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无声落泪,魔怔了般的自言自语着:“我对你还不够么?好狠的心呐,哈哈哈哈哈~”
无人应答,回复他的是穿心一剑。
酝酿了近一个时辰的乌云终于堆积在一起,一时间,狂风怒号,阴雨绵绵。
阮软正在厨房里熬甜汤,紧闭着的木门“哐”地一声被风撞开,一颗血淋淋的妖丹滚了进来,时间刻度在这一霎被拉得格外长,妖丹“咕噜噜”不停地在阮软脚下转,血腥气倏地在这潮湿的空气里蔓延开,遮盖住原本漂浮在四周的香甜气息。
阮软握勺的手就此僵住,一滴清泪无声滴落在盛满甜汤的砂锅中。
与此同时,芥子空间内。
宋芷昔不知怎的总觉静不下心来,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现在就跑去找阮软。
才走出芥子空间,一直守在出口处的两名元婴后期侍女就像影子一样牢牢贴在她身后。
宋芷昔已经顾不上这二人,越是靠近阮软的住所,她心中的不安感越强烈,此刻,她只恨自己身上灵脉被封,无法施展瞬移术一下来到阮软身边。
待宋芷昔抵达阮软的住所,已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
前来传话的婢子端来一锅刚熬好的甜汤,恭恭敬敬与她道:“夫人才与长老一同离开魔域,特意叮嘱奴婢将这锅刚熬好甜汤给您送来。”
宋芷昔内心复杂,并未搭话,她身后侍女十分有眼力劲地接过托盘。
宋芷昔哪里知道顾影照爱吃什么,喜欢甜汤的明明是她,她不过是随口胡诌,阮软却将这些话都记在了心底。
宋芷昔心中的不安并未因这锅甜汤而消除,反倒愈演愈烈。
她不明白阮软怎会离开的这般突然,也不曾料到更为突然的还在后面。
临近傍晚时,顾影照突然出现在贝壳小筑,他自雨幕中走来,神色不明地道:“双修大典定在三日后。”
刚放下汤碗的宋芷昔不禁一愣:“怎么这么突然?”
那些蕴藏在心底的不安让她忍不住去多想,她犹豫片刻:“我想等师姐回来。”
顾影照没说话,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细细擦拭着宋芷昔嘴角。
宋芷昔将他一把推开:冷声道:“师姐怎么了?你一定知道对不对?”
顾影照沉默半晌,笑了笑:“别担心,她会在我们双修大典那日出现。”
宋芷昔仍放不下心,还想再问些什么,顾影照却已转身离开,回到那片雨幕中。
接下来两日大抵是宋芷昔此生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阮软依旧下落不明,顾影照也突然玩起了失踪,只余她一人被囚于这一方芥子空间内。
等待一个结果的时候,每一秒都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宋芷昔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熬,终于熬到顾影照口中的三日后。
三日后,天还未亮,宋芷昔便被人从暖烘烘的被子里给挖了出来。
端着银质拖盘的婢子们鱼贯而入,或是给宋芷昔涂脂抹粉,或是给宋芷昔描眉挽髻。
捣鼓了近两个时辰后,宋芷昔才被伺候着换上那身华贵的嫁衣。
宋芷昔连镜子都没来得及照,便被七八个打扮得颇为喜庆的婢子簇拥着坐上肩舆。
芥子空间外的世界是一片耀眼的红。
殷红似血的蔷薇灼灼盛开在道路两旁,其叶茂茂,带刺的枝条蛇一般缠绕,不断向前蔓延。
礼乐自云层之上传来,缥缈似云烟,却又声声入耳。
宋芷昔一颠一颠的坐在肩舆上,只觉浑身不舒坦。
发冠太重,压得她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腰带太紧,每吸一口气都能让她缓半天。
她紧紧攥着衣角,每一分每一秒皆是煎熬,像是被人放在了火架上反复烘烤。
一袭红衣的顾影照站在道路尽头远远注视着他的新娘。
延续了半个世纪的遗憾,终于要在今日得以弥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顾影照在心中轻数,她已经朝他走了两千五百七十八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一点一点被拉近,如今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还需再走多少步?
丝竹管弦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遥远的天之彼岸传来一把浑厚且陌生的男中音:“魔域勾结外界,妄图坏我九州界千年安稳,如今证据确凿,还不束手就擒!”
顾影照眼中划过一丝遗憾,还差五十步,她就能与他并肩而立。
男中音出现后,满场哗然。
已有长老上前谏言:“少主!大典不宜再进行。”
听闻此话,宋芷昔悬着的心缓缓落了下来,她下意识低头望向顾影照,而顾影照也恰好在这时抬眸,二人的目光不其然撞上。
出乎宋芷昔意料的是,顾影照眼中不曾泛起一丝波澜,平静得像是早已预料此事。
宋芷昔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他怎么可以这么淡定?
