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辰:“……”
南州的民风迟早荼毒众生。
这日照常陪蒙焰柔去上香,八成是没看黄历,迎面竟遇着周书汶陪他夫人。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一个冷淡不耐,一个垂首不语。
见到谢辰,周书汶顿时有些难堪,他本不想来丢人现眼,架不住母亲盼孙心切,强迫不行便哭喊。可他也知道谢辰就陪蒙焰柔在山上住,又矛盾地存了想见她的心思。
并非他刻意打听,实在是不想知道也难。
她们出城那日同巡防营闹了一场,这几天茶楼里宴席上,旁人怎么议论的都有。只周书汶明白,不过又是蔺长星在她面前耍宝罢了。
小孩子的把戏,她该生气的。
谢辰将他贬进尘埃里,把蔺长星当成夜空中的真星子,他恼她感情用事看不透真相。可他原谅了她,谁让他曾伤过她,毁过她的痴心。
但原谅她不等于看她继续任性,他比谢辰了解男人,与其看他们一错再错,不如早日揭开秘事,早日让他们各走各的道。
之所以按兵不动,只是不想自揭身份。若才与他吵过架,他们的事情便败露,那就没意思了。
他要再等等。
他目光复杂,思绪游离,全落入了身边人的眼睛里。周少夫人勉强微笑,与谢辰与蒙焰柔客气地互行一礼。
她们俩朝周少夫人打过招呼,看也没看周书汶,便冷淡走开了。周书汶对此习以为常,淡声对夫人道:“快走吧。”
…
很快到了谢辰与陆千载约定好的时日,也是她见蔺长星的日子,她忽然就静不下心去抄写佛经了。
提前与蒙焰柔说时,蒙焰柔含笑摆手,大方道:“你去玩你的,我自诚心苦修,你却犯不着拘在寺里。跟你的好弟弟去玩个两三日再回来,再跟我说说落霞镇热闹不热闹。”
走前且嘱咐一句:“记住我交代给你的话,自己要疼惜自己的身子。”
谢辰起初怔然,紧接着点头,她都记下了。
素织简单收拾了个小包袱,喜滋滋跟跟在后头,太好了!终于不用吃斋饭了!她要吃肉!鸡鸭鱼肉!
卫靖神情不苟言笑,抱紧怀里的刀,实不相瞒,他不比素织期待得少。还好要见世子一趟,否则一个月住下来,人都疯了。
主仆三人皆没想到,才从寺庙侧门出去,便见神采奕奕的少年郎半坐在石头上等他们。
哪还是离别前威武耀眼的巡城将军,一身素纹窄袖布衣,同色的发带,脚上蹬了双沾泥的小黑靴,上面半点绣样没有。
人靠衣妆马靠鞍,他穿成这样,丝毫不见在宴京的尊贵气。就是个瘦弱斯文的少年郎,家境寻常,眼神乖巧,让人看了就想掏钱给他买衣裳。
谢辰:“……”她有这样的念头,一定是这少年郎的皮囊好看,若只剩个瘦弱斯文,她哪有什么好心。
“不是说好山下汇合,怎么来得这样早?”
他今日才休沐,按理昨日还在当值,大清早地却守在这里。难不成是摸黑赶路上的山?
想到这里,谢辰的脸色霎时间不太好看,夜间走山路多危险,他怎么就不能当心些。
他直直地看着她的脸,像是久别重逢一样热切,“思你心切。”
一刻也不想多等。
她不晓得他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没有她在身边,简直度日如年。只能在家自赏曾经给她画的丹青。可画里人又不会时而皱眉时而笑,没有温度,更没有柔情蜜意。
反而越看越难过。
好在近来公务繁忙,他干得磕磕绊绊,便不至于太难捱。
谢辰清减了,但精神很好,眉宇间更透露出一股子清冷,眼神却柔柔地望他。想是在寺里沉浸多日,周身气质,让人看了心也安宁。
他看向一旁自觉回避的卫靖和素织……原来大家都瘦了。
咬牙握拳道:“下山!吃肉!”
第55章 朋友 谢辰含嗔剜他,低头也笑了……
等谢辰时, 蔺长星已勘测过周边,径直带他们走了条僻静的小道下山, 以免被相熟的人撞见,徒增麻烦。
谢辰越想越恼,不满道:“胡闹,你辛苦跑上来,还不是跟我下去。往后不许了,天黑摔着怎么办。”
“我点着火折子,走路很小心, 没有摔跤。”蔺长星认真回话,又笑嘻嘻地问:“我陪你一起下山,咱们俩说说话才好,你不想我陪你吗?”
这条下山道更偏更陡,谢辰专心注意脚下的台阶, 一时没接这话。
他固执地问:“你不想吗?”
