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相公在,今后的日子,都会如此吧?
对于洛梅娘来说,这一天过得可不平静——若是从前,骤然听到继母曾那样害过自己,她还不知要怎样伤心害怕,不知所措,毕竟,虽无血缘关系,但自父亲去后,吴氏和她那一双子女,便是梅娘除洛青外仅剩的“亲人”了。
她们关系不算太好,但也没有太糟,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吴氏没将她赶出去,也没叫嚷着要把她嫁给这什么又坡又聋的老鳏夫换钱——从小听过这些狠毒继母的故事长大的梅娘其实还蛮知足,她甚至想过,今后等吴氏老了,还要给她养老送终的。
却没想到……人心在利益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不过,梅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吴氏那样对她,她自然没有仍对那女人满怀孺慕之情的道理,而且现在有谢良钰在,她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了。
因此这件事对梅娘的冲击,其实没有谢良钰想象中大,更不会让他们之间起了嫌隙——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影响,大概也是两人之间互相隐瞒的秘密又少了一桩,感情因此变得更加亲密了吧。
回谢族长家的路不长,但梅娘还是走了挺久,所幸两个人都包得严实,倒是没有着凉,只是外头那天寒地冻的,待进门的时候,谢良钰的酒都被冷得醒了不少。
“哎哟,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但族长家外嫁的女儿有不少都是嫁到了邻村,大晚上的赶回去也不方便,便干脆在这里住一晚。谢良钰和梅娘刚一进门,就被长辈叫住,让他们跟亲戚们认认脸。
原身已经好些年没正经上门拜年,也确实该认一认。
可谢良钰现在早醉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勉强跟每个人笑着打了招呼,就有点支撑不住,梅娘察言观色的,忙接过话来应付那些姑表亲戚,还给上前拜年的小辈都发了红包。好在大伙都不是有意为难他们,见谢良钰实在难受,就赶紧张罗着让他们赶紧去早些休息。
待两人进了屋,外头的人才对视一眼,喧闹着讨论了起来。
“哎,那真是三郎嘛?开春我才在村头见过他一次,那精气神儿可不一样呢!”
“……听爹说,过去几年是给魇住了,原本我还不信,叫爹留神着别给骗了,可今日一见,倒像是真的!”
“哈哈哈哈,我看你是拿了人家的红包,不好意思了吧?”
“去你的……有一说一,想三郎小时候多伶俐一个孩子,县里的先生都夸他是天才呢!”
“说的是,我听常青说,他现在又开始念书,功课竟一点没落下,学堂里的先生都时常提起……可不一般。”
“那定然不一般,你看人给的红包……啧,这是发财了啊?”
“可不是,我听说,那洛氏也能干得紧哩,我家男人上县里去卖货,去看过她买吃食的地方——好家伙,说那人挤人,排队都排不上!”
“哇,真的假的……”
“三郎家这一回,可真是发达了啊!”
“要我说,还是洛氏旺夫呢……你们瞧,几个月前三郎还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自从娶了这么个媳妇,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就算爹说的是,从前真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也是这新娶的娘子命里带福,才能把脏东西都镇住,甚至赶出去呢!”
“唉,说的是,洛家那二姑娘,早先便干练出名的,长得又俊俏,若不是家里实在……可得有不少好小伙子争抢着想娶她,不想最后竟然嫁了三郎,这缘分真是……”
“要我说,嫁给三郎,也是她的福气呢!”一个脸圆圆的妇人原本只听着,这时候突然出声,笑眯眯地说,“她长得俏,我们三郎更不差不是?而且这两人啊,命里相生,你们瞧三郎今日喝得那样,定是爱极了这娘子的,女人嘛,能有什么比夫君疼爱更重要的福气?”
“你说的是,”旁边另一个妇人也感叹道,“而且如今三郎知道上进了,保不齐过两年真能考上功名,到时候她便是咱村里独一份的秀才娘子,多风光啊!”
“是啊是啊……”
大伙于是又七嘴八舌地唠起来,女人们语间少不了艳羡,却并无其他意思——如今的谢良钰固然看着是个一等一的好相公,可作为近些的亲戚,前些年他是什么样大家有目共睹,洛梅娘有本事将他改造成今日这样,不论是有手段,还是真命里带福,那都是人自己的本事。
若换一个人……甭说换一个人,几个月前村里待嫁的姑娘可还都把谢家当个大火坑呢,谁肯往进跳啊!
而且人梅娘也不差,这年头,这般能赚钱的妇道人家,她们可连听都没听说过,现在若真说起来,谢家的顶梁柱竟是人家小姑娘,若说有福,那也是他谢三郎更享福呢!
