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狂想曲——婉央
时间:2021-04-06 09:44:50

  姜媛没什么事做,只每天起床,在阿德南家中吃些饭食,更多时候她可以出去买吃的。到处都是烤肉,米饭,水果和酸奶,无论是古今中外,最发达的首都中,购物一定最为便捷。姜媛可以买上一碗蔬菜沙拉,配撒上坚果和葡萄干的手抓饭,边走边逛,走到吃完了,再买一份巴格达本土最流行的沙威玛和烤爸爸——音译的烤肉和羊肉串。现代阿拉伯仍然有这些食物,它们历经千年,经久不衰。
  巴格达最繁华的市场中专门设有来自各国的交易所,那是一连排精致的双层房屋,沿着走到最里就是大唐。据说店里摆着许多来自东方的瓷器、丝绸、笔墨纸砚和书籍,哈里发礼贤下士,广招学者,有许多典籍会被运进更里的宫殿中,被人们翻译。
  姜媛在店门附近站了很久,不敢上前,看那个在柜台后招揽生意的大唐人,他身边或许是个掌柜,是个书生,他有腆起的腹部,颌下三缕长须,挽着宽袍大袖,用刻刀在羊皮纸上写字。但她站得太久,伙计迎来送往,很快发现了她。他用熟稔的阿拉伯语大声招呼:“那边的客人为何伫立良久?若有意何不进店细看!”
  那已经完全是阿拉伯人的腔调了,又似乎带着口音,那也难怪,这里根本没有标准的语调。无数民族在这里汇聚成一个帝国。姜媛缓缓走了过去,书生抬起头来看她。她松了手,让人接过她的小驴,走进去的时候他们发现她偏东方的眉眼。但她又沾着黑须,头包缠头,腰束弯刀。当然面貌的特征瞒不过家乡的人,书生面露惊喜:“小伙子看着像是大唐人士!”
  姜媛忍住眼泪,认真的说自己的谎言:“我的母亲是大唐人。”
  书生和伙计都喜出望外,拿出珍藏的茶饼请她共饮。……老实说,这种煮出来加各种调料的茶饼,姜媛也完全吃不习惯。这倒让她看起来更符合自己编造的人设了。她的普通话也被鉴定为是外乡方言,大唐的官话是陕西方言。当然,那也不是现代的陕西方言。他们互相叽里咕噜了一阵,实在听得吃力,又只好换回各自带有口音的阿拉伯语。
  书生自称李解,是唐驻大食使节处附属的给事郎。他受命管理这间交易所,伙计其实才是实际的本店掌柜,他来此时带来的书童,多年后也长大成人,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李解叹息着说:“某来此多年,早已模糊了乡音!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啊!”
  姜媛笑着说:“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虽然他们都在异国,讲异乡的言语。他抚须呵呵大笑:“杜工部的诗,用在此处,倒是妙不可言!”
