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这话有意思。”盛言楚忍不住插句嘴,笑的恬静,“朝廷是说过准许秀才公挂族人的田地……”
“对对对,就是挂田。”男人赶紧接话,“我还以为你不知情呢,所以楚哥儿,你啥时候给我们挂上?”
“着什么急吗?”盛言楚一脸和颜悦色,看向以老族长为首的一众没说话辈分却很高的族人,笑道,“叔叔爷爷们有所不知,这挂田也是有讲究的,并非说你们拿了我的文书就能办成。”
见盛言楚说到这,盛大林家的大儿子盛元地不耐烦的接茬:“楚哥儿,你既知道挂田的讲究,就赶紧和我们说了吧,我地里还有活计没干完呢,哪有功夫听你瞎扯。”
“没干完就赶紧滚回家干去!”
盛言楚突然怒拍桌子,震的桌上剥好的花生米哗啦往下直滚,一颗一颗的散落在地。
一声稚嫩童音的怒吼惊得一众捧着吃食吃个不停的小孩呜呜大哭,盛元地脸色顿时变得难堪无比,大叫道:“楚哥儿,你这是朝谁撒泼呢!我好歹跟你爹同辈,有你这么大呼小叫的跟我说话的吗?”
盛言楚面孔骤冷,拔高嗓音,奚落道:“元地叔这会子搬出我爹压我,莫不是觉得我还是从前那个小娃娃不成?当年你们家说等盛元德回来了就用族规替我主持公道,哼,如今又故伎重演,拿盛元德来说教我,我倒是不知道盛元德有这样的能耐,元地叔,我不怕说句得罪人的话,你今日不提他倒好,可你提了他,那我就搁一句话在这,我的秀才功名下的三十亩免田税的名额,我便是空着它让它生虫,我也不会给你们这些人。”
“楚哥儿!”盛元地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摔了手中的茶盏,尖声道,“你别忘了当年你读书,我爹可是给过你家七两银子的,再有,你家那几块好的山林,全是我爹亲手择了地势好的盘给你的,你不能这么没良心!”
“我良心都被狗吃了。”
盛言楚自黑了一声,抖了抖衣袖,拿出一张印了官家红印的地契,举起来给盛元地看,“元地叔,这契约上明明白白写着,那几块山林是荒芜了六七年没人要的,若真是好地,咋你们都不买?”
说着,他不待盛元地去看契约,反手将地契收进了小公寓,嘲笑的看着坐在那低着头不语的盛大林,道:“之所以那几块是好地,全是我娘的功劳,这两年若不是她在山上收拾,那几块地不照样还是荆棘漫天吗?您说呢,大林爷?”
老族长这两年身子不太好了,但还没有卸下族长的职位,如今族里的事务都是盛大林在打理。
乍然见盛言楚喊他,盛大林哆嗦了一下,迎着小孩犀利的目光,他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哑着声音道:“当年那几块林地,确实如楚哥儿说的那样,只有一块好的,花了十六七两,后边几个小山林,都不咋样。”
得到盛大林的回复后,盛言楚坐回位子一瞬不瞬的看着盛元地,盛元地被看的无地自容,咬牙切齿道:“这事就当我错怪了你,但…七两银子呢!你总不能抵赖吧?”
“七两银子…”盛言楚呢喃了一嘴,忽笑的无辜,“什么七两银子?”
“是…”程春娘刚想说,却听盛言楚扭头打断,“娘,咱家什么时候收了大林爷家的七两银子?”
母子同心,程春娘立马意会儿子的意思,摇摇头道:“我不知情的。”
“你们母子两装什么装!”
盛元地一口气被噎住了,旋即抖着手指,指指盛言楚又指指程春娘,咆哮道,“当年在祠堂,楚哥儿是你哭着说不想回归老盛家的,我爹这才让老盛家端了二十三两的长孙银以及我家的七两,凑成三十两给了你,这事村里的人都知道,你能赖掉?”
话落,周围的族人纷纷点头,有不少人还沉浸在盛言楚刚才所说的不让他们挂田的失落中,如今抓到了说辞,谁也不想放过盛言楚,你一言我一语的指摘起来。
“楚哥儿,你可万万不能读了书后做起不孝祖宗的事哇,大林家拿出七两银子,这桩事我们可都是瞧在眼里的,没的作假。”
“就是,你若是恨大林当年没收养你,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他底下儿孙七八个呢,压根就顾不上你,再说了你娘…总之,是为了你好才将你分出来做独户。”
“便是让你做独户,咱们盛氏一族也没有亏待过你,按理说你娘和离后本该回娘家的,只是顾及你的面子,咱们才让她在山脚这住了下来。”
七嘴八舌的,吵的盛言楚神经疼。
“咦,原来三十两的长孙银不全是老盛家给的么?”
