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修当然知道顾影照那日做了什么。
直至今日,他才恍然发觉,顾师兄与宋师妹之间竟已走到了这一步。
他不再抱着从前那样天真的想法,觉得只要宋芷昔一句话,顾影照就能变回来。
甚至开始反思,顾师兄有今日,究竟是谁之过?
这种事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宋芷昔只道:“一点私事罢了,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他会明白的。”
宋芷昔既不愿多说,自有她的道理,严修也不是多事之人,遂作罢。
宋芷昔是当日清晨联系的严修,还未入夜,便有只青鸟叼来一枝相思铃落在窗台上,用一双黑豆子般的小眼睛直勾勾盯着宋芷昔。
那只小青鸟倒是机警得很,宋芷昔目光扫来的那一霎,它便扇着翅膀飞走了。
洁白的相思铃静静躺在窗台上,宋芷昔拧着眉走近,指尖汇聚出一点灵气落在它形如铃铛的花上,顾影照的声音便缓缓流淌出:“正如你梦中所看到的意思。”
这一刻,宋芷昔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将相思铃一把丢在地上,踩得稀烂。
还真以为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一个月前找城中筑器师定制的采梦铃恰好出炉,只待夜深,顾影照自己送上门来。
许是有大事要发生的缘故,这个夜格外的静。
静到屋外花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微风拂过树梢,雪白的琼花花瓣簌簌落了一地。
每一片都像是踩着鼓点落在了宋芷昔心间。
颇有种山雨欲来的意味。
宋芷昔今夜却是格外的浮躁,怎么都沉不下心去入睡。
也不知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多久,更声渐远,屋外依稀传来了窸窸窣窣的雨声,待到雨声越来越密集之时,宋芷昔才终于有了丁点睡意。
她的大脑和思绪逐渐放空,映着隐约几枝竹影的窗外忽然掠来一道黑影。
快如鬼魅。
屋外明明立了四个元婴后期的护卫,却无一人发现那道黑影正在朝宋芷昔逼近。
一股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压迫感迫使即将跌入黑甜乡的宋芷昔睁开眼。
这一眼恰好与司羽的目光对个正着,宋芷昔浑身猛地一颤,正欲张嘴呼救,下一刻便被一股浩瀚无际的威压所笼罩住。
在这道威压的笼罩下,她像是被人点了穴般无法动弹。
宋芷昔双目圆瞪,死死盯着来意不明的司羽。
他身上的气息实在是令人心生恐惧,寒意顺着尾椎骨一路往上窜,直冲宋芷昔脑门。
司羽似笑非笑地望着满脸惧意的宋芷昔,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他既能露出这种表情,也正说明,他并没起杀心。
虽不知他此番究竟要做什么,宋芷昔仍没由来得松了一口气。
不是杀她的就行。
先前的宋芷昔完全被恐惧所支配,如今静下心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阮软竟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也不知司羽究竟对阮软做了什么,此时的她双目紧闭,像个无知无觉的人偶般静静躺在司羽臂弯里。
留给宋芷昔用以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下一刻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待缓过神来,人已经被司羽扛麻袋似的扛在了肩上。
这区别待遇可真够明显的……
宋芷昔骂骂咧咧在心中吐槽一番,很快她便失去了知觉。
合体后期大圆满的速度完全超出宋芷昔的认知。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司羽便带着两个大活人跨越三州两地来到魔域。
宋芷昔醒来已是次日黄昏。
她依旧躺在触感熟悉的床上,以至于让她以为昨晚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当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看到顾影照那张脸时,第一反应便是:“今晚这个梦的内容格外清新脱俗啊。”
宋芷昔嘀咕一声,调整好姿势,被子一蒙,准备接着睡。
她眯了会儿,掀开被,顾影照那张碍眼的大脸仍杵在她眼前。
于是,她又蒙头闭着眼,再一次掀被,顾影照还在眼前。
宋芷昔简直要怀疑人生,同时也接受了这个比噩梦还可怕的事实,她捂着脑袋低吼着:“你到底要做什么!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
看着歇斯底里的宋芷昔,顾影照嘴角一翘,笑得格外温柔。
温柔到让宋芷昔头皮发麻,没由来的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目光灼灼锁定宋芷昔:“听说你喜欢温柔的人。”
宋芷昔白眼一翻:“不,我喜欢死人,一动不动躺着的那种。”
顾影照目光柔得能沁出水来:“乖,别闹了。”
宋芷昔好不容易消掉的鸡皮疙瘩又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大哥,算我求求你了,别再故弄玄虚了好不好,直接说你要做什么行不行?”
