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谢良钰眼中浮现出一丝冷嘲,就这点小伎俩,对付对付普通包子也就算了,还敢在他面前逞威风?
除此之外,马老三背后的那些势力应该也有所授意……从赌馆发生的那些事情上压他,约莫是前任县令手下残兵败将,他跟着锦衣卫在城南运达赌馆闹了那么一通,有可能被人认出了身份。
不过,目前只派出这么个小喽啰拐弯儿抹角地对付自己,即使当下风声紧,约莫那些人也并不确定——毕竟自己那日的表现,与原身平时的样子还是差距挺大的。
倒是可能认出了梅娘……
“哎,谢老弟,怎么不说话?不会是想赖账吧——跟哥哥也来这套,那可没意思了啊?”
马老三最近混得正很不容易,他看守赌场、巡视街面,欺负起老百姓的时候看起来威风,其实却只是个底层的卒子,不说上面那些权力更迭变动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知道上头背后有靠山,可也不知道这靠山究竟是何许人也。
前些日子县令被抓得雷厉风行,县衙内部掌权的人几乎挨个来了个大换血,连带着他们也遭了秧,每天噤若寒蝉地躲家里不敢出门儿,生怕也一并给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抓了去。
不过也许是因为角色太小了,倒真没人来找他们麻烦,马老三龟缩在家数日,今日终于憋不住出来放风,再加上接了个活儿,就兴致勃勃地来捏谢良钰这只软柿子来了。
他不知道对面的青年在一瞬间已经转过了这许多念头,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把油腻腻的手搭到谢良钰肩膀上去,他自是知道自己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可既然有人给了他钱,上面的老大也要他整这个人,那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姓谢的是个混蛋,但也大差不差算半个读书人,他们这些读书人都死要面子,又没什么脑子,自己这么说,他也没法反驳。旁人见他的样子,自然便会信以为真,那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马老三想得很好,事情却并不按他预想的发展。
“你——哎哟哟哟哟……疼疼疼!”
“你手脚放干净点儿,别动我相公!”
却是洛梅娘柳眉倒竖,一把掐住猥琐男人的手腕,“咔”的一下翻折过去,原本正打算说话的谢良钰在杀猪般的惨叫声中微妙地顿了顿,忍俊不禁地清了清嗓子。
这小姑娘,总这么可爱得紧。
他轻拍拍梅娘的手臂,温声细语道:“好了,一个想钱想疯了的赖子,你搭理他做什么,送交官府就是了。”
他心中思绪不断,面上却极为平静,唇角甚至带了些笑,只眼睛深处沉冷:“老板,对不住,您受惊了。”
那馄饨摊的老板看看这温文尔雅的书生,再看看形容猥琐、满脸油腻的混混马老三,几乎是本能的,刚才怀疑他们是一伙的心思就烟消云散,开始顺着谢良钰“无意间”透露的信息引导走,同情也开始往小夫妻身上倾斜。
“这是怎……”
“谢老三!艹……你长本事了还敢打人,老子艹你八辈儿——唔唔唔……!”
姓马的原本还以为自己是来捏个软柿子,没想到柿子上裹了层铁板——刚才梅娘对付他还算好,这会儿正主出手,果肉里头又刺出一撮子钢牙来。
谢良钰面容一肃,出手如电,直接点在马老三腋下穴位上,对方面色骤然凝结,一双浑黄的眼睛像死鱼眼般生生凸了出来,喉中咯咯直响,手指也有些抽搐,一时之间竟然发不了声。
洛梅娘小小“呀”地惊呼了一声,嫌弃地松了手,倒退两步,有些惶然地抬头看谢良钰:“我、我没怎么他呀……他是不是……”
谢良钰方才那动作甚快,直直点了马老三腋下要穴,是能让他痛苦不堪,甚至在片刻之间思维混乱行为颠倒的,可不懂行的人却瞧不出什么名堂,甚至觉得这文弱书生压根儿没用力,只上手轻轻摸了那么一下罢了。
真是读书人,给气狠了,打架也这么温温柔柔的。
唉,真是人善被人欺啊。
围观者们抱着这样的心思,自然不会觉得马老三此刻的异状跟谢良钰有什么关系——至于旁边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刚才看着好像是会些拳脚,可她那腰都没马老三的大腿粗,又只是拧了他的手腕,怎么可能把人弄成这样呢?
不得不说,不论古今中外,看脸始终是人民群众逃不开的心理本能,这对儿小夫妻,长得都跟画上的人似的,看着也和善,而对面那个,怎么看怎么像是无理取闹的反派!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唱反调,在谢良钰他们旁边桌上吃饭的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你这人,怎么还当街打人呢!有没有王法了!”