他佯装着茫然,瘪着小嘴颠倒黑白道,“原来还有大林爷给的七两啊,大林爷,您说您也是的,明知老盛家给的长孙银子不够数,您直接跟我说啊,何必暗中做好事帮老盛家补上这七两银子?”
说着,他昂首看向老盛家的代表人物盛元行,哀叹一声,掰着手指开始算账:“这些年在康家住着,我偶有路过老盛家在镇上的胭脂铺子,要说那间铺子生意虽不是顶好,却也能每月进账二三两银子,一年也就有小三十两,七年就有二百两,我就不算老盛家家里的庄稼银子了,就单拿铺子来说,分家就要分我七成长房银,也就是一百四十两,试问,老盛家当年给我三十两是什么道理?”
盛元行听得脸色乍青乍白,虽说盛言楚霸道的没算商税,但七七八八的算起来,老盛家的确不该只给盛言楚二十三两。
“不对,”盛言楚扔了一颗花生进嘴,淡笑道,“我都算糊涂了,老盛家当年给我可没有三十两,是二十三两,至于那七两嘛……元地叔,您不能怪我说话难听,那七两我属实不知道是你家给的,你如今跟我算这笔账,未免是难为我,这七两银子我不能白收,这样吧,你跟我元行叔要吧,左右老盛家欠我的可不止七两。”
“荒唐。”一说欠银子,盛元行坐不住了。
盛元地被盛言楚激的下不来台,只能跟盛元行伸手讨要那七两银子,一时间满屋的人都看着这两人唾沫星子喷过来又喷过去,吵的面红耳赤都没停下。
“楚哥儿果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久而不发声的老族长一张嘴就让闹得热火朝天的两人停了下来。
“成何体统,一个两个的当着小辈的面吵来吵去作甚!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盛家门风不正呢!”
盛元行和盛元地齐齐背过身坐下,盛言楚遗憾的叹了口气,他还以为这两人今天会吵到天黑呢。
数落了这两人后,老族长一双饱经风霜的老眼横了过来,威严道:“还有你,楚哥儿,我知道读书人惯会长袖善舞,我与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考过科举的,见多了攀上高枝的人回到村里不待见原来的贫苦族人,可我万万没想到我们盛氏一族也会出现一个白眼狼,楚哥儿,我待你可不薄,你——”
“老族长言重了。”盛言楚鞠了一躬,“知恩图报的道理小子当然懂。”
“那族人挂田的事你为何推三阻四?”
老族长拄着拐杖站起来,拉着盛言楚的小手,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日渐拔高的孩子,颤巍的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当年没有在老盛家那件事上一碗水端平,但并非是我失言在先,实在是你当年太小了,我若是早早的让老盛家将田产银子都给你,你未必能护着住,再有便是你到底是老盛家的长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必要弄的像仇人一般……”
“所以老族长您就和稀泥?”
盛言楚缓缓推开老人的手,微笑道:“我跟我娘都尊您敬您,期盼着盛元德回来后,您能替我们娘俩主持公道,可惜,您没有。您用三十两打发了我和我娘,名义上说是帮我们要回了长孙银,实则是为了塞住外边人的嘴,以为盛家在厚待我,老族长,您觉得我说的对吗?”
“楚哥儿…”老族长惊得踉跄的往后退了一步。
盛言楚眼一斜,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伸过去扶住了老族长:“您当心点吧。”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老族长欣慰的拍拍盛言楚,愧疚的道:“从前的事,我老头子做的是不恰当,在这里,我老头子给你磕头……”
说着,还真的掀起下摆扶着拐杖作势要跪下。
盛言楚岂敢受这样大的礼,慌忙侧开身子,却听盛元地嗷嗷直叫:“盛言楚,你这下满意了吧,逼着我爷给你下跪,你简直枉为人子!”
“老族长莫要跪。”程春娘赶紧将人拉起来,柔声道,“老族长,楚儿一向说话直,你老人家担待些,可千万别与他计较……”
程春娘挽着半跪不跪的老族长,劝说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过来拦着老族长,只好求助盛言楚:“楚儿…”
盛言楚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族人们,深深吸了一口气和他娘两个人将老族长扶到椅子上坐好。
老族长再过几年就百岁了,如今为了族人的风光还下跪求人,说真的,盛言楚替老族长不值。
他冷凝着小脸扫了一众人,只见他们都像是没看到老族长大喘气的样子似的,吃喝不断,更有甚者背过身子将碟子里的瓜果往怀里塞,至于盛大林一家,哼,此时此刻满心塞的都是怨他的话,压根就没心思照看老族长。
“小子若说错了话您且担待。”盛言楚搬来木凳坐到老族长对面,慢条斯理道:“您老人家也瞧见了,今日这场闹剧之所以发生,起因是族里几个叔叔伯伯为了拿我的秀才文书擅闯我娘我的屋子。”
老族长在程春娘的服侍下饮下半盏温热的茶水,缓了口气后瞪了一眼之前几个蛮不讲理的男人,又听盛言楚道:“秀才挂田的事我自是要跟大家说明白的,但诸位叔叔伯伯把我当傻子耍,我可不依。”
“谁耍你了?”立马有人跳出来狡辩,“既然要挂田,自然是要在春税之前办好,我们不过是一时心急才……”
盛言楚半步不退让,直起身从容不迫道:“皇上不急太监急,我家还是商户呢,我暂且还没去官府办免税的事,你们着什么急?”