  姜媛身在番邦还关注东方文学,发愤学成的高尚情操博得了李解的大加赞赏,她也便将自己和阿德南推敲过的身世告知。战乱离散一向是寻乡追祖的根源,怛罗斯之战和安史之乱飘落了多少浮萍,一名书香世家的小姐被掳后随波逐流,生下混血的孩子,最终埋骨于遥远的异乡。姜媛故作镇定,让他们打量自己的容貌,李解倒是说:“似乎你更像你母亲些,更像唐人的样貌。”因为更像母亲,有点女态是完全可以说得过去的,一束大胡子已经足够说明男性身份了。姜媛点着头说:“是,我母亲常说我更像她。”
  这时门口一黑,进来了人,掌柜便起身去招呼。不过来人声音熟悉,姜媛也抬头望去。阿德南正好惊奇地看着她吟道:“贾南!我的孩子,你可真是令我惊讶,我早上与你在家中相别,午时又在这里与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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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媛这才知道原来阿德南寻到的“渠道”与大唐相关。只因怛罗斯之战后,许多大唐人因战乱流落异乡下阿拉伯战士们俘虏众多工匠和各式劳役兵丁,东方的造纸术终于开始流入了巴格达。过去几年间曾有些似是而非的小作坊在波斯区域建起,哈里发也致力于建造造纸工坊。直到安史之乱过后,因与与黑衣大食重新建交,唐皇终于允许阿拉伯人以大量贵重宝物交换了官营作坊所掌握的完整的造纸术。
  阿德南正想涉及造纸行业,他并非是想拿到官营的技术。造纸术的性质决定它只能成为官营行业,哪怕是富冠巴格达的大商人也不可能染指。因此以阿德南为代表的商人们瞄准了中层市场——那些在造纸术被官方交换前,曾被民间传下似是而非的知识。
  那种知识也曾大放异彩,即使是粗糙的纸也能顶用。唐纸在这里销路很广,越来越多的典籍、人才与知识传入造就了大量的纸张缺口,羊皮纸和鹿皮纸赶不上需求也不方便,就是劣质的半成品也不愁无人购买。
  不言而喻,精明的商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笔买卖,许多人在交易所投下重金只求一句指点。造纸术被放在金盘玉盒中进入哈里发的宫殿后,对纸张的购买便更疯狂了,人们个个要与李解喝酒结交,阿德南难道不是其中一个?
  姜媛想到了这个问题,她站起来。或许她阻碍了阿德南的计划,使他被认为是耍弄诡计的人。阿德南倒是自如地向李解行礼,承认他是姜媛的养父。他对姜媛微笑吟道:“小马儿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回望故乡,我应当想到你在巴格达落脚后,早晚有一天要到这来。”
  他曾与姜媛一起被强盗俘虏,一路相互扶持,见她流落无依,因此将其收养。他道:“我对唐国的光辉仰慕已久,万不敢以区区的金珠宝贝偷窃你们的技艺。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没有东西可与之相比。我来到这里,只是想为我这心爱的养子亲自选些礼物。我想他像他的母亲一样聪明出色,或许能给我一些点拨也说不定呢!”
  他又伸出双手情真意切地吟道:“命运将我们聚在一起,这是我的何等幸运!我只盼这运气不要给我的孩子造成什么阻碍,唐国的大人啊,若你心怀一点疑虑,我立刻掉头就走,只盼你别误解这孩子的好心好意,若让他流泪伤心,这就全是我的过错!”
  然而李解没有误解,他抬手请阿德南坐下道:“可敬的老先生啊,我不是那样不明的人,对这聪慧孝顺的孩子有所怀疑。”要找姜媛这样的人,如何容易?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唐人风范,温雅沉静,不卑不亢。李解抚须微笑。他以为她生在异乡,从小没踏足过大唐的土地。
  “要骗人容易,可你瞧他。”李解伸出手来轻按姜媛的肩膀,袖子落在她身上。他道:“你母亲将你教得很好。”君子不器,如是而已矣。
  姜媛眨了眨眼,突然泪盈于睫。
  他们的收获实在丰厚而意外,李解送了他们几刀纸,并写了介绍的书信,让阿德南能去拜见现在正在皇宫作坊中侍奉的唐匠。他送他们到路口道:“就当这是我送给晚辈的礼物。”姜媛感激不已。但她即将跟阿德南离开巴格达,或许很难再有回来的机会了。李解大笑道:“古王有言,兴尽而返,何必见哉!”挥挥袖,回头而去。
  掌柜乖觉,引姜媛下拜,姜媛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只听他击节唱道:“出走半生风波尽,归乡仍是少年郎!”大袖随歌声飘飘而起,声音未了,人已入店去了。
  她抬起头来,面前只余青砖石道,一个幌子立在门上,一个“唐”字墨迹犹然,随风飒飒,几要破空而去。
  姜媛只恨自己不会唱歌,开不了口。
  回去的路上姜媛问阿德南。“你为何不告诉我,想要研究造纸术呢?”
