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良钰微微一笑,趁机道:“学生前些年家中变故,缠绵病榻,课业落下许多,近来才有所好转,便打算参加明年科试的。”
“这……不到半年了,来得及吗?”晏老先生闻言给他摸摸脉,发现确是有些细弱,“你这身体,平日读书也别太过操劳。”
黄县丞乐呵呵的,看法倒不同:“我观你这小友言辞之中,为学功底已十分深厚,与那上届县案首叶审言站在一处,也并不显得逊色……再说不过是一场县试嘛,咱们安平不以学风出众,下场练练手也是好的。”
县试是童试考试的第一场,若能取得案首资格,之后无重大事故,便无须再一路考至院考,照例便能够进学,,获取秀才功名,黄县丞能这样说,不论是不是客套话,都已是对谢良钰十分看好。
不过谢良钰的志向,可不仅仅在一场县试而已,。
“您谬赞,晚辈晓得自己的状况。”谢良钰笑笑地接上,谦逊道,“要谢长者抬爱。此间若无事,晚辈就先回去了,家中新近搬迁,许多事情要做呢。”
这二位显是旧识,随兴两句凑趣是不错,若留的长了,打扰人家清谈,反而不美。
晏老先生看了乖巧地等在门外的洛梅娘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新婚燕尔?你小子,上次在营里还装作不认识人家,这动作够快的。”
谢良钰苦笑:“这其中可有些渊源,梅娘她……唉,我俩也是时运不济阴差阳错,只是还算幸运,成亲之后,双方算合得来。”
他说得含混不清,却又似乎透露了不少的信息,晏大夫和黄县丞对视了一眼,都听出些什么,可看眼前年轻人的样子显然并不情愿细讲,便都没有问。
只是,这孩子到底太过良善,又孤苦伶仃的,家里没个长辈做主,这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若其中真有什么机关……可不能轻易把作坏之人放过去了。
两位作为“长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又勉励了谢良钰几句,便放他们小夫妻回家去了。
两人手挽着手,一直到回到家关上门,洛梅娘往窗外头看了一眼,忽然间长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拍拍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道:“这、这就是没事了吧?”
谢良钰给她倒了杯水:“吓着你了吧?”
“吓死我了!”梅娘吐吐舌头,一把把杯子接过来,猛一仰头全灌了下去,“我头一回去那衙门里头……那个姓黄的官爷人真好,和其他官老爷一点都不一样。”
谢良钰笑着摸摸她的头:“黄县丞是个好官——”他忽然想起什么,好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我记得你的姐姐,是嫁给了县里教谕的幼子,可对?”
梅娘眨眨眼:“是呀。”
谢良钰思索一阵,露出一个心有定量的笑容来:“原来如此。”
那教谕是个肥差,此次没被白莲教的事情牵连,一方面肯定是舍了不少银子出去,另一方面,也足可见那人左右逢源,约莫不是个好相与之辈,只是不知道,在为官之道上如何……
今日言谈中谢良钰也曾有意刺探,听黄县丞的口吻,似乎与对方并不是一路人。
这小小的安平县,别看如今县衙里不剩下几个人,可其下亦是风起云涌,水深得很呐。
这人若是个好官也就罢了,可若为官不仁……虽说作为洛梅娘原先应去的婆家,跟自己并未有过直接冲突,但以他们和吴氏的关系,谢良钰一点都不介意借机“为民除害”。
他这个人,睚眦必报又爱迁怒,从来都不是个好人。
黑肚子的某人还在这里琢磨着如何害人,镇定下来的洛梅娘却已经忙活起来,小姑娘心思单纯,今天一天经历了那么多事,给吓得不轻,可片刻便忘了,开始纠结该在屋后那篇花田上种豆角还是黄瓜。
——若说这个穿越来的时代有什么地方最让谢良钰满意,恐怕就是此处远比他所熟知的古代品类丰富许多的瓜果蔬菜了,民以食为天,若真让他天天土豆白菜烧猪肉地过活,那就是奋斗到九五之尊的位置,都没什么意思。
谢良钰走过去,站在小娘子身后,很谨守礼节,双手后负,一派君子模样:“娘子,咱们晚上吃什么?”
洛梅娘嗔他一眼:“刚不是吃了馄饨,就又想晚上啊?”
“我的好娘子,”谢良钰忍不住笑,“那都是半上午的事啦,后来又是打人又是进衙的,你还不饿嘛?”
“我……”洛梅娘正准备说什么,肚子却不给面子地响起来,她脸顿时一红,洁白的牙齿忍不住咬住了下唇,“那、那你说,想吃什么?”
