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果然是郑深和洛丹娘。
吴氏脸上原本勉强的笑容一下子就笑开了花,整个人都变得慈祥起来:“丹娘回来啦——娘可想你了。”
她又转向负手而立的郑深,讨好地笑道:“姑爷。”
郑深并不看她,他穿了一身深黑色的棉布长跑,面料光滑柔软,一看便知是好料子,面上还带着几分病色,却并不显得憔悴,反而被衣袍衬出几分雍容。
郑深越过吴氏,径直踏入院门。
吴氏愣了愣,疑惑地望向强作欢颜的洛丹娘,用口型悄悄问:“怎么了?”
洛丹娘扯了扯嘴角,再抬起眼时,里面竟然闪过一丝阴毒。
这边母女俩面面相觑,另一边,郑深却已经跟谢良钰对上了视线。
……谢良钰并不想以这样的说法来形容自己和一个将来恐怕要作为他最大对手的男人,单那一瞬间,他确实感觉到一种——宿命般的相遇。
连旁边的梅娘都感觉到一些不对劲,她轻轻拉了下谢良钰的袖子,询问地看过去。
洛家的小院里,空气都似乎凝结了起来,方才正对着门狂呼乱吠的大黑“呜”地小声叫了一下,夹着尾巴缩到墙角去躲了起来,恨不能抬起爪子来把自己的眼睛也捂上。
两个几乎身量相当,也同样英俊的青年人隔着半个院子看着对方,谢良钰几乎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哪里不对劲,郑深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同时还有一点恍然的明悟。
……这个男人,不对劲!
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谢良钰一把握住梅娘的手,上前几步,率先迎了上去。
“这位就是传说中郑教谕的公子吧?”他面上带笑,眼中神色却像刀锋一样薄,“果真一表人才,与新婚夫人很是相配啊。”
郑深面上一滞,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向了他旁边的洛梅娘。
谢良钰眼疾手快地身形一侧,将他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郑深的眼神因此又落在他身上,这位教谕公子神色矜傲,长身玉立,若不是谢良钰早先知道他的身份,恐怕不会以为他老子是区区安平小县的一个教谕,还以为他是深宫出来的哪位皇子呢。
郑深深沉地看着谢良钰,顿了一下,才问道:“你是?”
这破败的小院一时间都好像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变成了什么风起云涌之处,饶是另外的三个女人并非见多识广,也不由被两个男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弄得噤若寒蝉起来。
偏偏总有不长眼的人喜欢强出头,吴氏强鼓起勇气,又没眼色地掺进来,笑道:“姑爷,您不知道——我们丹娘还有个继妹,这孩子自小胆怯,怕见外人的,倒是也成亲了,可巧今日归宁,这不就与您碰上了。”
她是捏着鼻子说出这段话,毕竟谢良钰和洛梅娘就在这里,不可能真的不介绍他们的身份,但她又实在不愿意给谢良钰机会,让他如刚才所说的那样,借她们家的道与郑深“拉上关系”,因此迫不及待又添油加醋道:“您不知道,方才我们才在说这事,她家这位看不上我们这孤儿寡母,又有些误会,说是要断了联系,再不相见呢。”
梅娘瞪圆了眼睛,正待说话,谢良钰握着她的手却一紧,示意他不要出声。
郑深面无表情:“哦?”
“丹娘姐,”谢良钰对门口的方向扬了扬头,“若不想让邻里瞧了笑话,还是快将门关上吧。”
吴氏一愣:“什……?”
洛丹娘不像她娘那么没眼力见儿,再加上成亲这些时日,受多了夫家磋磨,眼看着“夫君”做出那些事来,心里多少也有了猜测——她今日本是万分不想回娘家来的,怕的就是遇上洛梅娘,可郑家的事从来轮不到她做主,纵使千万不愿的,还是来了。
她这会儿正心乱如麻,不知道郑深又会怎么语出惊人,担惊受怕的,指尖都在哆嗦。听见谢良钰那儿一句话,条件反射地一反手,砰地将门关上了。
小院里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吴氏嗫嚅了一下,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郑深又认认真真地看了谢良钰一眼,眼中翻起深深的漩涡:“你知道?”
谢良钰笑笑:“郑公子当这天下只你一个明白人吗?”
郑深抿抿唇,又问:“你早便知道?”