顾影照充耳不闻,像是魔怔了一般说着宋芷昔听不懂的鸟语:“傻丫头,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嘶~
这酸爽。
宋芷昔浑身猛地一颤,送给他一个“你怕是真疯了”的眼神。
顾影照非但选择性耳聋,还选择性失明,他倾身靠近,又亲昵地刮了刮宋芷昔的鼻子:“今天是你正式成为我师妹的日子呀。”
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宋芷昔,思绪却已飘远;“我还记得,那日你穿了件灰扑扑的衫裙,额发像是被狗啃了般参差不齐,眼睛却格外的亮。”
别说顾影照,连宋芷昔自己都有印象。
在成为凌虚子弟子前,她都不敢穿漂亮衣衫梳好看的发髻,整个人乱糟糟的,像个疯婆子一样。
许是受了顾影照这番话的影响,宋芷昔的思绪也飘向了从前。
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下这套床品瞧着很眼熟,连同这间房的格局布置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察觉到宋芷昔神色变化的顾影照笑得愈发温柔:“喜欢吗?这里都是按照从前布置的,每一盆花的摆放位置,每一片琉璃瓦的颜色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宋芷昔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垂着眼睫,显得有些无措:“我……只希望一切都能够重新来过。”
宋芷昔“噗嗤”一声笑了,笑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世上居然会有这等神人,他以为是在玩游戏还怎么?失败了就存档重来?
宋芷昔越想越觉好笑,眼中尽是嘲讽:“顾影照,你能不能放过我?”
也不知是宋芷昔的眼神太过伤人,还是这句话太过刺耳,顾影照神色一敛:“放过你?”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般,瞬间红了眼。
宋芷昔能感受到赫然涌出顾影照身体的暴虐之气,他却突然敞开衣衿,转身背对宋芷昔。
一声卧槽之后,宋芷昔看到了他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可还记得念柔师妹受刑时的样子?她是何种模样,我消失的那一年里就是什么样。”
他合上衣领,缓缓转过身:“这里,你又该拿什么来还?”
宋芷昔愕然失色,她当年隐约知道顾影照遭受鞭刑之事,却不曾想过,云华门竟会对顾影照下这样的重手。
顾影照俯身一点一点逼近:“你什么都不知道,又谈何让我放过你?”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竟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放过你。”
刚看到这些鞭痕时,宋芷昔还有些许内疚,听完顾影照这番话以后,宋芷昔只觉好笑。
“对,我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又知道什么?我莫名其妙来到这个鬼地方,莫名其妙被逼着修炼,好不容易接受这个世界,满心欢喜的以为我终于也能找到一群相知相伴的朋友,可你们是怎么对我的?对!你也很无辜,不过一场告白就被我刺激得走火入魔,你是什么都没做,可为了你这个天纵奇才,除阮软外的所有好友都对我倒戈。在你面前,我什么都不是,被我视为依仗的师父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他的解决之道就是让我嫁给你,被我视做朋友的严修说后悔认知我,曾被我视为闺蜜的吴念柔更是能毫不犹豫的一刀捅.进我心口,我就像块破布一样被她推入断崖。”
宋芷昔说着说着又笑了:“我所遭受的一切不幸皆因你,你倒是说说,我该如何接受你?”
“同样的话,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第98章 〇⑨⑧:爱与囚鸟 爱不了,恨也是极好……
又是死一般的寂。
宋芷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影照。
顾影照眼睫微垂, 夕阳透过窗从侧面打来,在他脸颊上投下大片阴影,明明是暖橘色的光, 落在他脸上却有种说不出的阴郁感。
短暂的沉默后,顾影照冷声道:“不可能。”
这一刻宋芷昔简直要被气笑:“我是真不懂你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执念……”
话才说一半, 宋芷昔便发现顾影照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
他浑身魔气缭绕,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
宋芷昔下意识后退几步,整个人都快贴在墙上, 顾影照突然表情狰狞地捂着头,深紫色魔纹像藤蔓般顺着脊椎骨向上爬, 蜿蜒着绕过颈间,侵蚀他大半张脸。
此时的顾影照宛如一个刚从阿鼻地狱爬出来的魔物,他目光扫来的那一霎, 宋芷昔没由来的一阵颤栗。
她都已做好和顾影照殊死搏斗的准备,尚未来得及撩袖子,顾影照便已夺门而逃。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快到宋芷昔脑子都无法跟上这个节奏。
她本想追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起身的那一刻,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竟无一丝灵力。
失去灵力的修士与凡人又有何异?
