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盛言楚从衙门回来,虽他不喜欢盛老爹一家子,但到底是族里的长辈,盛言楚遂陪着几人用了顿饭。
饭毕,盛言楚单独将盛阿九叫到了书房。
端详了盛阿九一番后,盛言楚不得不承认盛家长相基因着实不错,渣爹盛元德,原先的二叔盛元行,又或是眼前的盛阿九,都是一副俊俏模样。
盛阿九和当年的盛允南一样,长得很瘦,区别是盛阿九有个疼他的娘和奶奶,一身的衣裳虽补丁无数,但人收拾的很干净。
“叔…”盛阿九眼睛不敢直视盛言楚,黝黑的双手搭在小腹前不停的揉搓。
盛言楚笑了笑,招手让盛阿九走近些。
“可开蒙了?认识多少字?”
盛元勇送盛阿九上京,当然有他的原因,盛阿九在盛氏族学里一边读书一边照料家里,读出来的成绩竟比旁得小孩要好很多。
听盛阿九说读了四书五经,盛言楚当即来了兴致,随口出了几道题考盛阿九,起先盛阿九因为紧张回答的磕磕巴巴,后来渐入佳境。
“不错。”
盛言楚毫不吝啬的夸奖,暗道还是盛元勇懂他,知道送一个会识文断句的过来。
十年前,他有精力去培养像盛允南那种两眼一抹黑的书童,现在不行了。
像盛阿九这样就挺好,十三四岁正是人生转折点的时候,只需他在侧提点几句就成。
不过做他的随侍,还得进一步打磨。
趁着休沐,盛言楚喊来阿虎,吩咐阿虎带着盛阿九熟悉熟悉盛家。
盛家墨石铺子就在国学巷子里,盛阿九除了每日替盛言楚跑腿外,还需去国学巷子里多多读书,毕竟盛言楚是文官,身边的小厮最好机灵点。
盛阿九去国学巷的书肆借书时,京城的乡试终于来临,望着无数身着书生袍,背着书箱缓步往贡院走的秀才们,盛阿九心中突生一种强烈的想法。
他也要考科举!
一回到盛家,盛阿九就红着脸将自己远大的理想和盛言楚说了。
本以为会遭到盛言楚的嘲笑,不成想盛言楚笑着抚掌:“好哇!我正愁咱们盛氏一族后代无人在科举上有造化呢,你既想走科举,那是天大的好事,只不过读书辛苦,你得想清楚。”
盛阿九惊喜不已,坚定道:“叔,我不怕吃苦的!”
盛言楚为之精神大振,每年他往盛氏族学汇得银子不少,可他还真没想过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资助学子。
左右盛阿九要在他身边做事,不若就在盛阿九身上试试,能成则好,不能成也无妨,多读书嘛,总归不是害人。
为了盛阿九的科举路,盛言楚重新燃起做老师的雄心,回到小公寓,盛言楚将他前些年科举用过的笔记一一翻出来。
这些笔记若是叫钟谚青看到了,势必会惹得钟谚青狂叫。
这才是正经的状元笔记好伐!
书柜里拿出来的笔记有上百本,在这一刻,盛言楚的自豪感飙升,翻开一页页的笔记,上面的字从稚嫩到成熟再到追求书面感,这些都是他科举路上的见证啊!
抱着一摞笔记哀叹了声时间过得真快后,盛言楚挑出两本适合盛阿九目前看的,其余的则放回了书柜。
小公寓中还有很多其他的书,比方当年宝乾帝借着梅自珍的身份寄给他的书单,他也抄了一份给盛阿九。
就他的观察,盛阿九的领悟能力十分要好,目前的知识储备量虽不足以考童生,但只要接下来好好的学,肯定能拿个童生回来。
一想到盛氏族里能慢慢崛起,盛言楚心中就异常激动。
翌日将笔记和书单拿给盛阿九后,盛言楚还亲自指导了下盛阿九的书法。
但凡休沐,盛阿九都会在盛言楚的书房里请教问题,这天依旧,盛言楚看公文看得眼睛疼,便走到盛阿九的小桌前观摩了几眼。
书房里静悄悄,忽门外有人扣门,是阿虎。
“爷,西北寄来了信。”
盛言楚沉着脸快步走出来,阿虎道:“人在偏厅候着呢,爷可要见见?”
“谁?”盛言楚拆信的手一顿。
阿虎深吸一口气才道:“我说了爷您可别气,信不是从驿站过来的,送信的人就在外边,说一定要见您!”
