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腾的火焰几乎要烧干姜媛的皮肤,她几乎喘不过气,这里的空气本就有限。她依言照做,只是看着脚下的火海,一言不发。没有任何需要令人紧张的动静,但霍森仍保持着警惕,要她再爬一台阶,煤油罐扔在她跟前。姜媛捂着胸口,她觉得自己有可能摔断了肋骨,但是理智知道如果摔断肋骨肯定不会像这样活动轻松。“如果你再烧我们都会被憋死在这里。”
如果她能看到那个文盲的脸,肯定满是令人厌恶的狞笑。“少废话,照做!”
第二个台阶下也成了火海,杜绝一切还有第三个人的可能。这一次的氧气少到霍森也咳嗽起来,而姜媛开始头疼,只能竭力深呼吸,维持性命。长杆从头上伸下来,上面挂着绳子,毫无疑问能随着杆子上去的只有宝石,哪怕确定了阿巴尔不在,这老练的盗墓贼也十足谨慎,不肯令她接近。
姜媛呼口气,拉过杆头。宝石原本就捆着细细的线,它的上一任携带着曾将它挂在脖上,随身携带。姜媛将宝石捆在杆子上之前希冀哀求地问:
“总督大人死了,我们之间没有仇怨……我把宝石交给你,你带我回去吧,好吗?”她仰头望着空中,觉得自己此时一定特别狼狈。眼泪从眼眶中滚出来,滚烫地灼伤肌肤。“求求你,”她哽咽着说,声音在石室中隆隆回响,几乎听不清。她看不见霍森,视线畅通无阻地向后。平台上的灯台被点燃,好让周围可见,于是他们能看见这里就是梦境中的所在,再清楚不过。幽深狭窄的长廊一路向上,没有友好的台阶。它是石头堆砌起来的空间,四周满是壁画,埃及众神伸出双手迎接她,一路通向幽冥。
“我不想死在这里……”
上面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察觉到如果不给一个承诺她就不肯交出宝石,但霍森怎么可能下来抢夺。他终于不耐烦地说:“好吧,好吧!你这个该死的女人,现在赶快把宝石捆上去!”
姜媛露出狂热惊喜的笑容,像是抓住落水的浮木。她高声答应着,仿佛生怕霍森反悔,立刻将绳子围绕宝石与长杆细细捆牢。她说:“我好了!你快让我上去!”她的手指还没离开木杆,声音大笑:“去死吧!”姜媛握着向她捅来的杆头,布袋隔绝了一部分冲力,她一个踉跄,顺势压着自己的体重,拉着木杆直落火海。
宝石落在地上,溅起飞火油污,有一个上方看不到的死角没有被煤油浸染,姜媛滚了一圈,在被烧着之前飞速爬起。空中一片哗啦的声响,沉重的躯体滚在石头上,摔进火里,发出哀嚎。但第二层的煤油本就稀少,只是浮在地上一层薄火,无法伤人。姜媛扑了过去,举起匕首,原先插在阿巴尔身上的锋刃再次陷入肉中。
但她看不见,没有插中要害。凌空而来的力道将她甩倒在地,随之而来的是暴怒的攻击。男人的力气太大,姜媛没有反抗之力,她眼冒金星,视野发白,被摁在地上,全靠她一手反扼住了脖子才没被立刻扭断骨头。她觉得自己的手脱臼了,喘息着挣扎,但无济于事。她的力气太弱,霍森几乎是狂笑着,一寸寸将她的手连同脖子收紧……
“贱、人!婊、子!”姜媛只听见污言秽语的谩骂:“敢暗算我!”她双腿扑腾,无力呼吸,眼前影影幢幢,难道自己就要死在这里?她心里横着的那一口气,不知为何一点儿也再鼓不起来。兴许她还没从阿巴尔离开的震撼中醒过来,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来到巴格达,为什么要来到古埃及,为什么一切好好的事情不做,要在这座金字塔里,被一个混蛋活生生地扼死……