“听楚哥儿的意思,你是打算去办你家的商税的时候一并帮我们也办了?”
周围族人脸立马换了一个嘴脸,嬉笑晏晏道:“这敢情好啊,我就说楚哥儿不是那种不管咱们死活的人,看吧,楚哥儿是好样的。”
“既然是这样,那咱们该合计一下每家能挂几亩田……”
“我跟楚哥儿家还没出五服呢,自然是我家挂的多……”
“楚哥儿另劈了一户,如今算来,咱们和他都是五服外的亲人,谁也不能借口多占便宜!”
“我沾了什么便宜?”立马有人不服气,气呼呼的道,“楚哥儿他爷和我爷是亲兄弟,我怎么就不能多挂点?”
登时,众人因纠结各家挂多少田又吵了起来。
盛言楚悠闲的坐在椅子上吃干瓜果,见有几个一言不合当着他的面打起架来,他讳莫如深的望向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老族长。
“老族长,你且看看这些人 ,这些都是您一心庇佑的族人,如今一个个为了几亩田税竟和往日的兄弟争的连里子面子都不要了。”
老族长狠狠的剜了这帮人一眼,然而这帮族民早已一发不可收拾,老族长没辙只能认命的阖上双目,紧紧闭着干瘪的嘴巴不说话。
盛言楚眼眸一压,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意味深长道:“老族长,您若是看的起小子,小子有一言。”
老族长倏而来了精神,一双经过岁月沉淀的鹰隼眸子直直的睨着盛言楚。
屋内几人吵的越发厉害,此时有人已经挽起手袖去了院中‘大战’,程春娘唯恐几人闹出人命来,赶紧去外边拉架去了,一时间屋内就只剩下盛言楚和老族长。
“小子斗胆,说句大不孝的话,如若盛家族人还似现在这般无搅蛮缠,不出几代,咱们盛家就要玩完。”
“咳咳咳。”
老族长激动的猛咳,盛言楚将桌上的茶水推过去,淡淡道:“静绥县中有一姓崔的举人,独子早逝,膝下唯有一个孙女,偌大的家业全靠崔举人一人扛着,然崔举人并没有包容那帮在侧惦记他家产的族人,该骂的骂,该训的训,如此,方有崔家盛大的族群。”
说到这,他起身跪下,正色道:“原先小子就想和老族长说了,说盛家族规毫无章法,譬如小子当年被分出来,您是族长,你该铁面无私的让老盛家将一百多两的长孙银悉数都给小子,而不是单单只给三十两打发我,您为了平息老盛家的怨气,为了所谓的家族和睦,您委实办得不公。”
老族长长叹一口气,枯瘦的手想拉盛言楚起来,可却没了力气。
盛言楚又道:“再比如大林爷出尔反尔、老盛家在祠堂开鸿门宴等等,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我知道您是不想让盛家一族成为旁人的笑话,可您次次包庇,次次放纵后的结果是什么,是他们不顾男女有别闯我娘的屋子,抢我的秀才文书?还是说为了几亩田税连至亲兄弟都能大打出手?”
“别说了楚哥儿,”老族长垂着眼皮,满脸疲惫,重复道:“别说了楚哥儿,别说了…我一个活了快百岁的人竟还没你看的通透……”
“老族长为了盛家呕心沥血,有些事是旁观者清罢了。”说着,他起身将小公寓里的秀才文书拿了出来。
“楚哥儿,你这是?”
“全凭老族长做主。”盛言楚道,“与其让他们争来争去,还是老族长您来分配更好。”
老族长坚辞不肯,盛言楚却道:“并非是让老族长为难,而是有些事须您下令,老族长若是听懂了小子讲的崔举人之事,合该知道族中不可无规矩。”
清了清嗓子,他道:“秀才的免税田三十亩自然要惠及全族,如何惠及,惠及多少,您来评判,但是您瞧瞧,外头那帮莽汉值得您替他们谋划吗?再有,您若是坚持要将挂田的名额划给他们,小子无话可说,只不过到那时老族长可别怪小子无情,自古朝廷就有规定,族人受秀才恩惠时,得上交一成的粮食给秀才,老族长,我不求多,半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