声音,只目送冯珂境给押送出门。
在前往刑部的路上,林森偷偷地问无奇:“你叫老蔡去何家干什么?”
“稍后你就知道了。”
“何勇跟何家上下的确可怜,但是……”林森迟疑了会儿,“那个何勇虽然是给冯珂境设计的,但他毕竟真的射杀了白参将,只怕依旧是国法难容啊。”
就算是判做误杀,这刑罚也仍是轻不了的。
无奇不言语。
两人到了刑部,递交清吏司的公函,刑部的差官打量他们,笑道:“你们看着面嫩,就是才选入清吏司的太学生吧,这么快就给派出来办差了?”
无奇道:“是,如今司内人手紧,能用的都用上了。”
那人笑道:“多几个新面孔也好,你们两个长相也颇讨喜,往这儿多走两趟自然熟了,难道我喜欢看韦炜那张干瘦老脸吗?”
说着便领着两个去牢房提人,且走且说:“你们这次干的可是差点捅到天,说实话,我现在还不太信东城兵马司冯指挥使才是幕后真凶。你们可别弄错了哟,要知道这会儿多少人都盯着你们。”
林森道:“您老放心,冯指挥使是自己招认的,当时指挥使跟我们苗大人韦大人都听的清楚呢。”
差官笑道:“有点意思。你们可是弄了个开门红啊,不过……一上手就弄了条了不得的大鱼,从今往后更得遭人嫉恨了。”
林森道:“苍蝇不抱无缝的蛋,谁叫他犯国法了呢?”
这话糙的没边了,冯珂境是有缝的蛋就罢了,竟把他们清吏司比做苍蝇。
无奇本不想说话,闻言只好说道:“这话虽难听,但也是实在道理,若想不被清吏司盯上,那就清正严明当个好官儿。心底无私,有何惧哉。”
“好好好,我今儿算是见识了,真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差官拍掌笑说:“你们这些小少年,可真叫人刮目相看。”
到了牢房,吩咐了狱卒去把何勇带出来,一刻钟不到就听到镣铐响声。
何勇给两个狱卒半架着出来了。
林森心头发颤,上前细看,见何勇面目全非,脸上的伤结着痂,因为青肿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身上血渍斑斑,连站都成难事。
他又惊又气道:“怎么伤的这样?你们对他动私刑了?”
狱长闻言正要呵斥,那差官笑道:“别误会,要不是及早弄到了刑部这里,他早死了,还能撑到这会儿?”
无奇对林森使了个眼色:“多谢大人。”
差官笑微微道:“行了,把人带走吧。不过……要是没弄错的话他也依旧是个死罪,误杀也是杀,何况杀的是兵马司的人呢?”
无奇道:“大人,这人已没反抗之力了,不如把他的脚镣去了吧。”
差官略一忖度,便命狱卒将脚镣打开了,又道:“虽然如此,到底是个凶犯,你们可要小心些。”
何勇虽然伤重,却还清醒,这会儿打量着无奇跟林森,不知道他们又要如何对待自己。
出门上了马车,无奇让林森解开何勇的双手,将一件旧衣裳递给何勇,叫他换上。
何勇见状心凉,以为他们是要行刑,但他心如死灰,也没有反抗,慢慢地将衣裳套上。
一路乘坐马车回到清吏司,何勇已经有些迈不动了,全靠两个差官扶着他。
往内的时候,所遇到的吏部官员们纷纷避让,站在路边上窃窃私语,显然也都知道了东城兵马司的奇闻。
何勇给扶到清吏司,已经有些难以支撑了,浑身伤都在剧痛,他在台阶前停下,咬着牙苦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想要杀头……就尽管来吧!”
正在这时侯,只听院子里有个小孩的声音问:“我爹真的会回来吗?怎么还不回来?”
妇人道:“别着急,别吵闹,慢慢等着就是了。”
何勇听到这两个声音,泪水顿时如同泉涌,他没有再让人扶着,自己撑着上了台阶,扶着门向内看去。
模糊的眼睛看到那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何勇颤声道:“兵、兵兵……”
那个小孩儿正在伸着脖子张望,突然看见自己的父亲,顿时叫道:“爹!是爹,真的是爹回来了!”他立刻撒腿往这边跑来,踉跄地出了门槛,便扑入了何勇的怀抱。
身后的何大嫂看着这一幕,早也泣不成声。
钱括亲自陪审,冯珂境并没有抵赖,平静地把自己如何设计杀人的过程都说了。
在苗可镌把冯珂境押回来后,钱代司几乎还是不敢相信,直到现在,仍是瞠目结舌。
但他仍是有个疑问:“冯大人……咳,冯珂境,你叫何勇在街口射杀你,按理说何勇不会失手,可为什么死的是白参将呢?你是怎么做到的?”