宋芷昔又开始暴躁了。
所幸,她炼体所修的那些本事还在, 无处发泄的她一拳砸在离自己最近的八仙桌上。
只听“轰”地一声响, 八仙桌于顷刻间裂成四五块。
气归气, 宋芷昔也不可能真把这里全砸了。
她仰头长叹一口气。
人都被抓来了还能怎样, 有力气在这里砸东西,不如趁现在到处去看看,指不定还能找到点生机。
正如顾影照所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从前那般布置的。
包括她如今所住的贝壳小筑, 屋外的无尽夏,湖边的秋千架,以及湖对面的竹林和竹林后若隐若现的竹楼……
宋芷昔步伐一顿,神色不明地望着那片湖。
就连湖泊的形状都与云华门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也只是云华门的湖水是活的,这里是一片不会流动的死水。
等等……
即便是死水湖,湖中也该有鱼虾才对,可这片湖完全不对劲,它就像是一个无法孕育生命体的“死物”。
宋芷昔伸手去鞠了一捧水,入手沁凉,触感倒是与真水无异。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与此同时,宋芷昔目力所不及的远方。
顾影照跌跌撞撞跑进那个曾在宋芷昔梦中出现过多次的山谷。
如今明明不是相思铃盛开的季节,洁白的小花却肆无忌惮地散落在漫山遍野,星星点点的白从那盎然的绿意中钻出头来,汇聚成一片。
刀搅般的痛潮水般涌来,一层一层将顾影照覆盖,他面目扭曲地攥住一株相思铃,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阿昔……阿昔……”
这两个字仿佛有无穷的力量,一下将他从深渊之中拖出来。
他的执念从何而来?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
他只知道,每当被那些乱窜的魔气啃噬着经脉的时候,都是念着这两个字挺过来的。
相思铃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人,黑影兜头罩下,司羽的声音徐徐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漫不经心:“这不是咱们魔域少主么?”
顾影照猛地一抬头,与他目光对上的那一刻,满目凶光:“滚出去!”
司羽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双手捧心,刻意装出一副弱不胜风的西子状来恶心人:“少主这般过河拆桥,可真真是伤透了司某的心呐。”
顾影照正欲起身,一波比方才更为强烈的痛感排山倒海而来。
他疼得冷汗涔涔,蜷缩成小小一团,连说话的力气都无。
司羽却视若无睹,仍在自言自语般的碎碎念着:“少主下手倒是快准狠,一出关就杀了墨老这个功臣。”
司羽口中的墨老便是当年打伤宋芷昔和玄青,强行将顾影照带回魔域的魔族长老。
顾影照已经奄奄一息地瘫倒在花丛间,即便如此,他仍瞪着一双血红的眼,仿佛要将司羽拆吞入腹。
许是觉着顾影照这表情有趣,司羽撩开衣袍,蹲身与他对视:“啧啧,怕是任谁都想不到,堂堂魔域少主竟是最想毁了整个魔族之人。”
※
次日,顾影照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宋芷昔眼前。
宋芷昔埋头将自己闷在被子里,也不知她此时此刻正在想什么。
顾影照盯着她露在被子外的一小绺头发看了许久,才出声道:“我带你出去逛逛。”
出去?
一听到这两个字宋芷昔就没法淡定,她猛地一掀被,探出小半个脑袋:“你准备带我去哪儿逛?”
顾影照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很快便收回:“就在这附近逛逛。”
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芷昔想了想,还是决定用自己在脑子里编辑了一整晚的话术来说服他。
嗯,他硬的不吃,怀柔政策该能有点效果吧?
宋芷昔憋出一个酝酿了大半晚的眼神来,那叫一个含情脉脉:“告诉我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从前认识的顾师兄不是这样的,他看似冷漠,实则内心比谁都柔软,明明那么害怕与女人接触,却能克服心中的恐惧去拥抱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我不信短短几十年就能让他变成这样。”
宋芷昔都觉得自己要被某瑶附体了。
顾影照并未接话,宋芷昔却发现他眼神明显有所松动,于是,她又乘胜追击:“我还当你是师兄,放了我,我们还有机会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