这边讨论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那一边的梅娘却半点不知道,她扶着谢良钰进屋,打了热水给他擦擦脸,收拾着让他上床躺下,在炉火烧得正旺的屋子里也出了一身薄汗。
这晚他们还需在族长家里住一晚,明日才回家去。
梅娘把谢良钰收拾着躺下,一时竟不知道干什么,往床边上一坐,看着青年沉睡的脸发起呆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平时的生活是那样围着谢良钰在转——她的每一段回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这个人的影子在的,平时若是谢良钰在用功的夜晚,洗涮完毕,相公会在灯下读书,而自己就在一旁,边不时抬眼偷偷看看他,便顺手做些绣活,或者琢磨卤汤方子;若是相公得空,便会教她习字,或者给她讲那些书上有趣的故事……
现在这个布满她生活每一处角落的男人醉倒在床上,于是她都没有事情可以做了。
其实……梅娘又想,她觉得,自己每一次悄悄看向相公的时候,他表面上镇定无所察觉,其实都是知道的。
想到这,她又微微有些脸红,男人英挺的轮廓在灯影下显得格外清晰,眉若远山,唇若丹朱,鼻梁笔直又挺拔,睫毛长长的,还有些翘,简直英俊得像幅画。
梅娘禁不住伸出手去,虚虚抬着,在谢良钰面孔上方滑过,这只手由上至下,掠过笔尖,忽然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向下,想要落在那双花瓣一样形状美好的薄唇上。
可就在这时,他们独住的这个小院里,却忽然传出一阵奇怪又清晰的声响,谢良钰皱皱眉,许是被吵到,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梅娘脸腾地红了,嗖地一下收回了手,险些被惊得跳起来。
第61章
“什么声音?”
“相相相……”谢良钰迷迷糊糊问出话的同一时间,梅娘结结巴巴地看着他,样子竟然有点惊吓,“……相公……”
“?”
谢良钰没注意到这小丫头刚刚正想对自己图谋不轨,只当是夜深人静的,女孩子胆小,被那怪声吓着了。他凝神听了一下,发现那阵声音又响起来。
在雪地里走了大半天,回来又睡了一小会儿,虽然现在还有些萎靡,但脑子好歹是清醒了不少,谢良钰缓了缓,干脆翻身下了床。
梅娘赶紧上前扶他:“当心当心,地上凉,做什么呀?”
谢良钰哭笑不得:“这大半夜的,不得去看看什么在响么。”
他向来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并不觉得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可怕——听着有些像是什么东西在抓挠门板,可能是山上的野兽跑下来了吧。
这满宅子现在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可别给冲撞了,而且若是什么食肉动物,偷了院子里的鸡也不好啊。
梅娘一愣,被羞赧充斥着发热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连忙抄起一旁的厚衣服给谢良钰披上,操心地念叨:“那也披上肩衣服,下了一天的雪,外头多冷啊……哎等等,拿个家伙,别是什么凶猛的东西,再给伤着了。”
说着说着,她又意识到其实自己去打头阵才是最好的选择,谢良钰被这小丫头闹得很是无奈,只好同意她跟自己一起去看,他自己抄了把扫帚,又让梅娘拿上烧火棍,这才走去开门。
——作为大男人此时脚还有点软,当然主要是酒精的原因,谢良钰定定神,努力走得稳当一点,他今天一直在梅娘面前表现不错,可不希望现在因为这种原因而折损了自己男子汉的形象。
倒是梅娘很警惕,生怕外头真有什么魑魅魍魉,伤了自己弱不禁风的书生夫君。
两个人如临大敌,门外抓挠门板的声音还一直在响,听着其实怪让人头皮发麻的,谢良钰将梅娘护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拉下门栓,一把推开了门板。
“呜……”
“……大黑!?”
谢良钰还没看清楚外头那一团黑咕隆咚的是什么东西,就听见身后的梅娘惊呼一声,小姑娘手里的烧火棍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一把拨拉开面前的相公就要往外跑:“大黑,是你吗!”
……大黑?洛家院子里养的那条狗?