  阿德南笑得有点狡黠:“你难道不是一定会去那里的吗?”
  姜媛忍俊不禁。她说:“其实我可能对造纸术略有了解。”回去回忆回忆,兴许能想起些有用的东西。阿德南笑道:“那么,我亲爱的孩子。你可千万别做出那包药的纸,否则定会被大官们抢走的。”
  姜媛也笑起来。布洛芬她是做不出来的,再说,那些纸片也已被阿巴尔撕碎,埋藏在黄沙之中,一千年以后,大约也会烂成腐朽的吧。她帮阿德南牵着驴子,还有她自己的小驴,他们慢悠悠地沿着街边走着,贩货的吆喝不绝于耳,阳光正烈,棕榈树在道路两旁投下清凉的阴影。
  不过那都是人家家里的树,只有回到家里才能去纳凉了。她问:“我们要搬到哪里去呢?”
  “我想,大约是塔伊夫。”阿德南说:“好叫你知道,你父亲的父亲,爷爷的爷爷,他们曾经就是从那里发家。我们的祖上贩卖水果和琉璃,将椰枣和杏贩到巴格达,再将杯盘运回到塔伊夫。最后他发了财,就在巴格达定了居,再不回去。不过……”
  阿德南顿了顿道:“据说,他发财是因为,无意中捡到了某个强盗团的藏宝。”
  姜媛想了很久。
  “难不成那位先祖叫做阿里巴巴?”
 
 
第17章 【2.17更完】
  阿德南选中塔伊夫不只因为那曾是他的故乡。造纸工坊的建立需要足够的原材料,而遍观整个阿拉伯帝国区域,拥有丰沛水源和茂盛林木的地方实在不多。阿拉伯半岛充斥荒漠戈壁,叙利亚旷野满是王公贵族。埃及行省和亚丁阿曼倒是土地富饶,分别是整个西亚的粮仓和香料铺子,但又离巴格达和大马士革太远,阿德南的人脉延伸不到那儿。因此老商人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塔伊夫,这座位于山脉和要道上的山城。它气候温和,从岩石下涌出的地下水无穷无尽,它出产各类农产品、肉奶和香氛,它的直接顾客就是麦加与麦地那。
  除了巴格达外,还有谁的用纸需求会多过麦加?这是为阿德南量身准备的新起点,何况它离血鹰强盗团藏身的内夫得沙漠还那么近。塔伊夫俗称“夏都”,也是许多达官贵人们在炎热时会前往避暑的城市。如果在那儿扎稳脚跟,阿德南的人脉就可在那时发挥作用,方便暗中与血鹰互通有无,交接赃物和信息了。
  但首要的问题,先是搬家。姜媛问:“你确定?”阿德南道:“这是最好的法子,亲爱的贾南。”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没有火车和飞机,单靠人力骡马运输搬家不是件易事。在地图或沙盘上看,这很容易,一条由商路连接而转折的线,从巴格达到大马士革再到塔伊夫。姜媛和阿巴尔曾走过这条路,随商队自如地交换水陆行程,走完这段行程大约只花了两个月。
  但基业的转移,不是一朝一夕。单人两骑和万贯家财走过迢迢千里绝对是以指数级向上增长的难度。阿德南待过许多商队,对这件事情很了解。风沙戈壁,凶徒和野兽,老弱病残一多起来,疾病的阴霾便能轻易地笼罩人群,经验丰富的老商人在深思熟虑后选择了性价比更高的办法。
  “我们可以雇商船南下,走从阿曼到埃及的航线。”
  他这么对姜媛说。他们正盘腿对坐在地毯上,中间是个沙盘,已用手指画出了歪歪扭扭的道路,将前人口耳相传的粗略地图展现其中。
  “我有一些海上的朋友,他们走过这条航线。虽然人多会麻烦些,但总比在陆地上走的好。我们能将金币换成货物,运去阿曼和亚丁贩卖,再将得来的钱采购当地珍宝后,装船去埃及。”
  这大概是只有航海时代才会出现的神奇思路,西方人开了先河后追逐金币的商人们踊跃相随。他们为了绕过亚述帝国而开辟航道,从非洲的好望角绕过,通过印度洋前往东方贩运香料。阿德南道:“到了埃及再换陆路,从亚历山大港卖了货物再买驼队,跟运粮队走到塔伊夫,就会方便安全得多。”