盛言楚摊开信,看完信上的内容后,盛言楚心头微漾。
来人盛言楚认得,是柳持安的好兄弟丘林逸,也就是当年将孟双脸颊划破的鬼斧。
程春娘对鬼斧的印象太深了,虽说丘林逸换了一身胡人装备,但程春娘还是认出了鬼斧,乍然看到这人出现在盛家大堂,程春娘吓得一哆嗦。
“宓丫头,这是你的客人?”程春娘躲到树后,心有余悸的跟华宓君科普丘林逸。
“这可不是好人,我陪楚儿去县学读书时不幸进了家黑店…”
想起黑店那四人的惨状,程春娘呼吸都费劲,脸白如宣纸。
丘林逸耳朵灵光,听到外边有动静,丘林逸大步走出来,见到程春娘后,丘林逸像是看到了救星。
“程娘子——”丘林逸高声喊。
这边华宓君正在安慰程春娘别怕,乍然听到丘林逸的呼喊,程春娘忙拉着华宓君往外跑,慌不择路间和进来的盛言楚撞了个满怀。
“娘?”盛言楚扶住程春娘,又问华宓君:“你们这是?”
两人还没说话,追上来的丘林逸学着中州的礼仪向盛言楚问礼:“盛大人。”
“娘怕这人,说这人就是鬼斧。”华宓君凑过来小声提醒。
盛言楚了然点头,让华宓君扶程春娘去休息,自己则走向丘林逸。
见程春娘走了,丘林逸皱眉,可碍于他这回来有事相求,丘林逸只好垂首跟着盛言楚进屋。
丘林逸此番来只有一桩事。
“爷打从京城回去就一病不起。”
丘林逸刮掉大胡子后,倒让盛言楚一时辩不出此人就是当年那个笑话他不爱金簪的鬼斧,说出来的话更是没有当年鬼斧的嚣张。
“我是偷偷来你这的,无他,只求盛大人能让尊堂去看看爷,我从不求人——”
说着,大块头似的丘林逸掀起袍子,砰得一下跪倒,还磕了三个响头。
来者是客,盛言楚让阿九去扶,丘林逸甩开阿九的手,固执地跪着。
“您今个不应我,我就在这跪到死。”
盛言楚眉头蹙起,他不喜欢有人拿这种话威胁他。
丘林逸可不管,跋山涉水来京城,叫他空着手回去,他还是死了算了,正好可以给病危的好友陪葬。
阿九瞥了眼面色不虞的盛言楚,耿直的对丘林逸道:“你这样不行,叔他不吃你这套,你要跪着也成,我去给你拿个垫子,省得跪出了毛病还要叔掏银子买药给你吃。”
边说边往丘林逸膝盖下塞软枕。
“左腿抬一下,我塞不进去。”
丘林逸:“……”跪在软垫上还叫苦肉计吗?
跪软垫还不如不跪。
丘林逸无语地瞪了一眼阿九,随后没好气地站起来。
扶着阿九搬来的椅子慢慢坐下,丘林逸语带恳求:“盛大人,您就让程娘子过去看我家爷一眼吧,您是不知道,我家爷烧了好几晚,夜夜都喊程娘子的名儿…”
盛言楚面沉如水,听到这满腔怒气难以疏解,手旋即重重的往桌上拍去。
饶是见过世面杀过人的丘林逸都吓得肩膀一耸。
“盛大人——”
盛言楚却笑了,笑意不达眼底:“还夜夜喊我娘的名字,哼,好在西北离京城远,若是在京城,我娘的名声岂不是没了?”
丘林逸傻眼,他只是实话实话罢了,盛言楚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盛言楚敛去笑容,起身后目光直直地望着丘林逸:“巴叔病了,去求良医便是,让我娘去西北,她能作甚?”
丘林逸忙从椅子上起来。
“程娘子就是我家爷的药啊——”
盛言楚冷笑连连,却见丘林逸一本正经地说:“中州人不都这么说吗,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家爷是因为程娘子病的,要痊愈当然要找程娘子。”
“放——”
盛言楚止住脏话,狠起心肠豁出去道:“让我娘去?她怎么去?你陪着?你没看到我娘刚才见到你的那副惊惧样子?”
丘林逸一窒,早知道十多年后这一家大小和柳持安有关联,当年他就不会在这二位面前大开杀戒,可怪不得他,当年他恨透了中州朝廷,所以才隐姓埋名在中州杀人泄恨,但他杀得都是坏人!
盛言楚甩袖切齿道:“我还是那句话,巴叔既病了,我帮他寻良医都可,但让我娘去西北看他绝无可能,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说着盛言楚就大步跨出了屋子,阿九赶忙跟了出去,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丘林逸一人。
华宓君才从程春娘院子里出来,见丈夫面罩乌云的出来,遂上前问出了什么事。
盛言楚三言两语将事儿说了,华宓君气得不轻:“不像话!娘又不是姓柳的什么人,没得道理他叫娘去,娘就要傻乎乎的过去!”
盛言楚背着手,他气得也是这个,若是寻常好友,他娘当是要去探病,可他娘和柳持安关系暧昧,他娘连在盛家见柳持安一面都不愿意,谈什么去西北?