语气有点儿委屈。
清晨的山风寒意袭人, 清新醒神, 谢辰披了件青色绣鹤的披风,压下嘴角上扬的弧度, 低声回他:“想。”
“我就知道。”蔺长星得了一个字就心满意足, “嘿嘿”笑了两声。想牵她的手, 碰上了又担心碍着她走路,于是收回, 老实地走自己的。
下山并不费劲, 他笑着与她说这几天宴京城里的事情。
淳康帝神智已清醒, 但半边身子仍动弹不得,该试的法子都试过,只能慢慢调养了。如今太子上朝理政, 若逢大事便与讨淳康帝的示意。
燕王与陛下兄弟情谊深厚,这些天都留在宫里侍疾陪伴,未回王府。
盛匡被蔺长星救过一面,得知是燕王府的世子,特地请他与贺裁风去酒楼吃饭。宴罢,蔺长星先行离开,贺裁风却跟他去见了盛染,也算了了心愿。
他回来后不肯多说,也不回贺府,在燕王府睡了几日。蔺长星上朝、当值,没人陪他说话,他自个儿连门都不想出。贺岚想她哥哥了,也搬进王府,从早到晚吵得叽叽喳喳。
但燕王妃高兴。
听到这里,谢辰的心弦再被拨乱。燕王妃极钟意贺岚,两家子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再没什么不好。
她不愿在这时候扫兴,于是笑意不变,“巡城如何,累不累?该不会只有拦车这一桩事情吧?”
她旧事重提,有意损他,蔺长星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鼻子,“当然不是。”
说是巡城小将,做了才知道官不小,管住了宴京城大办的武职。为此贺岚还不高兴,说他天天舞文弄墨,怎么真穿上了盔甲,难看死了。
巡城也用不着他天天巡,反倒是从上到下的公务处理不完,需他坐在堂中批阅。比起棘手耗神、亟待处置的公文,他宁愿去巡城。
巡城不费脑力,还能抓抓盗贼,治治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和仗势欺人的奸商们。抓到了就扔给江鄞,让京兆府按律处置。因他初来乍到很是勤奋,满京又没有他蔺长星不敢抓的人,京兆府大牢人满为患,江鄞忙得脚不沾地。
他事无巨细说了一大串,如愿以偿地把谢辰逗笑了,温声诉道:“最要紧的是,我很想你,日日都想。”
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朝阳从林间透下来,身子开始微微发热,冷风吹在面颊上反倒解热。
谢辰接过素织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点头说:“知道了。”
这一声轻柔缱绻,包含无尽的沉溺,哪怕她不说,蔺长星也听得出来,她也想他,日日都想。
“陆千载在山下的镇子等咱们,说要带我们去个地方。”
谢辰故意逗小孩,“国师不会打算把我们卖了换钱吧?”
蔺长星神情一肃,认真思索,“啧”了一声:“别说,他干的出来,得让卫靖留点心。”
他出行半个护卫没带,木耘被他赶到小宅里收拾清扫去了。
谢辰见他这般不信任陆千载,乐不可支,心情好了许多。
还有一半的路程,素织加入蔺长星的叨叨队,分别走在谢辰左右,一句接着一句地说。
谢辰不堪其扰,心里却想,多了一个人,下山热闹了许多。
他一个顶三个。
落霞镇就在西山下,因在宴京西侧,是晚霞落下的方向,故此得名。毕竟只是个镇子,坐落于山脚下,位置算偏,且不在重要的官道上,外乡人不会经过,因此稍显陈旧落后。
但去西山烧香礼佛者必经过此镇,因此落霞镇虽比不得宴京的繁华贵气,早上仍是车马络绎。
国师府的陆徽候在进镇子的必经之路,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说他家先生择了一处地方等他们。
陆千载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面馆里,这面馆不大,隐与巷子里。一眼就能扫见屋里的四个拐角,下面的摊子就在窗边。
陆千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背对着门,若不去瞧他的脸,便完全不觉得此人哪里出众。
想来他是与蔺长星说好的,简易出行不张扬。
六人皆非在宴京久待的礼数人,各自闯荡过江湖,别说这是间干净的面馆,就是不算干净的街边摊铺,也无人没吃过。
因此也不谈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主仆们围在一张桌子坐下,点了六碗肉丝面。陆千载与陆徽每人多加了两个荷包蛋。
最后是卫靖付的面钱。
也就是说,陆千载等了他们半晌,愣是没舍得请一顿。这还不是最绝的,绝的是付完钱众人才晓得,这家面店的老板姓陆。