她在窒息中,感到身体的划动。有另一个东西,在狂乱地画着线条,一遍又一遍。她的心跳几乎要爆裂了,□□着说:“呜……”她的另一只手无力地四处挥动。但在黑暗中,她看到那个线条。在她的手上一遍又一遍划着。它有时会间断,会消失,但一刻不停,足以令人补齐图案。她终于能看见那线条,从混乱变得清晰,从复杂变得规律。
她脑子的血管几乎要爆炸开来,在地上挥舞着手,终于拽到那个布袋。布袋原本挂在她腕上,里面的球滚了出来。姜媛握住一个捏碎了,猛地拍在面前。
空气中发出嚎叫,粉末簌簌落在姜媛身上,烫如火烧。扭曲的人脸现形,带着灼烧的烟雾和水泡在空中蒸腾。姜媛咳嗽着后退,并不忘抓住机会又捏了一个球。阿巴尔的□□大约没想到会派上今天的用场,不然他保准往里面再撒一瓶毒药。微弱的火星碰触到人体,突然与粉末一同爆开。围绕头脸的蓝焰烧得如同鬼火。霍森惨叫起来,在地上打滚。
在金字塔里,听见这样的惨叫,目睹这样的惨状,真是人间地狱。姜媛捶着胸咳嗽起来,踉跄地走过去,给了霍森一个痛快。
惨叫停息了,火星燃烧了好一会儿,也随之黯淡下去,幽暗的石室仍然静静屹立,长廊幽深,如通往冥界的路。她四处看看,好容易才摸到宝石,踩断了长杆,将它重新挂回脖子。贴在身上的笔画如影随形,执着诡异。一直又一直画着,一个圆,无数的圆圈。一个圆,无数的圆圈……
她说:“你他妈够了。”声音嘶哑,遍体鳞伤。但笔画自然并不停歇。姜媛走回原处,咬牙开始攀登。
果然如姜媛和阿巴尔原先推测,霍森为进入金字塔准备了完全的装备。他兴许是不敢上去,专等在这里,要到最后关头逼不得已,才要夺回宝石送回原处。无论如何,姜媛将其全都笑纳。在金字塔里这样一人向上,真是终生难忘的体验。她效仿霍森,找到走廊边上的灯台,带着火把,一路将其点燃。蔓延向上的火一点点将千年前的陵墓点亮,更别提身后还一直有个圆画着,一直画着……
它仍会消失,时不时地消失。力道越来越弱,如掠过沙子的风。姜媛没有说话,只是一刻不停地向上爬。她太累了,这比杀人还累。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滚下去,她确实滚下台阶过,幸运的是,她没有摔断骨头,倒霉的是她还要向上爬。
漫长机械的肢体劳动和身体的痛苦都让她恍惚,她觉得自己在做梦。四周埃及众神围拢而来,向她伸手,要将她压成齑粉。她感觉到自己站在一个房间中,茫然四顾。那不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仅容人站立行走。空荡荡的,简单的石头装饰。而四周灯火通明,映亮无数宝光,正中的棺材下,金碧辉煌的陪葬品将法老围绕,静等姜媛到来。
姜媛很快找到了目的地,在棺材对面的墙上,一个浮雕雕像面对她而立。它注视着她,胸前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姜媛一屁股坐在地上,汗如雨下,眼冒金星,哪怕最终的终点就在眼前,她竟然一时之间提不起力气上前。身上还在画,像个烦人的鬼,又微弱得如同呼吸。姜媛说:“……和梦里差好多啊,是吧?”
没有任何人回答她。
她笑了笑:“那里还有宝石,你说怎么将宝石还回去呢?”
