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蔺长星不明白,他又补充道:“谢家姑娘少,可只要是女儿,因身份贵不可攀,便都许了皇室。当今皇后娘娘,便是国公爷的妹妹。”
“如他所愿了?”
蔺长星接着问,见贺裁风说得口干舌燥,倒了杯凉茶推过去。
听那边的声音,下一场马球赛又开始了,这回轮到了儿郎们上场。
蔺长星自小在水乡长大,南州人虽会骑马,性子却温润宁静,不大爱这些玩法。
他不曾练习过,害怕打不了,因此愈发倾慕谢辰。
“正是。命格司还说,国公爷得女是天赐,不可轻易许人,命浅事小,祸人事大。当以男儿养,任之游四海,才是上上之策。这话荒谬,加上国公夫人彼时年过四十,难有子嗣,便没当回事,一笑过去了。”
蔺长星了然:“可是后来,国公府得了个女儿,是也不是?”
贺裁风哄孩子似的夸他聪明,“可不就巧了嘛。国公府不知怎么高兴才好,也不得不信那怪话。四公子十岁之前,一直衣男儿衣,十岁后见她康健,这才放心当成女儿养。只是旁人喊惯了,仍唤她一句四公子。”
“原来如此。”蔺长星脱口而出:“她真不能嫁人了?”贺裁风狐疑地瞧他一眼,纳闷他怎么问得这样详细。平日里对这世子表弟说什么,他都只是听听,从未细究过。
不忍心吊他胃口,“京城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比寻常百姓更忌讳这些。”
说到这,贺裁风停下看蔺长星,见他只是专注听故事,没别的情绪,才放心继续道:“既说她是天爷赐给谢家的,谁也不敢夺爱。生怕娶回家后,上天责罚,家门难安。”
“当然,有那不信命的,大着胆子去求亲,多是些小门小户铤而走险。国公府哪里瞧得上,反当是羞辱。再说,为了四姑娘好,纵是王公贵族不信邪来说媒,谢家也不敢贸然点头应下啊。”
蔺长星听罢,走着神,喃喃道:“难怪。”
“难怪什么?”贺裁风耳朵尖。
他愣了一下,立刻笑着摇头:“没,随口说的。”
难怪她年过二十,那般明艳动人,却不曾有过婚配;难怪,她会轻易将初次给了他,又什么都不要便离开。
记得在南州,蔺长星鼓起勇气,初回亲近地喊她姐姐时,她轻轻挑了下眉,柔声笑道:“你一眼瞧出我比你岁数大啊?”
蔺长星怕她见怪,慌忙否认,“没有没有,我瞎喊的,是不是喊错了?”
“你没喊错,我若早些成亲,孩子都会走路了。”她那日有意逗他。
蔺长星愚笨,彼时只顾着高兴她没成亲,没想到旁的。虽好奇她的身份,又碍于萍水相逢不便多问。
如今才知,她有这些苦衷。女儿家背负如此命格,心里头的苦,旁人怎能体会。
他们俩当真同为天涯沦落人,都被命运所累。那劳什子命格司,害了多少人。
他比她的命好些,尚且丧气过,谢辰却安之若素。
无论是在南州,对他这样的失意少年的善意,还是今日马球场上的英姿飒爽,她都像光一般招人的眼。
他摸了摸胸膛处,那儿挂着她送的物什,于是露出一个人畜无害地笑,“表哥,你跟他们去看马球吧,我独自乘会凉,丢不了的。”
贺裁风歇够了,本也要走,“好,散了我过来寻你,别乱跑。”
这边蒙焰柔撸着袖子,气势汹汹地来找谢辰算账。
谢辰刚换了身衣裳,见那张英气美艳的脸上尽是孩子气,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的人,还不许旁人体力不支输给你?”
蒙焰柔上下打量她,嗤了声,“你四公子一个能打十个,像是体力不支的人吗?我不管,我不要你让我,再打一场。”
“江少夫人,饶了小女吧,改日,改日好好打还不成嘛。”谢辰向她服软,垂了睫羽,疲倦道:“今日确是乏了。”
心乏。
“那好,”蒙焰柔见她讨扰,脾气来的快走得更快,笑着勾住她的肩:“你在这等会,我去寻江鄞,晚上请你上泓徽楼吃饭。”
谢辰应下,待蒙焰柔走后,心烦意乱。于是打发素织先回府去,自己寻了个无人之地躲清闲。
方得了片刻宁静,背后又传来声音,并非蒙焰柔惯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那人走得犹犹豫豫,轻缓得像怕踩疼了树叶,到了近前更缓下来。
好半天才往前迈一小步,最后停在谢辰身后不远处。
这般的小心翼翼,谢辰头不回也知是谁,却佯装不知,亦不理会。
那人站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轻声唤道:“姐姐,是我呀。”
那个“呀”的尾音,含了期待雀跃,带着南州的方言调子,软糯而轻扬。
谢辰身子微动,没有立即回头。在蔺长星往后看,确定不会有人来撞见时,她才不紧不慢地偏过身,淡淡问了句:“你是?”
