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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五品的太府寺少卿一位上满打满算呆了一年后,盛言楚擢升为通政司的右参议使,正五品官。
此调任在朝中传开后,有人羡慕亦又有人觉得可惜。
“啧啧啧,盛状元六元及第,当年若没有外放留在翰林院,指不定过几年就能当上翰林掌院,翰林官多清贵…”
“嘁,通政司不好吗?”有人不屑道:“我要是盛大人,我乐得去通政司。”
“都说翰林院是三清衙门,只我冷眼瞧着,清贵、清贫、清苦,大概只占去了后两个,什么清贵?哼,我若有盛大人那样的家产傍身,我铆足了劲也要去通政司!”
“通政司右参议虽只是个正五品的官,但人家通政司和太府寺相辅相成,位列九卿,最可恨的是通政司平常来往于都察院和大理寺之间,日后不管是去都察院还是大理寺都行得通,不像咱们,年年都在六部周边徘徊,连九卿的门都摸不到…”[注1]
这些话伴着入夏的暴雨斜风落到盛家,盛言楚闻之笑了笑。
他其实不太喜欢做翰林官,整日埋头写字太过压抑,通政司的活就挺好,受理臣民的申诉时可以听到民意,不至于和老百姓脱节。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要凉爽,加上升官的事敲定,盛言楚想着带妻儿去外边玩一圈。
华宓君提出去江南府,至于原因——
盛言楚当年不是收了钟谚青一堆风景雕嘛,华宓君在小公寓里看到后,一时间对江南府的河山风光向往至极,便起了游览的心思。
打住主意去江南府后,盛言楚问程春娘要不要跟他去江南府走一遭。
程春娘摇头,将大哥寄来的信拿给盛言楚看:“你舅舅求我帮棠姐儿在京城相看个好人家,你大舅鲜少托我办事,既开了口,我自是要办妥帖。”
盛言楚很不可思议:“棠姐儿不才十岁吗?这么早就要说婆家了吗?”
程春娘:“先看着呗,又不着急嫁人。”
盛言楚想了想,道:“棠姐儿在娘身边呆了几年,性子越发的像娘,我瞧着她喜欢做菜,娘相看时不若往这方面靠。”
棠姐儿那孩子行事和婉心机浅薄,不太适合嫁到做官的人家,有一手好厨艺,还不如嫁个市井人家,到时候在京城开个食肆铺子,一样能将日子过好。
程春娘皱眉:“我担心你菊表姐不会答应。”
盛言楚:“?”
“她苦心要男孩,眼下小子才会走路,她就跟你大舅舅诉苦,说她家底薄,小子又多病多灾的,只盼着棠姐儿日后能嫁个好人家,也好恩惠弟弟…”
盛言楚:“……”
几年不见,菊表姐怎么变成这样了?
程春娘敛眉低语:“你还不知道吧,你菊表姐前头死了个孩子,大夫说是男婴,可惜没保住,后来生得这个不足月,常年用人参吊着,若非你大舅时常贴补些银子,他家的杂货铺怕是都要赔进去…”
盛言楚唏嘘不已:“这么大的事,娘咋不知会我一声?”
“哪里是我不想说,你大舅舅每回来信都让我不要拿他们的事打搅你…”
盛言楚无奈摊手:“又不是什么强人所难的事,舅舅也是,藏着掖着作甚,哥儿既有病,该早些来京医治啊,陵州一行,我和太医院的关系混得还不错,宫里不乏有治小儿杂症的高手。”
程春娘琢磨了下:“那我跟你大舅说说,让他将哥儿抱来京城?”
“孩子的病拖不得。”盛言楚侧过身,叹气:“早就该抱来了。”
程春娘不敢再耽误,加急送信到静绥,将盛言楚的话送到程菊夫妇家后,程菊激动之余有些愧疚,也不知此行去京城有何脸面见女儿棠姐儿。
程菊嫁女护儿这步棋走得实在令人心寒,棠姐儿是大姑娘了,程春娘带着棠姐儿走访京城官宦之家后,棠姐儿大概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小姑娘不敢当着盛家人的面委屈,就跑到西苑后边的竹林偷偷哭。
这一幕被山栀瞧了去,华宓君心疼不已,夜里将棠姐儿的事说给盛言楚听。
“咱们去江南把棠姐儿带上吧。”华宓君摸摸女儿的脑门,缓缓道:“菊表姐糊涂了么?咱们已经答应帮她儿子请良医,她怎么还想着将棠姐儿嫁到官宦人家?”
“高官攀不上,只能寄希望在那些小官上,不是我瞧不上这些小官,在京城想要活下去,关靠那些小官的俸禄怎么够?”