“就是,瞧你一副斯文相,怎么能这样对待好友?”
谢良钰朝那两人的方向淡淡看了一眼,他眼神里仿佛有钩子,两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莫名一噤,有点讷讷起来,都不用谢良钰自个儿开口,周围人便已经一言一语地议论起来。
“什么?打人?我没听错吧?”
“这几个人一伙的吧……我看,他们几个瞧着倒更像‘好友’。”
“看看这人,一会儿胡搅蛮缠一会儿又状若癫痫,莫不真是害了什么疯病?”
“所以他刚才说的真的假的?”
“屁话,当然是假的!”
谢良钰捋了一下袖子,对着面无人色的马老三,口吻仍是轻描淡写:“你在此胡言乱语,有意讹我钱财,见事情败露,以为如此装疯卖傻,便能逃过制裁吗!”
“唔唔唔唔……!”
马老三一双浑浊的眼睛高高凸出来,里面全是红血丝,一只颤抖的手指指着谢良钰,满面阴狠,偏偏说不出话来。
他摆出这样的表情,却更证实了谢良钰说的话的准确性了。
谢良钰根本懒得理他——这是个小卒子,在他面前没有一合之力,可自己今后的日子若想过得安生,就得把他身后的人揪出来,彻底斩草除根!
斯斯文文的书生面上和气,眼中却瞬间闪过一道狠色,“我根本不认识你。”谢良钰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并不害怕——赌场那儿虽然有不少人见过他,也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对自己的演技有信心,到时候完全能让那些没多少见识的混混们记忆错乱,开始纠结自己跟以前的“谢良钰”是不是一个人。
而且,他只是要让自己的名声在士林中保持清白,经过今天这么一场“陷害”,之后那些人无论再说什么,只要拿不出切实的证据,都休想再把原身干的倒霉事儿栽到他头上!
至于马老三,谢良钰当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他还指着这条小泥鳅,钓出来后面的大鱼呢!
“我就说,”馄饨摊老板抹了把汗,憨憨地笑起来,“小相公你看着便良善,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周围大多数人都轻易相信了谢良钰的说辞,见他处变不惊,甚至对他生出了几分敬佩和无端受难的同情……这人莫不是想钱想疯了,出如此昏招污人清名!
他们都是要求功名的人,想想这样的毁谤若是无端落在自己身上……简直背脊都发凉,这也太可怕了!
要知道,前日朝廷可刚抓了不少人,整个清洗了本县县衙,又接连取缔了大大小小那么多家赌馆,坊间甚至有风声,这事跟白莲妖道有关……这时候跟他们的赌场沾上关系,那不是自绝于仕途,找死嘛!
几个读书人甚至义愤填膺起来,一个穿天青色长衫的年轻人首先站起来,沉声道:“社学门口,岂能如此喧哗!此人言语无状,直送他去报官就是。”
“太过分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欺压良善!”
“这偌大的安平县,自上而下沆瀣一气蛇鼠一窝,那狗官都被抓走了,这些地痞流氓还在作威作福!”
“送他上公堂!”
“对,上官府告他!如此恶赖之人,决不能轻饶!”
可怜马老三口不能言,急得几乎晕厥过去——他是没想到一群看着软绵绵的读书人竟也有气性,再加上一时贪念,才接了这个活儿……最近县衙抓得紧,这些读书人又能说会道,很可能真判他个罪,要是把自己搭进牢里去,那可就亏大发了!
梅娘偎在谢良钰身边,气呼呼地看着这个疯子,可对方一把年纪,如今狼狈得涕泗横流的模样,又实在让她有点可怜。
谢良钰看到她脸色,心里一动——他总是有千般手段,却都是不愿意在梅娘面前使出来的,他生怕梅娘不喜,或畏他惧他,就像前世那些虽忠诚,却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下属一样……
“梅娘,”谢良钰的嗓子有些发紧,“你……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可怜,想要放过他?”
他都开始在思索小姑娘若是真的不落忍,自己要怎么在没有这条鱼饵的情况下进行计划了——总之千种万种谋略,总都没有让心上人开心快乐重要。
却不想梅娘瞪圆了眼睛,小脑袋顿时摇成了拨浪鼓:“那怎么行!他那么害你,相公你可不能心太软!”