她神情不解,语气陌生,声音温温凉凉,但并非是薄寡,一如她与蔺长星初次说话时的口吻。
蔺长星精心准备的笑容,不由有些发僵,这是他最怕的一种重逢,就是她不记得自己了。
究竟是萍水相逢的人她不往心里记,还是上心的人太多,以至于记不住。
他不敢多想。
“我是长星啊。”没有表露出丝毫不快,腼腆一笑,温声细语地问:“你忘了吗?”
才过去两个多月,尽管那时他撒了谎,说自己叫“常星”,如今是以“蔺长星”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可他还是他。
谢辰微顿,忽想起似的欠身说:“原来是燕王世子,失敬。”
京中早就传开,燕王膝下唯一的嫡子,生来因命格与父母亲相克,被送去南州过了十八载,不久前才接回。即便如此,也是陛下亲封的世子,身份尊贵,不可轻视。
谢辰此前虽未与之见面,却也听人说起过这位世子爷的逸事。
那时心里就恍恍不安,“南州”两个字像针尖般,扎在她的心上。自回京城后,那段往事像个不能言说的梦,被她独自藏进心间。
“失敬”二字,她说得诚恳,他却听出了浓浓的讽刺。
“不是燕王世子。”蔺长星又往前走一步,帮她回忆:“我是姐姐在南州救过的人。”
她怎么会忘,她明明对他那样好。
“可谢辰只知燕王世子。”谢辰语气由平淡转为漠然,提醒他说:“宴京的消息传得快,世子现在这般纠缠,被人撞见,白白惹来议论。”
“我知道的,我马上就走。”
他话虽如此,尤不罢休,将衣襟下红绳掏出来,“这一百两是你走前赠我的,你不会记不得。”
一张折叠得方正的银票,被一根编织好的红绳穿起来,戴在他脖子上,贴着肌肤。
谢辰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很快就事不关己般地笑了笑,目光流转:“世子爷倒是惜财。”
蔺长星被噎了下,接着说:“这张银票我留下,一百两改日另外送还与你。我不要你的银子,我一直在找你,就是想亲手还给你。”
他不提钱便罢,既提了,谢辰更难再有好颜色。她为何给他银票,他心里清楚,现在看来,当时的他满口谎话,不知骗过多少人。
“这银子与我无关,谢辰也当不起世子您的姐姐,世子自重。有人在等我,先行告退了。”
他没忽略她脸上的淡漠,连敷衍的客气也不见了。
这与他从前认识的谢辰不同,他以为他们重逢后会尴尬,会害羞,会坐在一起看看风景,哪怕说不出话。
亦或是谢辰还在气他那晚的混账,便是朝他发脾气,打他一顿,他都受得。
他那夜醉了,却不是全无意识,他还记得自己笨手笨脚,未曾怜香惜玉。孟浪起来,折腾得她从皱眉到落泪,被她恨也是应该。
绝不是这样的情景,她的眼睛里再没有当年的温柔与耐心,好像他们从没有过旖旎的过去,好像他得了癔症自说自话。
他心里慌乱,手足无措地拦住她解释:“是不是我那天晚上惹你生气了?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对,不该借着酒劲耍酒疯。我这几个月来很愧疚,我欠你的,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弥补。”
他知道谢辰喜欢他什么,一对清泉般的眸子无辜地眨了眨,躬身问:“别不理我好吗?”