“他们就等着像棠姐儿这样有手艺的姑娘嫁过去,到时候贴补婆家,哼,成亲后别说让弟弟沾姐姐的光,棠姐儿自个可能都要搭进去。”
盛言楚也是这么想的,去京城前,盛言楚和程春娘提出带棠姐儿去江南府散散心。
程春娘忙去给棠姐儿收拾包袱,这些天别说棠姐儿受不了,一想到京城那些人家对着棠姐儿左挑右捡的神情,程春娘越发替这孩子心酸。
坐船去江南府之前,盛言楚让盛小黑驮着程春娘去西北,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发前往江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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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府山青水绿,在钟谚青的带领之下,几人上午登山俯瞰大地,下午划船游湖好不惬意。
八月有院试,清一色戴着布巾的童生们瞬间成了江南府的一大景观。
江南府的学子得知盛言楚人在江南,一波一波的童生们堵在钟谚青家门口,嘴里嚷着求盛言楚说说院试的注意点。
盛言楚摆摆手,说他不太懂院试。
一帮童生愣住了。
“怎么会?”
“对呀,多少说两句也好,我家兄长那年乡试得亏盛大人的谆谆教导,我如今有幸碰上盛大人,可不得讨两句教诲!”
“是啊,盛大人…我爹将你写得字高高挂在书房上,我日也看,夜也看,今个我遇见大人了,大人能否也赠个字给学生?”
盛言楚被一堆稚嫩的童生围着走不开,赠字可以,但有关院试的东西,他确实无从下手。
他九岁考了县试后就破格成了秀才,别说院试,他连府试都没经历过,这让他如何向这些童生们传授经验?
诸位童生们:“……”
草率了,他们怎么将这一茬给忘了。
饥渴求教不成,童生们只好求字,大多数童生求得都是一些祈祷高中的吉祥话,唯有一个小童生引起了盛言楚的注意力。
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黝黑干瘦,一点都不像读书人,上前先是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然后四个字的往外蹦字眼。
“求大人写,安康顺遂,四字即可。”
小童生字里行间停顿的时间很短,一般人很难发现此人有口吃。
科考禁口齿不清的人入场,这孩子能瞒过搜查官想来用了一番心思。
盛言楚挑眉,问小童生为什么单单要这四个字?
小童生略带哭音:“为家母求,的。”
盛言楚微一踟躇,没有再往下问,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祝愿康健的话。
小童生感激涕零,捧着纸又蹦又跳地走了。
盛言楚觉得这孩子有意思,便跟钟谚青打听。
“他啊?”
钟谚青感慨:“他老子娘身子不好,他爹倒是个疼人的,家中几亩薄田都卖了,只为救妻,可惜…左右熬不过今年…他娘强撑着一口气不咽就是不想因为自个耽误了他的科考,一旦家里有丧事,他连贡院的门都进不去。”
盛言楚轻皱眉头,距离院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不是他诅咒,倘若小童生他娘有个什么好歹…
他这一路科考过来见过不少考试中途出现家孝的事,衙门才不管考生伤不伤心,打着孝道为天的旗号,直接将考场上的考生轰出贡院。
想了想,盛言楚还是决定帮小童生一把。
小童生住在江南府外围,老爹是个渔夫,盛言楚过去时,小童生正划着船穿梭在河中央收渔网。
阿九扬声喊:“陆童生——”
小童生眯着眼看向对岸,乍然看到盛言楚,小童生黑黝黝的眼睛倏而发光,对着船上的老爹说了几句话后,小童生宛若一条鱼,一头扎进水里。
到了岸边,小童生这才注意到华宓君挽着棠姐儿过来买鱼,面对不认识的女子,小童生羞赧地低下头,扭扭捏捏地用手护住光溜溜的胸前两点。
华宓君闷笑,棠姐儿红着脸,正巧打渔的渔船划过来了,棠姐儿忙拽着华宓君去船边买鱼。
等华宓君和棠姐儿一走,小童生这才规规矩矩地站好,仰头问盛言楚找他可是有事。
读书人的自尊心比较强,尤其在小童生现下这种年纪,盛言楚不会傻到在码头这种喧闹的场合直愣愣地说他想帮扶小童生,故而找了借口。
一听盛言楚想吃河鲜,小童生咧嘴而笑,说他家刚捞了一网鱼,若盛言楚不嫌弃,可以去他家吃。
“我娘做鱼,手艺绝赞!”小童生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
盛言楚笑着点头。
华宓君和棠姐儿蹲得渔船正是小童生家的,陆老爹这一网捞了不少巴掌大的河虾,还有一些草鱼鲫鱼。
棠姐儿得程春娘真传,小小年纪厨艺相当的好。
颠了颠桶里的鱼虾,棠姐儿笑道:“姑姥姥说河虾鲜嫩,剥了壳将虾肉剁碎,再打几个鸡蛋进去,然后切一些肉末搅合,放饭灶上蒸半刻钟,饭好了肉蛋羹也好了,出锅前撒一些葱花和黄豆豉油,拌饭吃贼美味!”