也没有人回答她。她独自一人坐在金字塔中,造访沉睡了无数年的法老。哪怕他不需要她的拜访,哪怕姜媛是个恶客,坐在这儿,打扰他往生的清净。从来都没有人说过,还回宝石是解决一切的办法。如果就那样将宝石摆在雕像下而没有任何事发生,姜媛也不会有任何意外。
“好吧……已经做到这里,”她说:“阿巴尔,你给我等着。我非宰了你不可。”
一笔一笔一笔。
一笔一笔一笔。
圆圈恍惚地变了,成了利落的三个线条。她低头笑了笑,又因为牵动头脸的疼痛龇牙咧嘴。她拉下宝石,开始用衣服擦拭。布料吸饱了油脂,宝石在火光下闪烁血一样的光彩。四周突然有风涌起,姜媛挪开了脚,无数黑沙从地面上像波浪卷起,拉住她的身体,正如她曾来到这里的那一夜,奇异的潮涌。有一片黑沙向姜媛张开,像是向上托着,勾勒住某个东西,无言的空位。
姜媛将宝石放了上去,坐在那里。这个服务还不错。黑沙将她层层围绕,她也累得没有力气再紧张了。她向后靠在墙上,缓缓闭上眼睛。最后映入视线里的,是雕像直视她的双眼。
她觉得身上有人在戳,可她太累了,睁不开眼睛。于是那个人就继续戳。她睁开眼睛。
天气真的很好,阳光灿烂,树木在她面上投下阴影,而向上望去,望不到顶的陵墓巍然而立。她躺在沙子里,浑身酸痛,浑身脏污,她觉得自己一定像个沙子鬼,那是因为另一个脸上带着污垢的沙子鬼凑到她面前,要执着不懈地将她弄醒。他一脸胡子拉碴,脏得出奇,只有面上那双弯起来的蓝眼,蓝得瘆人。
“亲爱的贾南,”他笑着说:“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姜媛背过身去,给了他一根中指。
第53章 番外·出埃及记(十八)【完】
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金字塔下远离人烟,四周方圆几千米,都和不毛之地没有多少区别。姜媛不想晒死和渴死,那就只能爬起来,和阿巴尔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求生。他们临走前不辞辛劳围着金字塔转了一圈,姜媛诡异地发现自己身上几乎没什么伤。她只是脏,混着汗而黏在一起的沙干透后,剥落下来,露出来的只是被晒得剧痛的皮肤,阿巴尔也差不多,如果姜媛不是做梦,他明明被捅了一刀,可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口。
“难道是做梦?“阿巴尔提出一个意见。如果记忆好一些,可以充分地回忆起来,身上的衣服和携带的东西都是当初被黑沙卷入时的样子,只是丢了的就真的丢了,武器等什么都丢了,骆驼也丢了。姜媛面无表情地道:“那么谁把我们运到孟斐斯?“
这里是孟斐斯,毫无疑问,因为他们的确在老位置找到了那一划。能够确认时间确实已经回到开始的是那道划痕,石头已经历经沧桑,划痕也风化而清浅。砂岩钝化了,兴许再过上数千年,它也会跟它其余的同伴一起湮没在时间中。阿巴尔道:“你怎么知道是你的时间,不是我的时间?”
“因为如果是我的时间,你早就被人围起来殴打了。”
他为之侧目,姜媛神情平静。过了一会儿他便笑了,神情戏谑:“你在撒谎。“
“对,“姜媛说:“因为想殴打你的是我。”
但是还不能打,力气要留在走出孟斐斯上。公元8世纪的孟斐斯,只是一座废墟,兴许还有人在附近生活,但城市的重心早已移向亚历山大。时间在前行,永不回头。他们最后看了一眼金字塔,然后也头也不回地离开。
没有骆驼或任何代步工具,和清水食物,走出去找到人烟的这段艰辛旅程,真是令姜媛不想再回想。他们在沙漠里捉蜥蜴和蝎子吃,挖路边的草根吸取汁液。阿巴尔设法生起了火,于是他们还能吃上烤蝎子一一好像这就很是盛宴款待一般。他一边咯吱咯吱地咬着肉,一边教她吃哪里最美味。“够了,闭嘴,姜媛捧着难以下咽的甲壳,竭力想象这是一块烤肉。“我不想再听你说话。“阿巴尔耸了耸肩道:“不是挺美味的吗,你在巴格达难道没吃过?“姜媛没有理他。第二天他们找到了两条蛇,比蝎子好。
像是表示事情确实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好,第三天他们走进孟斐斯的废墟,来到尼罗河边。其实这里并不是没有生活着人,但和城市相比,那确实太少而贫瘠了,说着听不懂的话的人们穿着破旧的衣衫,揽着孩子好奇地看他们路过,像一切姜媛经过过的村子,只是再看不见这座城市的丰饶,清澈和芳香。
她穿过神庙,还去寻找了下她住过的地方。房屋已经倒塌了,曾经吃过饭和写过石板的台子早已消失无踪。时间在他们面前,无情地将记忆修改。“亲爱的贾南“,阿巴尔在身后唤她:“我找到了骆驼。”她回头时便看到他骑在骆驼上,身后还牵着一匹,显然是给她的。哪怕这是个破村子,他也能找到办法将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那浑身一新的白袍,他驱使骆驼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注视她,那模样真是意气风发,俊美潇洒。
“你哪儿弄来的?“姜媛问。这样的村子是绝不肯将骆驼出卖的。阿巴尔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强盗头子言简意赅:“金币。”
”......你哪儿来的金币?”