他和柳持安的关系是好,但让他逼着他娘去做不愿做到的事,抱歉,他做不到。
丘林逸站在廊下脸色不太好看,彻骨冰寒的眼神看得华宓君心里发慌,赶忙挽起盛言楚的手往外走。
“这事要跟娘说吗?”
出了院子,华宓君道:“娘对屋里那人印象极深,适才还问呢,说这人好端端的来咱家干什么?”
盛言楚疲累道:“我虽烦这人,但这事该跟娘通个气,巴叔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到时候跟娘不好交代。”
华宓君点头,握住盛言楚的手:“楚郎,你听我一句劝,娘的事你让娘做主可好?她若想开了要去西北看看,你让她去,左不过挑几个武功好的小厮在身边跟着。”
盛言楚反握住华宓君,昂首笑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迂腐?事到如今,哪里是我不愿娘和巴叔在一起,是娘自个拗着自个。”
末了,盛言楚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西北路远,过了九月,那边就要开始下雪,我娘是南方人,她未必能适应那边的气候,别到时候探病将自己弄病了。”
华宓君嗔笑:“你呀,想那么多做什么,这事我瞧着你别插手才好,去与不去,端看娘的意思。”
盛言楚沉吟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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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盛言楚踏进程春娘的院子。
程春娘此刻正在烛火下教棠姐儿打络子,见到盛言楚,棠姐儿起身问好,随后很识趣的离开了。
屋内,程春娘让丫鬟给盛言楚端来一盏桂花茶。
“清热的,能下火。”程春娘笑吟吟的将茶往盛言楚跟前推,“这会子来我这可是为了仲秋去卫家吃饭的事?”
绥哥儿还养在卫家,盛言楚多次和卫敬提出给绥哥儿上家谱的事,卫敬先是说不急,后来又说他再想想,总之就是迟迟不给绥哥儿上族谱。
就这般看来,卫敬些许是不准备将绥哥儿养在卫家,可杜氏的意思呢,卫家无男丁,她还是想养着绥哥儿。
卫氏夫妇两人为这事闹了几回脸,据盛言楚的观察,卫敬的意思其实很明确。
卫敬十分喜欢女儿卫羲和,有了女儿后,卫敬对儿子的念想变得极为的淡。
杜氏似乎钻了死胡同,坚决认为得要个儿子,就这样,绥哥儿抱去了卫家。
见程春娘问起这事,盛言楚摇头:“绥哥儿的事,儿子心里有数,今夜过来,其实是想跟娘说点别的事。”
“别的事?”
程春娘浅呷了口桂花茶,笑眯眯道:“难不成是南哥儿他那继母杨氏的事?嗐,你甭搭理她,我已经敲打过南哥儿他爹了,吓唬他爹,若再管不住婆娘,我就赶南哥儿和他媳妇回水湖村。”
说到这,程春娘笑声放大 :“你是没见着南哥儿他爹当时的脸色,啧啧啧,一下僵了,连连说他回去惩治杨氏,不叫杨氏和家里两个儿子拖南哥儿的腿。”
盛言楚挑眉,他娘不赖嘛,知道盛老爹的软肋在哪。
“娘。”
笑过后,盛言楚手搭在桌上敲了敲,呐呐道:“儿子过来也不为南哥儿的事。”
程春娘有些纳闷:“那你为了啥?”
盛言楚唇瓣动了动,却没有发音,程春娘急了:“你说啊,吞吞吐吐的干嘛?”
盛言楚眼神讳莫如深,缓缓才道:“娘,我要说得事不小,您得沉住气。”
程春娘配合着盛言楚,装模作样地做了几个深呼吸的动作,随后冲盛言楚笑:“这样总行了吧,你说。”
盛言楚直截了当:“巴叔病了,从京城回去后就病了——”
才说到这,程春娘心跳仿佛停了一拍,蹭得站起来:“你胡说什么,他身子一向好,怎会…”
似是觉得自己太过激动,程春娘捂住嘴跌坐回榻上,然心头像是裹了一层乱麻。
盛言楚摊摊手,如实道:“今日上门的男人是巴叔多年的兄弟,他带来的消息想来不会有假。”
程春娘颤声:“那人怎么说?病得重吗?寻到咱家来可是想让你帮着找良医?”
盛言楚没点头,程春娘浑然不知,絮叨道:“我与他之间虽成了那样的光景,但他待你好是真的,如今他有难,你可不得要帮他一二?”
说着,程春娘好声好气地哄劝盛言楚:“好孩子,你千万别因为娘和他之间的罅隙而跟他生份了,你忘拉?咱家山上的荔枝树多亏他才种活,还有,你穿得鹿皮靴,你当娘眼瞎呢,是他留给你的吧?还有——”
“娘。”
盛言楚好笑的打断程春娘,叹气道:“您怎么跟宓儿一样的说辞,好似我对巴叔就那般冷血无情,巴叔待我好,我一幕一幕都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