说这话时,小童生病入膏肓的娘笑了声:“这道菜光听着就好吃,又是虾,又是猪肉末,还有蛋…姑娘不愧是京城来的小姐,说法真是新奇嘞。”
棠姐儿见女子瘦得皮包骨头,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便找华宓君商量。
“大娘拿锅勺手都在抖。”棠姐儿咬咬唇,犹豫不定道:“我…这顿饭要不我来做?”
华宓君没反对,男人来小童生家里本意不是吃饭,若是累了小童生的娘可就得不偿失了。
得到准许后,棠姐儿欢愉的进到厨房,妇人说什么也不肯让棠姐儿一个上门客颠勺,无奈棠姐儿执意要帮忙,不得已,妇人只好歇着。
棠姐儿麻利,三两下功夫就做出一桌美味饭菜。
虾肉蛋羹,鲫鱼豆腐汤,酸菜草鱼片,都是京城的口味,小童生一家三口尝鲜后赞不绝口,却不敢再吃第二口,一味地劝盛言楚他们吃。
盛言楚每夹一口鱼肉,陆老爹的头就低一寸。
这些鱼原是要卖了给老婆子抓药用的…
小童生却没有将心疼表情洋溢在脸上,他不吃这些好菜,却悄摸摸的往妇人碗里舀虾肉蛋羹。
棠姐儿察觉到这一家的不对劲后,十分后悔自己将陆家那一桶河虾都嚯嚯掉了。
盛言楚和华宓君没说话,而是默默地吃完饭,临走时,陆母让爷俩将家里仅剩的几个鸡蛋送给盛言楚,父子俩不愿意,但拗不过陆母。
盛言楚让阿九收下鸡蛋,又问陆家茅厕在哪。
将家里所剩无几的鸡蛋送出去后,小童生明显有些不开心了,可便是这样,小童生还是强笑着引着盛言楚去了茅房。
棠姐儿摸摸发髻上的银簪子,随后也去了趟茅厕。
月光薄凉,撒在茅厕矮矮的房梁上发出淡淡银光,夜里如厕的小童生伸手去摸。
草堆里赫然埋着一支绕着金线的杏花银簪,再挖,一个鼓囊囊的小荷包掉了下来。
里面静静躺着两个大元宝,下面还压着一封预祝高中的信。
坚强的陆小童生在那一刻禁不住泪水滚滚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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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家人从江南府回来时,抱着儿子上京求药的程菊夫妻俩还没离开盛家,盛家主事的人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是盛允南接待的程菊。
“叔,”盛允南先是说喜事,“棠姐儿她弟弟有救了,太医已经开了温补的药。”
盛言楚点头,盛允南又道:“只您表姐说要见了棠姐儿才肯回静绥,您看——”
“棠姐儿是她女儿,我还能拦着不让见?”盛言楚嘁了声:“表姐这些年越发不像话了,棠姐儿才十岁,让她帮扶弟弟未免过分!”
气归气,盛言楚还是亲自去见了程菊。
程菊才二十几岁,这几年因为儿子的病思虑过甚,加之前头滑胎,整个人老了好几岁。
棠姐儿心软,见亲娘成了这幅模样,不禁泪眼婆娑。
母女俩抱在一起哭,盛言楚到嘴的埋怨一下消失无踪。
柳安惠见盛言楚背手离开,心下便知妻子那番作为惹得盛言楚不悦,再看看女儿稚嫩的脸庞,柳安惠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棠姐儿相看人家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程菊和柳安惠没有在盛家久呆,去武将府看过程以贵后,程菊便带着儿子回了静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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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如跳丸转瞬又是一年仲秋。
两个孩子如今能嘚吧着小短腿在院中捕蝴蝶,盛言楚自是不敢再带俩娃去小公寓。
就连程春娘想去西北,程春娘都得找个借口,以防两个小家伙追着盛言楚不停地问奶去了哪。
这年仲秋依旧是在卫家过得节,程春娘不在,去西北陪柳持安去了。
饭桌上,锦姐儿见不到程春娘,小嘴又开始叭叭:“爹,奶是不是又瞒着我和哥哥去见柳爷爷了?”
盛言楚舍不得打孩子,华宓君一个脑瓜崩弹了过来。
“你奶奶去哪还要跟你这个小娃娃报备不成?吃你的饭!”
锦姐儿嗷呜一口,鼓着腮帮子无声的抗议她娘。
绥哥儿吃饭秀气,一回只吃半勺,要不是碗见了底,盛言楚都没注意到他儿子嘴巴动过。
“爹,还要。”绥哥儿双手高捧着木碗。
身后的丫鬟笑着给绥哥儿添饭,盛言楚摸摸儿子头顶的小鬏鬏,手感软滑可爱,难怪小时候贵表哥对他的小鬏鬏爱不释手。
“别闹。”绥哥儿头微微一偏,声音很轻。
盛言楚以为自己听错了,忙低下头问绥哥儿:“你刚是不是说话了?”
绥哥儿将嘴里的饭菜咽下,葡萄般的大眼睛中充满疑惑,状似无辜道:“没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