谢良钰想接过她手中的锄头:“娘子做什么,我便吃什么——快去,这地我帮你翻了,咱们自己种上菜,以后都不用出去买。”
他也学乖了,发现小娘子精打细算,便不想在她面前显得自己大手大脚。被洛梅娘放在框里带回来的小鸡小鸭们遭了这一天动荡,竟还都活蹦乱跳的,一打开箩盖,就都叽叽嘎嘎地满院子疯跑起来,神似早些时候的谢虎。
洛梅娘温温柔柔的一笑,手上却不松劲:“相公是读书人,怎么能干这种粗活呢?”
“什么读书人,”谢良钰忍不住扶额,“再怎么样我也是这个家的男人,连这点小活都不让我干,难道要我去做饭?”
“我不……”
“先说好了,我做饭可难吃着呢,”谢良钰耸耸肩,“虎子那饿死鬼投胎似的,只要肚子里有食儿,都不愿回家吃我做的饭。”
洛梅娘被他逗得抿嘴一笑:“好了,那你帮我摘些菊花来——今天乔迁新居,给你们做炸菊花吃。”
这小院的前任主人风雅,院里丛丛簇簇挺着几杆竹子,还有夏末初秋早开的菊花在风中摇摆,夫妻俩都是实用主义者,打算将花都翻了种菜,考虑到那几根竹子能出笋,这才堪堪放过了它们。
谢良钰从善如流,拿了把剪刀,撩起袍子蹲下去,认真地一株株剪掉田里盛开的菊花。
他的手修长,骨节圆润,肤色也白,趁着金黄的菊花十分好看,很有古贤悠然南山的意境,可惜满脑子想的都是焚琴煮鹤的俗事,很是表里不一。
洛梅娘在后面拿着个笸箩喂小鸡小鸭,悄悄看着自己的丈夫,咬着唇笑起来。
相公可真好看。
“相公,”梅娘想了想,小声问道,“你今天说,要回来给我讲的故事……?”
她这样说着,又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睡前还要听故事哄似的——可她就喜欢听相公说话,青年的声音柔柔润润的,听着舒服,也很让人安心。
谢良钰一愣,随手往地里栽了几株蒜苗,这才拍拍手,笑道:“你说那个?本来还想晚些时候再讲,哄你睡觉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刚入v的千字原因,明天要暂停一天~所以今天和后天都更六千字作为补偿昂!
第30章
小院子不大,两个人通力合作,很快收拾好那一小块地,梅娘对唯一的锄头严防死守,终于是没让谢良钰翻着地,不过之后播种洒水之类较为轻省的活计,她便也不太坚持了。
对农家人来说,这简直都不算是活。
谢良钰直起腰来,擦了把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近来其实好了不少,至少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虚了,等日后手头宽裕,再弄些药膳将养着,再加上自己掌握的格斗技巧,虽说不能像梅娘那样以一当十,但比这个时代普通的文弱书生强些,问题应当不大的。
想到这,他又问洛梅娘:“娘子,你的武艺,可是曾和岳丈学的?”
洛梅娘摆摆手:“我小时候,我爹好些年不在,不过那时候我天生力大,便跟村里的猎人大叔们学了些拳脚,后来我爹回来,倒是教得更精细些。”
谢良钰若有所思:“我看你此时已十分厉害,想见天赋远非常人可比。”
梅娘羞涩地笑笑:“哪有那么好,只是挺喜欢,时时练着罢了。”
谢良钰拍拍手上的尘土,捧着一筐自己摘的菊花,跟在梅娘身后往厨房的方向走:“很喜欢吗?”
“嗯,”梅娘轻快地答了一声,又赶紧转头来看他,“相公,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她从前就听到继母跟姐姐背后嘀咕,说像她这样风风火火的女孩子,一点都不温柔,男人都是不喜欢的,过去洛梅娘不在意这个,可现在有人落在了她心上,她便不得不开始患得患失,忽然担心这个人会不会是那种“不喜欢”的男人。
好在不是。
谢良钰一副惊讶的表情:“怎么会?女孩子英姿飒爽的多好啊,出去也不用担心随随便便被人欺负——你可听说过巾帼不让须眉?”
梅娘眨眨眼。
“前朝有个女将军,名叫梁红玉,”谢良钰自然地把花放在案台上,洗洗手,一边跟她讲,“她武艺高强,辅佐丈夫屡立战功。有一次他们和敌人打仗,梁红玉在高高的城楼上击起战鼓,大大鼓舞了士气,将敌人一举击溃——那之后,世人便以此来盛赞她,虽是女儿身,其勇武善战却仍名垂千秋。”
“哇……”
这个世界的历史中似乎并没有梁红玉和韩世忠的故事,不过谢良钰随手把前世的历史抓来,也并不觉得心虚,反正故事嘛……能哄小姑娘开心就好。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不过,梁红玉的丈夫也是个大将军呢,相比之下,为夫真是自惭形秽得很。”
毫无心机的小姑娘果然马上就急了:“怎么会,相公你也很厉害的!”