冯珂境道:“我知道何勇以前在军中是弓箭手,他绝不会失手,但我在那封信上已经明确地指出了动手的时间跟地点,我事先观察哪里才是最适合动手的地方,当然也知道箭从哪个方向来,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在箭射出的时候故意让马受惊,在一瞬间错开那支箭,造出刺客想杀我却误杀白参将的假相。”
钱括听后,点点头,又摇头,点头是知道手段,摇头是觉着这种巧妙心思用在此处,又算什么?
苗可镌道:“冯大人,你也是军伍出身,一把好手,如今为了个女人做出这种事,你值得吗?真是糊涂!”
冯珂境在兵马司的时候还扬言“绝不后悔”,但现在,他低下头:“我一则怒极,另外就是觉着无人可以窥破这计策,没想到天外有天……呵,大错已经铸成,我也无话可说。”
兵马司的案子了结了。
冯珂境革除官职,秋后处斩。
至于何勇,他虽是被利用陷害,可到底误杀了白参将,然而,刑部经过一番推论跟争议,竟并没有给何勇判死罪,而是流徙千里,且因他伤势过重,可于月后再行动身。
毕竟何勇杀的是官,这般判处已经是酌情开恩了。
案情了结,钱括把苗韦两人赞扬了一番,又喝命他们好好地带无奇三人,别叫他们闯祸之类。
最后,钱代司道:“毕竟是才立司之初,诸事混乱,上头知道咱们人手不足,最近会再调两个人过来,都是好手,估计就这两天了。等人到了后你们好生招呼,这两位跟那三个可不太一样。”
韦炜问道:“大人,是哪里来的好手?”
钱括言简意赅:“不知道。”
苗可镌吃惊:“不知道来历,就知道是好手?”
钱括哼道:“一个呢,是咱们顶头任侍郎大人点的,另一个,是那位主子点的,你们说是不是好手?”
苗可镌震惊。
韦炜机变逢迎的功夫一流,立刻道:“这哪里是好手,简直是高手高手!”
来的人是不是好手跟高手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的人,任侍郎是他们的顶顶头上司,那个主儿更是不能招惹忤逆的,既然人家说好,他们这些跟班当然要拼命拍手。
两人从公房出来,一边思忖来者到底何方神圣。
忽然听到林森说道:“那个浑小子这次没有把蜜饯扔了吧?”
蔡采石笑道:“哪里敢,兵兵还叫我多谢小奇跟你,还说要你得空仍去教他练武。”
林森想到何兵可爱的小脸,叹道:“等何勇好了,自然会教他,哪里用得着我。”
无奇问:“何大嫂可把银子收了?”
“她本不敢收,我说了好一车话她才拿了,差点跟我跪下。”
无奇说道:“虽然穷困之极,却是有骨气的人家,只要不走歪路,小兵兵以后应该会有大出息,何况他们要远行,自然需要银子。”
原来蔡采石去何家走动,探听了一个消息:何大嫂打算,阖家追随何勇去边塞。
兴许对他们来说,劫后余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去哪里,只要何勇还在,他们的家就没有散,毕竟再苦他们也熬过来了。
林森却问:“小奇,你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银子?难不成是偷郝大人的?”
“瞎说,我自然有法子,只是不能告诉你,”无奇笑道:“不然的话,以后你总要让我请你吃好吃的了,只怕我很快就穷了。”
蔡采石低头问:“真不是偷家里的?”
“啧,什么偷不偷,”无奇摇头晃脑:“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两个人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韦炜在旁道:“老苗,你觉着这三个小子如何?”
苗可镌的目光闪动:“当初才送来的时候,我以为这都是走后门上来的,现在想想,到底是那位……眼光最毒辣,能从沙子里挑出金珠来。这几个混账将来必在我们之上。”
韦炜眨巴着眼睛,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了长远打算,现在是不是该对他们好点儿?”
“当然。”
苗可镌答应了声,向着三人走过去,他背着手,目光扫来扫去。
就在三人觉着苗大人可能会说几句嘉奖的话之时,苗可镌忽然吼道:“你们是不是没事儿干了?闲的在这里磨牙?告诉你们,才解决了一个案子而已,别给我得意忘形的!你们差的远呢!昨日新送上来一叠卷宗,每人拿一些,不看完不许走!”
如雷在耳,三人赶紧正襟危坐,唯唯称是。
韦炜笑道:“好好,真不愧是苗大人,和风细雨,其乐融融啊。”
正含笑称赞,外头侍从跑了进来,有些张皇地叫道:“大人大人!”
苗可镌回头:“怎么了?”
侍从道:“外头来了两个人,说是咱们清吏司的,可是面生的很,已经降到门口了。”
苗可镌跟韦炜对视一眼:“来的这么快?”
两个人赶紧往外走去。林森跟着跳起来:“清吏司的人?难道又有新人?”
蔡采石也大为好奇:“要是咱们同事,就热闹了,走呀去看看。”
他拉拉无奇,便跑到窗户旁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