跟陆徽一样,也喊陆千载一句“先生”。
合着就是在他名下的馆子吃饭,最后朋友们得一分不少地付钱,并且算上他那份。
蔺长星习以为常,谢辰脸上淡然,只素织嘴角一个抽搐。
没见过,实在没见过这么抠的。
吃过饭,蔺长星寻了两辆马车,按陆千载的指示,往落霞镇西北方走,越走越荒凉。
此地偏僻,离宴京已是不近了,又不甚开阔地挤在山脚下。穿丛林过荒野,走到日头高挂,终于看到了一个小村落。
村里屋舍不多,周边是田地,土地不肥沃,亦不贫瘠。一路往里走,村人多是老少和妇女,偶有几个残疾较重的男人。
无一例外地都道:“陆先生,您来了。”
陆千载一一含笑点头,对谢辰与蔺长星道:“再太平的日子里,也有天灾人祸,亦有因被冤枉、受牵连,而无故被贬入娼籍奴籍的可怜人。活不下去,流离失所。这块地方虽然偏,却少麻烦,我就把他们安置在这里。”
“宴京城是个金玉堆砌出来的城,却仍有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在讨饭吃,好心人多,吃饱自不用愁。可我想着,他们不能讨一辈子的饭,于是把愿意的都接来了。”
蔺长星恍然大悟:“难怪同僚们说城里的小乞丐一夜之间消失了许多。我听得心惊胆战,还以为有什么残害人命的大案子,已着手在查了。”
陆千载朗笑:“有蔺将军这样的父母官,是百姓的福气。”
谢辰一直没作声,静静观察四周,此时开口:“这里有几十户人家,少说六七十人。若全是老弱病残,他们穿衣吃饭买药,确要不少银子。”
她还注意到,这里的人虽不富足,可衣着厚实整洁,精神饱满,各自忙碌着。还有几个老人在一处晒着太阳,脸上皆是平和。
见到陆千载与他们,发自内心地高兴与尊重,自发地捧了热茶过来。
那茶叶比国师府的好。
陆千载积蓄都花在这上头,一人力量有限,正需要谢辰与蔺长星这样的人支持,于是详细对他们道:“加上那些小乞丐,村里共有二十三个孩子,还有几个年纪大的。我安排了人教他们读书识字,壮些的就习武,日后出去好谋生。女人织布做饭,男人能种田就种田,不便行动就做些小事情,互帮互忙。”
“等四姑娘那一万两到手,就花在这里,陆某分文不取。”
蔺长星在南州时便听过他说,要聚银子去救穷苦人的命,南州与这里千里迢迢,想来不会是这个村子。
“这样的村子不止一个?”
“是啊,这些年我在各地建了十余个。君王再圣明,也是高居庙堂,不知人间疾苦。官府哪怕尽心尽力也管不了每个人的事情,我想管。”陆千载脸上的笑意不曾变,说“我想管”时,眼睛里闪着光。
那光与他见到值钱的东西时一模一样,蔺长星想,或许是同一道光。
陆千载手里还捧着热茶,将他们往一处精致典雅的院落带,“但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成,哪怕身为国师,俸禄千石也填不了天下。所以我祈愿盛世明君,更愿好心人能助我一臂之力,比如你们二位。”
谢辰走近,看清那小院门匾上,书着端正的“学堂”二字。
她道破:“你中意的是太子。”
陆千载并不否认,“说句大不敬之语,太子登基,会比今上更利朝局。当然,也利百姓。”
蔺长星问:“何出此言?”
陆千载跨进书堂,已过了书声琅琅的时辰,里面很是安静。他略有深意地看向他们,“鄙人愚见,将来你们自有领悟。”
淳康帝是个仁德平和的君王,四海有目共睹。太子承其道,又多了果毅与决断,是陆千载想要的明君。谢辰与蔺长星都认为,太子再好,不能否认今上的功劳。
谢辰问:“陛下在秋猎途中发病,你没有麻烦吗?”
陆千载站在院子里,“吉日吉时是我挑的,可龙体抱恙是御医们的事情。”
“从太子殿下没罚你就可看出,”谢辰说完前半句,蔺长星就接了后半句:“他从未信任过命格司。”
因为不信,才不怪罪。
陆千载索性与他们交了底,“师父临走前算的最后一卦,就是命格司不久矣。他推举我回京,是为了保住命格司上下的性命,就算不能继续为朝廷效命,也不至被秋后算账。”
这交底亦有托付的意味,是说给蔺长星与谢辰听的,因为这两人恨极了命格司和他师父。
蔺长星并不接茬,只是笑了笑打趣:“难道不是你灵力最高吗?”
陆千载闻言扬眉:“不假,是比师兄弟们略高一筹。”
谢辰也抛开方才的话题,“记得初次见到国师,是在久雨初晴后,您仪态万千啊。”
陆千载在窗外看了会,终于推门带他们进去,不忘回头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凡人瞻仰仙姿,我在路上走走停停,刻意找了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进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