他们一穷二白地走出金字塔,姜媛真是十分震惊,这家伙从哪里弄到的钱。然而被怀疑重操旧业的巴库姆总督在瞪视下弯下身来,凑近她,将随身的小袋打开。姜媛凑过头去,被里面满满的宝石黄金炫花了眼。
强盗头子发了一笔横财,志得意满。“我临走前埋下的。“难怪他进了孟斐斯就溜走消失不见,姜媛无言地看着他。这些宝石黄金虽然蒙土而黯淡,分明是古埃及的样式。显然在神庙那两天他简直是卖命,除了溜出门散播传言,还顺便偷了一堆财宝,找到隐蔽地埋下,只待将来再取。他可真是够乐观的。
阿巴尔正色道:“真明显,这不是做梦。“姜媛:“的确显而易见。“他笑一声,轻飘飘地从袋子中抓了一把,放在她的手心。抬起眼看她的时候,蓝眼在面巾后邪恶地微微一弯。
“亲爱的贾南,“他道:“这个作为酬劳。”
哪怕发了一笔横财,他们没有贸然地买船北下。哪怕经历了古埃及的梦境,阿巴尔显然对水更加敬谢不敏。他们骑着两头骆驼,一路向亚历山大前进。虽然路途仍旧很远,但只要有足够的装备,这旅行便惬意得多。他们很快赶上商队,换了足够的钱,买了弯刀,换了新袍,重新听着吟游诗人的弹琴歌唱,喝着香甜的美酒,吃美味的食物。妓、女在跳舞时会流连在他们桌边恋恋不舍。
他们住旅店也并没有同一间房,哪怕已经重回了轻歌曼舞的繁荣商市,他们两人都仍需要更多时间来休养。姜媛经常一觉睡到中午,阿巴尔的习性比她昼夜颠倒得多。总而言之,这趟旅途缓慢得叫人意外。
那晚姜媛睡了很久,终于睡醒了,再也睡不着。其实并没有噩梦,可是可能紧绷久了,起来的时候总是一身冷汗。她下了床,走到阳台,看着月光沐浴小镇,人们载歌载舞。她出神了很久,直到旁边有人唤她。阿巴尔坐在她身边,只是隔着栏杆。他们的房间相邻。毕竟有钱,要了有露台的两个最好的房间。
“睡醒了?“她意思意思地问。
“刚回房。”他意思意思地答。庭院中有女人看见他,招摇着唤他的化名,阿巴尔托着腮哈哈大笑,随手从钱袋中抓出一把金币。金币抛落如雨,火舌向上吞吐,人们欢呼着跺脚,为他唱歌。天的雄鹰,地上的狮子,富有的沙图麦,你的英名将流传四方!“
等人们抢完了,更加卖力地载歌载舞,于是阿巴尔喝两口酒,再次往下抛洒金币。他们两人并肩坐着,看下面的群魔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