她想了想:“当年我爹就说,读书人都是很厉害的,而且相公你那么有学问,县丞大人都夸你呢!”
说着,还点了点头,似乎要以此来来佐证自己的话,谢良钰被她逗得有点想笑,他似乎越来越沉迷于逗孩子的乐趣了。
——现在的洛梅娘,在他心里,真跟个孩子没什么两样。
一肚子坏水的某人心里笑翻了天,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你真的不嫌弃我?”
小姑娘急得简直要指天发誓了:“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呢!相公,你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了!”
谢良钰一挑眉:“真的?”
“当然是真的!”
谢良钰笑起来,伸手摸摸她的头,竟然因为这种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的赞赏而感到一阵异样的满足。
“好啦,”他说,“我们再不开始准备晚饭,太阳就要下山啦。”
洛梅娘这才猛然想起来他们原本在干什么,见相公笑得欢畅,也感觉有些不对劲,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去拿那些怒放的金灿灿的菊花。
谢良钰前世吃过不少珍稀的好东西,可别说,他从前还真不知道菊花居然也是能吃的。
不过他不想在小妻子面前显得没见识,便装作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主动拿着烧火棍去生火。
“哎呀,”梅娘拉了他一把,“柴火都快没了,添两块,别一个劲地拨。”
“……”
小姑娘语气温柔里带着娇嗔,听着人心头麻麻的,谢良钰乐在其中,也不觉得丢了面子,他耐心地烧着火,看梅娘把花儿泡进清水里,加了些白矾去味儿,又往一条收拾干净的鲫鱼里塞蒜瓣,调上酱汁腌味儿,然后又拿了些跟屠户便宜处理的大棒骨,拿滚水一烫,再放冷水里用旺火煮,汤汁很快在咕嘟咕嘟的声音中染上了一层奶奶的白色,梅娘拿一柄大勺撇了沫,往里头加些葱姜。
“今晚有鱼啊?”
“年年有余。”
洛梅娘小时候过得苦,可她爹回来的那几年,也是享过些好日子的,家里有一段时间不缺肉菜,她也跟着学会了不少做法。
小姑娘小小年纪,可也是有些小心机的——村里头那些伯娘大婶们都说,想拴住自家男人的心,就得想法子让他好上自己烧的一口热饭,家里头永远热气腾腾饭菜飘香的,男人就不想着老往外跑了。
谢良钰往炉膛里添了把柴火,见梅娘又马不停蹄地去揉面,连忙连劝带哄地将这活接下来。
“这个我来,我手掌大,”这理由找得也不容易,“粗活交给我吧,你去弄些精细的,我可等着品尝你的手艺呢。”
洛梅娘笑笑,往大碗里打了几颗鸡蛋。
今日上街采购,谢良钰是个有多少花多少的主——反正他不愁赚不到,唯恐梅娘苛着自己,便专捡些不耐放的东西采买,而梅娘呢,今日眼见着丈夫赚着钱了,虽然心里还盘算着今后的日子,可也不愿扫了他的兴。
就这么着,两人着实是买了一大堆吃食,按着原本的生活水准来说,今日显是打算着过年呢。
——不过,新搬进城,又是新婚,往后的日子便与过去截然不同了,比着过年,本也不差什么。
梅娘一边打鸡蛋,把几朵洗干净的菊花裹进蛋清里去,一边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埋头揉面的谢良钰,脸上挂的笑藏也藏不住。
她不知道多少次惊叹于自己的幸运,这样热烈的幸福甚至让她有些惶恐,生怕一个眨眼,出了什么意外,眼下的好日子忽然就不见了。
呸呸呸——梅娘暗自拍拍自己的嘴:这些可不能乱想,相公定然一直平平安安的才是!
她见谢良钰捡了几个番茄,绞出汁来往面里和,疑惑了一瞬,看见揉出来的面团渐渐染上粉红的颜色,又惊喜地回过味来。
好漂亮啊!
他、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几天相处下来,梅娘早发现了这个男人与寻常人的不同,别说那些恨不能不食人间烟火的读书人,便是村里的汉子,又有几个能有心帮着媳妇在厨房里忙活的?便是她爹当年也不曾踏进过厨房半步呢。
可在这一点上,梅娘却有些自己的小私心,她并不想劝着谢良钰出去,她喜欢现在这样子,一家人挤在小小的、充满烟火气的厨房里,一块为吃食忙活,就像还小的时候,她和哥哥总是在母亲烧饭的时候赖在灶前头添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