“不算太早,”谢良钰耸耸肩,“恰在你们成亲那日。”
“怎么会……”郑深似乎有些混乱,他微微错开谢良钰的目光,执着地想要去看他身后的梅娘,“你知道,梅娘原本便是我的妻子,你知道这家人的狠毒心思,你还知道些什么?你既然知道这些,又为什么还会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吴氏吓得猛然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惶惶然抬头去看自己的女儿,却见洛丹娘只是苦笑,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谢良钰却寸步不让:“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儿?败坏你父亲的名声、让他在县里成为笑柄还不够,你今日回来,是想觊觎别人的妻子,肖想你夫人的妹妹吗!?”
谢良钰已经意识到,事情似乎比自己原本想象的还要复杂——郑深不该、不可能在此刻便对梅娘存在这么大的执念,若真是如此,以他的能力,在原本的小说中不可能自始至终都没能从吴氏她们口中得知梅娘的下落。
他在小说中的悲剧,在于阴差阳错,在于不知情的遗憾和错过,在于拥有机会时太过弱小不敢反抗,而终于被磨练出一身能力的时候,却伊人已逝,再寻不到。
他可不该是现在这个,敢于从开始就布局反抗,甚至在明面上不惜流露出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的男人。
在郑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谁?”郑深眼中冒出一簇怒火,又被强行压了下去,他深深地看着谢良钰,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不论你是谁,恐怕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谢良钰冷冷一笑:“我叫谢良钰——你该听过我的名字。”
“……”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若我不该在这,又该在哪儿?”
谢良钰面上平静,心中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方才的猜测没有错,面前这个“郑深”,绝对不正常!至少,他绝不是原著中那个郑深!
但他也绝不可能是自己这样的情况——他看向梅娘时眼中深刻的感情与终于得见的狂喜做不了假,方才控诉吴氏一家的狠毒时的愤恨痛惜也是真实存在的,这都是原本的郑深该有的情绪,却……不是现在的郑深该有的。
那该是多年之后,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站在这个国家权力最中心的地方翻云覆雨,却只剩心底一片空洞再填不满的郑相,才会有的眼神。
而在那个郑深的记忆里,才不会有今日之事,不会有他“谢良钰”这个人的存在。
第58章
谢良钰在一瞬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虽然还没有经过确证,但他相信自己猜测的应该□□不离十。
面前这个郑深,要么是得知了原著小说的所有内容,要么就干脆是原著人物死后重生,而不论是哪一个,在立场上都绝对是自己的大敌。
那么现在,好不容易郑深在明而自己在暗,这先机来之不易,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扰乱对方的思维,最好不让他意识到,自己与他一样,都不是此间该出现的人物。
在这一点上谢良钰占据了小小的优势:他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就确定郑深的不对劲,是因为原著小说,他对这个世界今后发展的脉络都比较熟悉,而郑深更是小说中的关键人物;而他自己所穿越的原身,在原著中就是个路人炮灰,甚至都没有正式的出场姓名。
信息不对等之下,郑深一时半会儿确实摸不透他的底。
郑少爷果然被谢良钰过于断然的否定搞蒙了:“你……”他迟疑了片刻,干脆地放弃道,“没什么,我确实从同窗那里听说过谢公子的名字,只是没有想到,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谢良钰猜得没错,郑深他确实是重生的。
小说中的大反派郑静渊,出身低微、命途坎坷,但从小就是个读书的苗子,弱冠之年便高中探花,外派磨练几年,又回京中经营数年,最后选定了当时如日中天的肃王,交好辅佐于他,参与进了元和末年那场血雨腥风的夺嫡之争中。
郑深手腕高深,能力又强,且肃王很得元和帝青眼,种种因素之下,他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是肃王队伍中首屈一指的领头人,肃王也引他为知己,很是信赖他,可以预想,将来若是肃王能顺利登位,这首位功臣定当权倾朝野。
可惜就可惜在,那篇小说的主人公,偏偏是与肃王处于敌对阵营的另一位皇子。
那些复杂的事情且先放下不说,若说郑深选定肃王阵营,全都是因为心中那位白月光,未免太过儿戏,但其中不能说没有这一因素:他幼时随父访友,得见一位姑娘,多年念念不忘,谁知好容易求得的姻缘最后竟被人狸猫换了太子……当年的郑深无力反抗,这件事被视脸面比天还重的郑教谕压得严严实实,便错过了自己的心上人。
若单只此便罢,可后来郑深高中,在外历练几年,衣锦还乡之时,想要寻访旧人,至少看她过得好不好,却骤然得知,那位姑娘所遇非人,竟已经凄惨地死去了。
这本只是一个阴差阳错,女子又被渣男毁了一辈子的狗血故事,可当时郑深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党争,不知哪方势力欲逼迫于他,将当年的事情多加粉饰,竟让她以为那女子是被主角一方的地方恶霸势力所害,彻底将他推向了肃王的阵营。
对于这种自命不凡又容易走极端的男人来说,他心中所念之人若过得好便罢,随时间流逝慢慢也就忘了,怕就怕良缘腰斩、死于非命,当年的美好和回忆会在他们心里慢慢发酵成教人发疯的毒药,一生都难以去除。
从这方面来说,他也实在是个可怜人。
郑深死的时候年岁不高,万幸的是,死前终于无意中得知了当年的真相。他比谢良钰晚些时候来到这个世界,刚发现自己重生的时候,他欣喜若狂,一心想要早日建功立业,并保护那女子不再受到伤害,可谁知,时机不对,枕边人竟还是那个前世被他挫骨扬灰的毒妇!