谢辰的指甲掐进手心里,瞬间又松开,冷瞥他眼,一字一顿地说:“认错人了。”
第3章 魔怔 他当初图的该不会就是人吧……
谢辰甚至不必多说别的,仅这四个字便轻松将蔺长星击倒,让他方才的长篇大论成了废话。
蔺长星愣住,他到底是个聪明人,片刻后就掩饰住失落,不再多言。收起他出了南州便无用的卖乖讨好,安静站在原地。
谢辰不过长他两岁,还没糊涂到忘记一个人,连个影都不记得的年纪。
她就没打算认他。
等人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蔺长星才恢复气力,重新将颈上的红绳子放回中衣里,隔衣拍了拍它。
那红绳由他亲手编织。南州人手皆巧,他闲来无事,跟府上的姊妹们学过。
他曾替谢辰编了一条系在手腕上,在他低头替她系时,她柔声问他可有说法。他没敢讲实话,只说是祈祷平安。
她点头道谢。
隔日却见她腕上空空。
蔺长星没问她为何不戴,他心知那点心意有多廉价,她想来不在意。
想到这里,蔺长星垂下头,安慰自己似的笑了下,“无妨的。”
不认便不认吧,或许与她而言,那并不算美好的记忆。捡回了个小骗子,还是个登徒浪子,她怎能不怨。
他能再见到她,已经知足了,凡事都要慢慢来。
谢辰脊梁挺得笔直,步子迈得急,周身凝着层寒气。
她怕再不走,又要被他那副忍着难过却故作懂事的模样骗去,他自来会这样引人上当。
让人不忍苛责,亦不忍拒绝。
那晚,究竟是他该道歉,还是她色令智昏,刻意沉沦放纵,只她自己晓得。
然而有些事,不会有结果,自然不必多费心力。燕王世子,什么样的姑娘得不到,哪里需她去怜爱。
夜色铺洒,宴京城不设宵禁,一盏盏灯相继明起,灯火辉煌。
泓徽楼上。
蒙焰柔点了招牌的几道菜,记得谢辰爱吃鱼又怕腥味,特地嘱咐一番。其实小二认得他们是熟客,她不说,他也知道该怎么交代厨房。
蒙焰柔的夫君江鄞刚升了京兆府的少尹,与她指腹为婚,青梅竹马,与谢辰也十分熟络。客气话不必说,悠闲坐在窗边,拿着柄随身佩戴的宝石匕首把玩。
“你们今日可曾看见燕王世子?”
谢辰本就在想蔺长星三个字,听这话立即抬头,一颗心被拧起来,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淡声答:“看见了一面。”
蒙焰柔挨着谢辰坐下,兴致勃勃:“我今日顾着玩,没多看,怎么样怎么样,模样如何?”
谢辰情绪不高,“还好。”
江鄞把话接过去,想起自家妹妹们的反应,摇头晃脑:“清俊风流,仪态不凡。见人先是三分笑意,没有半点架子,性子被江南水乡养得温润如玉,今日不知多少姑娘倾了心。”
温润如玉?
谢辰在心里冷哼了声。
“那燕王府的金门槛还不被踏破了。”
“谁说不是。”江鄞惋惜道,“这是个香饽饽,可惜啊,陛下和燕王绝不会轻易便宜人。”
蒙焰柔跟江鄞说了半日,见谢辰压根没搭腔的意思,平日再寡言也不是这个样子。
女子垂首,抱臂环住自己,靠在椅背上愣神。烛火照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无端生出了几分阴郁。
蒙焰柔蹙眉问:“辰辰,今日谁惹你不高兴了?”
谢辰猝不及防,回过神,抬头朝蒙焰柔笑了下:“没人。”
这笑假得厉害,落进蒙焰柔眼里,就像在拿她当傻子哄。她立即翻了个白眼,“你从马球赛上就不对劲,失魂落魄的,可是谁说了不中听的话?”
谢辰还是摇头,“只是累了。”
蒙宴柔半信半疑,凑过去两手环住她的脖子,一如她们年少时:“谁欺负你,不要忍着,我让江鄞去打死他,再抓他进牢。”
江鄞立即配合地活动筋骨,手指捏的嘎嘎响,脸上露出“我是猛士”的狂妄。
谢辰不挣扎,任她勒着,被夫妇俩闹得直发笑,心情微微转好。秀眉轻挑,故作嚣张道:“宴京城谁不要命了敢欺负我?少夫人多虑了。”
这倒是,谢辰是皇后娘娘唯一的侄女,国公府的宝贝。便是真有人管不住嘴,为了项上人头,也万不敢到她面前乱讲话。
蒙焰柔只是怕她误听了不中听的话,白白地气坏身子,偏这人有时候是个闷葫芦,什么也问不出来。
“不许骗我啊!”
“不敢。”
谢辰不愿扫兴,怕他们俩担心自己,吃饭时特地活络许多,捡了几件国公府的趣事来说。例如侄子谢几轲已经年满十六岁了,还动辄被她二哥二嫂联合撵着满府打,惨到极点。
蒙焰柔笑,指着江鄞道:“十六岁算什么,你问问他,前两天还因事情没办好,被他爹狠踹了一脚呢。”
江鄞捂住脸:“给我留点脸面!”
“这话你该跟公公去说,那满院子的人,我瞧着都害臊。”
三人边谈边吃,很快过了酉时,都有些意犹未尽,但二十年的交情不在这一时。
江鄞骑着马,将谢辰送回国公府,蒙焰柔与谢辰坐在马车里。
谢辰进府前,蒙焰柔喊住她:“谢辰,有事别憋着。心情不爽要打架,随时来江府找我,听到没有?”
江鄞笑:“你们打,我袖手旁观,绝不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