谢良钰张了张口:“我……”
洛梅娘气呼呼地拍了他手臂一把:“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讲究什么君子之风,可这种人,你哪儿跟他讲得通道理,你是仁慈了,可他往后怕还要害你!就、就……”
梅娘绞尽脑汁想要说出个什么“典故”,好让傻相公加强防备心,别老是这么心软,可她一急,刚才还转在嘴边的几个警戒故事一下子全想不起来了。
谢良钰哭笑不得,他方才都在担心什么啊……怎么现在角色一下子颠倒,反而是梅娘开始教训起自己来了?
“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也。”谢良钰摇摇头,看出梅娘的窘境,轻笑着接上这句话,又站起身来,朝着那摊主拱拱手:“老哥,我怀疑这人与前日朝廷抓获的白莲教妖众有关,纵不得他。可否麻烦你帮在下送他去衙门?”
马老三说不出话,可没有聋,此时听着他们就要处置自己,又把白莲教的帽子扣到自己头上,都要急疯了,一时也顾不上身上疼痛——刚才那股让人生不如死的锐痛减轻了不少——连忙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连滚带爬想要往人群外面跑。
那个小娘子忒狠……姓谢的也是个歹毒的,过去好歹他们也是称兄道弟的情分呢,说不认就不认,翻脸他娘的比翻书还快!
……他倒不想想,是谁先动干戈的了。
眼看着那五大三粗的摊主就要来拉扯自己,情急之下,马老三方才紧封住的嗓子竟一时通了,他本能地啊啊叫了两声,这才又惊恐而狂喜地嚷嚷起来:“你说谎!谢良钰,你还想抵赖!那洛梅娘不是你跟吴——唔!”
谢良钰见他狗急跳墙,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想挑破洛梅娘那件事,哪还顾得上那么多,一个健步冲上去,一拳打上了他的腮帮子。
“相公!”
梅娘惊呼一声,反应慢了半拍,她不太明白马老三想说什么,却机灵地看出谢良钰的意图,愣了一下之后一把举起摊上的长凳,抡圆了胳膊,一板凳砸在大脸涨红的马老三脑袋上。
“啪——!”
围观群众:“……哇。”
马老三白眼一翻,彻彻底底地晕了过去。
旁边那个一开始站出来帮谢良钰说话的,身穿天青色长衫的书生也顿了顿,谨慎地看了洛梅娘一眼,才略有点迟疑地开了口。
“这位兄台,此人凶恶,恐不会轻易就范,”他又看了一眼满脸是血,俨然已经昏迷不醒的马老三,忽然感觉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事实依据性,“呃……总之,我这里有生员名帖,可随你去衙门报官。”
“就是,咱们这些人都是证人!他讹钱不成装疯卖傻,我们大家都看到了!”
“拿他去报官!”
谢良钰稍微有些惊讶于大家的热情,他从前其实是不大看得起空有一肚子的酸腐的“书生”的,觉着他们满口大道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真十年造不了反,可现在看来,倒是自己狭隘了。
那馄饨摊老板,还有几个围观的人,一起把倒在地上的马老三捆了个结实,几个热心的社学学员也跟上去,准备为他作证。
谢良钰看看周围,拽过一个看热闹的孩子,给了他几个钱,悄悄让他去趟募军营,若是一位姓晏的老大夫还在此处看诊,便将他请来。
“相……相公……”
谢良钰在衙门县衙请一位讼师帮忙写了状纸,着意要他强调有关“前任县令”、“白莲妖教”的事,然后递进衙门,几人等在门口,洛梅娘在一旁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表情紧张:“我们……是不是要见到县尊大人了?”
谢良钰微微点头,光明正大地和自家娘子在县衙门口说小话:“这事不大,本不必麻烦大人,可涉及到先前那桩公案,他应当会亲自来了解情况。”
梅娘抿抿唇,又小声问他:“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仁什么愚,又说到君子的,是什么意思?”
“嗯?”
“就是我让你别心太软的时候。”
谢良钰恍然:“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也。意思是,人的仁慈需要有度,不能因为仁慈而陷入迂蠢的地步,这并不是君子所接受和推崇的做法。”
小姑娘眨眨眼:“真的嘛?我还以为你们君子都是些一个劲讲究德行的榆木脑袋呢。”
谢良钰哭笑不得,没忍住点点她的额头:“你就这么说自己相公?”
梅娘眯着眼睛笑笑,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多人呢,别闹。”
倒是她开始装正经了。谢良钰忍俊不禁,嘴上却停不下来——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他似乎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甚至幼稚地想要显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有没有听过东郭先生的故事?刚才那句话,就出自《中山狼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