郑深这次不想忍了,他的能力和手腕也早已今非昔比,他一边仍扮演着这个时代那个有些懦弱优柔的自己,以免被人发现破绽,一边利用现有的条件将事情闹大,成功败坏了他深恶痛绝的父亲的名声。
接下来,就是要找到那个娶了他的心上人,却又不知好生怜惜对待的男人了!
吴氏有意隐瞒梅娘的去处,谢家村又封闭,信息流通不畅,以至于郑深打听了多日,竟还没能打听到谢良钰头上——他倒是从不少同窗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并对这个从没出现在自己“前世”记忆中的人提高了警惕。
不想今日,两人竟在这样的情境下骤然见着了。
而这个人,他竟然就是梅娘的夫君!
郑深隐隐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他前世虽然是几乎到了最后一刻才得知梅娘的遭遇,却也对她的丈夫有个大概的印象:爱赌好色、不学无术、丧尽天良……且一辈子穷困潦倒,是个蝼蚁般的下等人……
无论如何,也跟眼前这人对不上号啊?
郑深不动声色,根本没有相信谢良钰的话,在心里给这人画上了一个大大的红圈子。
其他人并不知道,两个男人瞬间便已经过了好几招,谢良钰转头去看惊骇莫名的吴氏,讽笑道:“我真没想到您暴露得如此之快——可怎么办,这位郑公子,看上去比我更‘看不上你们孤儿寡母’呢。”
吴氏哆哆嗦嗦地去看郑深,被男人锥子般的目光刺得颤抖了一下。
郑深忽然一笑。
他又深深地往谢良钰身后的梅娘看了一眼,似乎忽然意识到,在他想要跟面前这个男人对上之前,在面对吴氏以及她家人的问题上,他们应该是一伙的才对。
“谢良钰”这个名字,可不可交还另说,但以自己前世今生累积的经验来说,郑深并不想与他为敌。
至少不是他们都一介白身的现在——值得注意的对手,自然要在配得上的角斗场面对才好,现在这小小的安平菜鸡互啄,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郑深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吴氏:“你好大的胆子。”
“郑、郑公子……”
吴氏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她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虽然郑家在安平县远不到能一手遮天,但在她这种小老百姓的眼里,那些官府的大老爷们,想整治她们岂不是一句话的事?
更何况,女儿还在人手里握着呢!
若说吴氏什么时候对自己的行为终于有了一点点的后悔,那就是现在了。
但她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吴氏陪着小心,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强笑道:“姑爷这是说哪儿的话——我再怎么说,也是丹娘的母亲,我爹……也是有功名在身的,您、你就这样对待我,不怕自己名声受损吗!”
这女人确实是个角色,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理智思考,自以为拿住这些读书人好面子的心理,料定这桩婚事已成,女儿也没犯七出之条,郑深不能拿她们娘儿俩怎么样:“当、当年亲家老爷为偿救命之恩,与我男人定亲,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的!”
“偿救命之恩?”郑深反问了一句,满脸的嘲讽,“你也太高看我家老爷子的德行——这且不说,当初订婚的明明是谢氏之女,你给我送来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说的“谢氏”,便是梅娘的生母。
吴氏和洛丹娘:“……”
母女俩差点被这毫不客气的指责气得背过气去。
洛丹娘忍不住开口:“夫君……”
郑深:“住口,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谢良钰在心里啧了一声——这郑深约莫真是重生的,瞧着颐指气使的劲儿,不是多年来喜怒无常地磋磨别人,估计也养不出来。
吴氏咬牙说道:“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当初婚书上,可也没有写得那么清楚明白——况且这事若宣扬出去,还不是郑大人更丢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