  抛去这个设想实行的难度,姜媛只能承认这确实是更好的法子。丰饶的尼罗河流域出产棉花麦黍,是整个阿拉伯帝国的粮仓。强盗们通常不碰去麦加的运粮队,他们兵力强大还无油水。有些商人会跟着队伍行走,这需要一些关系和贿赂,不过阿德南既然会提出这条路线,他自然有门路。但姜媛不需走这条路,阿德南委托她更重要的任务:“我会派第一部 分人先去塔伊夫购买房产土地,建立作坊,你随后去监督。” 
  老商人向来遵奉骆驼与羊马不能拴在一个栏里。他倒也想亲自先去塔伊夫,但一人不能劈开两半,阿卜杜勒不能独立跟船航海,造纸和血鹰的事又只能姜媛去做。阿德南满怀愧疚吟道:“我指望让白羊在我家中安享歇息,岂料又要让它再走征程。”他为此长吁短叹很久,只是无论如何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姜媛微笑安慰他说:“我很乐意能帮到你,亲爱的阿德南。”
  ——只是这样他们就得分开,阿德南这条路太过漫长遥远,要绕过整个阿拉伯半岛,沿非洲而上。大西洋的季风不是常年吹拂,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问:“要多久呢?”
  “两三年或许太久,一年却又不够。”阿德南叹息道:“我的掌柜和管家知道你和唐国使臣交好,不会为难你的。”
  姜媛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轻松些,故意问道:“你会坐船吗?”
  贝都因人的后裔大多习惯陆地,海上风暴可能还不是对他们来说最严酷的灾难。阿德南故作生气:“怎么对你义父这么说话!我年轻时也差点去亚历山大港参军,为哈里发战斗了呢!我还身强力壮得很,可以独自杀死一头疯狼!”姜媛便笑起来,指了指:“那你就得少吃点这个了。”
  两人看向他手边的盘子,那里满放着宰娜白的手指——甜点的名字。炸成金黄色的手指饼上洒满蜂蜜和糖浆,每一口都是幸福到爆炸的卡路里。阿拉伯人嗜甜,无糖不欢。姜媛拿过盘子说:“不能再吃了。”
  阿德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哈哈大笑:“你是我的孩子,你履行你的职责,我也履行我的职责。做儿子的怎能违抗父亲的话,我还没吃够,我命令你把这盘点心还给我。”
  姜媛也笑起来。他们彼此看看,拍拍对方的肩膀。
  余事便不再赘述,一个月后,姜媛带着阿德南三分之一的金币货物,和他先行的家仆工匠一同出发。他们加入众商联合的大商队,从巴格达起始,这条陆上的终点要直达亚丁。
  姜媛有时想起被她暂放在沙漠中的太阳,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衣锦还乡。她要做的不多,只需每到一个城市便让手下的仆人去贩卖和进货。她算数很好,给钱也大方,加之身手矫健【那手刀劈断木板的神器技能又再次在人群中流传】,仆人们不大在她面前弄虚作假。姜媛自己则能带个黑奴去城里游玩,购买些小物品,观看风土人情,品尝各地的特异食物。总而言之,这段旅程细究起来还是十分惬意的。
  一个月后她在大马士革收到阿德南的信,信中说他们要出发了。姜媛还在巴格达时去港口看过船,那时它们还没下水,在装运货物和做维护,那些船桅杆林立,在水中齐排列着,像震撼人心的巨人。她将信纸收好,如无意外的话可能这就是几个月内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了。行程的地点无论如何无法确定,下一封信的地点只会是在塔伊夫。她默默祝阿德南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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