谢良钰正待说什么,梅娘一惊行动力很强地一把拽住那大黑团子的后颈,连拖带拽地拉进了屋子里,借着屋里炉子的火光,谢良钰这才看清楚,那还真是一条有些眼熟的大黑狗。
黑狗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团,又黑又长的毛上落满了雪花,不少已经被体温烘烤化成水,又被外头的低温冻成冰,将毛一股一股地粘连在一起,结成一道一道的冰棱子。
谢良钰感到有点牙疼——单是看着也觉得够冷的了,他前世是受过冷挨过饿的,尤其知道这滋味儿有多难受,尤其看不得这幅可怜相。
“这……等等,先不能上炉子旁边烤。”
谢良钰一把抓住急得红了眼圈的梅娘,手脚并用地带着她和狗到温暖一些的床边去:“它冻狠了,身上都是僵的,这时候烤火恐怕不好。”
“对,对……”梅娘也知道这个,村里的猎人们大冬天若进山去打猎,被冻上了的从来不能直接回来烤火,要用温水慢慢化开才行——她关心则乱,居然把这个给忘了。
谢良钰握住了她的手,一起用力把颤巍巍的大黑狗搬到床边,那狗被冻得都僵了,意识看上去倒还清醒,呜呜地呜咽着,梅娘颤抖着抚摸着它的头,它就费力地侧过头来,一下一下舔着旧主人的手。
“怎么会这样……”梅娘眼里满是心疼,“白天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谢良钰心里一咯噔,轻轻拨开厚重的狗毛,竟倏然看见下面一条血痕!伤口还在渗血,把周围的毛发都黏在了一起——那并不是融化的雪,而是淌出的血水!
梅娘猛地捂住嘴,眼泪啪嗒就下来了。
别说是她……就连谢良钰在旁边看着,都觉得鼻子怪酸的。
他叹了口气:“你在家的时候,是不是与大黑特别亲近。”
“它是我从小狗崽的时候亲手喂大的,”梅娘擦了一把泪,爬起来扯了些干净的布料——现在可顾不上什么不能动针线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从谢良钰的话里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中都燃起愤怒的火来,“家里从前就只有我喂它……我、我当初出嫁的时候,就该把它一起带走的!”
谢良钰叹了口气,也起身去帮忙烧热水,他是真没想到吴氏竟能缺德到这份儿上……这算什么事儿,简直是畜生不如!
“没事,没事了。”谢良钰也轻轻拍了拍大黑的脑袋,这狗子从一开始就对他十分亲近,那时候他和梅娘还没成亲,半夜里去找人,它也不喊不叫的只管睡觉,平时看家护院却极凶狠,实在灵性得很。
“大黑伤得不重,而且它聪明,竟然知道来找咱们——把伤口处理好了,明天咱就带他回家!”
梅娘抿着唇,眼泪还在往下掉,却狠狠地点了点头,谢良钰捏捏她的肩膀,将布料和开水拿过来,用自己脑袋里不多的医学知识又临时充当了一回兽医。
大黑确实伤得不重,那伤口整齐得很,一看就是人为,所幸施害者力气应该不大,伤口并不深,只是因为被冻住,所以有些难处理。
谢良钰难得耐心,一点一点剪开周围的毛发,然后解冻、清洗、缝合、再包上干净的布,梅娘咬着牙在旁边打下手,一时间,竟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在募军营里头治疗伤兵的时候。
最后总算弄完,已经是大半夜了,梅娘脸上全是眼泪干掉的道道,谢良钰又叹着气拖她重新去洗脸,再三保证离开这一会儿大黑绝对不会怎么样。
他倒是能理解梅娘,这狗子如今两三岁的样子,约莫正是她爹去世,而兄长又外出从军的时候,小姑娘一个人留在那个可怕的家里,一点点将一个狗崽子从脆弱的幼崽形态养到现在这么高大威猛,不知道得费多少心。
约摸是真的当作亲人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三口就告别了族长,重新回去县里,来的时候大包小包塞满了整整一车,回去的时候也没轻省多少,乡亲们对于红包的回馈很是热情,自家蒸的馒头、腌的闲鱼……乱七八糟的回礼堆满了半车,再加上一条体积不小的大黑狗,约莫这车子要比来的时候还重些。
值得庆幸的是,一晚上过去,昨日还可怜的奄奄一息的大黑恢复了不少精神,两只黑黑的眼睛看着亲近的主人,亮亮的,很是温顺。
谢良钰忽然就有些理解从前听闻的,那些真情实感把狗当儿子养的人了。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原本还想等着看郑深那边要如何对吴氏,好瞧瞧他的底,可现在吴氏欺人太甚,做到这个份儿上,便不能再怪他心狠。
谢良钰拿定了主意,他们这是刚好出村,梅娘坐在车子角落里,温柔地抚摸着乖乖趴着的大黑,虎子也难得乖巧,只是一大清早起得太早,有些昏昏欲睡。
谢良钰忽然开口:“梅娘,你们先回家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梅娘一愣:“什么?相公要做何事,我们等等也就是了。”
“不必不必,”谢良钰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笑道,“回去还有不少要收拾的,况且大黑也需赶紧安顿下,你先带虎子回吧,我很快就好,不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