顾影照不仅淡定,甚至勾起嘴角愉悦一笑:“先送少夫人去新房。”
好不容易盼来转机,宋芷昔又岂肯轻易妥协,她挣扎着想要跳下肩舆,尚未来得及动作,那两个元婴后期的侍女一左一右立在她身侧,将她强行按了回去。
肩舆以比方才快上十倍不止的速度不断向后退,顾影照的身体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宋芷昔视线中。
宋芷昔所不知的是,几乎在她被关入芥子空间的那一霎,顾影照就拔出了那柄与李南泠手中无妄齐名的斩空剑。
阳光兜头洒落,光洁的剑身倒映出他清隽的侧脸。
他横剑指向苍天,剑光闪过,那名多事的长老首级便已滚落在地。
他周身黑气缭绕,血花一蓬接一蓬地在他身前绽放。
……
多年以后,再谈起顾影照,首先跃入阮软脑海的便是这一幕。
灼目的阳光,堆积如山的魔族尸体,以及孤身立在尸山之上的红衣男子。
这一幕着实太过震撼,长达五息的沉默之后,才有人出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宋芷昔在哪里?”
顾影照撑着剑瞥那人一眼,那人他认得,周家长子。
据司羽说,这个周公子与阿昔关系可不一般。
顾影照缓缓收回目光:“你猜?”
站在周弃钰身侧的冷霜霜是个暴脾气,她二话不说,挥剑砍去:“还敢在这里叽叽歪歪?信不信老娘一剑砍死你!”
冷霜霜才使出三成力,顾影照便身子一歪,呕出大滩鲜血。
她本还想再出手,却被一直缄默不语的阮软出言制止:“他筋脉尽断,已穷途末路,我们不必再出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阮软身上。
她虽是这行人中修为最低的,却无人敢轻视她。
魔域与外界勾结的证据是她带回来的,正因有了这些证据,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来魔域问罪。
单独去寻找宋芷昔踪迹的巫启也在这时出现,他看着周弃钰,道:“和上次一样,我能感受到她就在这座魔宫内,但有东西阻隔住了我的感知力。”
周弃钰颔首,又扫了眼生死不明的顾影照,沉声道:“我们分头去找。”
乌泱泱的人群说散就散,阮软欲言又止地盯着顾影照看了好一会儿,才随着人群一同离开。
顾影照趴在尸堆里也不知挣扎了多久,久到他身下那堆尸体在阳光的照耀下开始散发出阵阵恶臭时,他才勉强爬起,一路跌跌撞撞朝宋芷昔所在的地方走去。
这一路走来,他不知摔了多少跤。
所幸,剑还未断,每一次摔倒,都能支撑着他再一次爬起来。
可他还是没能走去新房,去见他的新娘。
他终于倒在了那片相思铃花海中,再无力气爬起来。
今日的阳光可真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连眼皮都不想掀开。
微风拂过花丛,传来悦耳的“沙沙”声。
宋芷昔一点一点朝顾影照靠近,她右手微抬,拔下插在发间的金簪,刚要扑上去,顾影照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我很好奇,为何你上次没杀我?”
宋芷昔一愣,上次大抵是指咬他脖子的那回。
她指腹摩挲着金簪上的精致雕纹,如实道:“我灵脉被封,即便杀了你也是死路一条,为何要杀?”
顾影照声音越来越微弱:“那为何你现在又敢了?”
“你穷途末路,而我恰好迎来了希望。”
“原来如此。”顾影照低声喃喃,他使劲全身力气拍了拍与他一同躺在花丛上的斩空剑:“别用金簪,用它。”剑修就该死于剑下。
宋芷昔的剑很快,几乎就在顾影照尾音落下的那一刹,捅入他心窝。
顾影照有着一瞬间的懵怔,他好久都没看阿昔练剑了,原来她的剑都已快到了这种境界,哪怕没有灵气做支撑,她仍能杀人于无形。
顾影照忽而弯唇朝宋芷昔一笑:“靠近些,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宋芷昔尚有几分犹豫,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谨慎。
顾影照像是猜透了她的心事,不待宋芷昔靠近,就已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我以血契封印你灵脉……其实我给过你一次机会,那日,你若杀了我,或许早该自由了……可我很庆幸……我喜欢的是你……”
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低不可闻。
也不知宋芷昔听进去的多少。
可就在他断气的一刻,宋芷昔被封的灵脉又重新运转了起来。
正如顾影照所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放过宋芷昔。
这辈子结束了,就放手了。
宋芷昔一脸惊愕地盯着他的脸。
她抱着斩空剑瘫坐在地上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原来,杀一个爱自己的人并不比杀一个自己爱的人来得更轻松。
阮软赶来的时候,宋芷昔正在低头擦拭斩空剑。
她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喃喃:“我真不懂他究竟在图什么。”
阮软也在想,他究竟图什么?
她本该在司羽的那番操作下失忆,是顾影照做了手脚让她想起一切。
后来,他与她达成协议,他助她杀司羽,她则要配合他演戏,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阮软也曾问过顾影照为何要这么做。
他只道:“我是必死之人,若得不到她的爱,恨也是极好的,更何况,恨比爱长久,她或许会忘记自己曾经爱过李南泠,却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恨顾影照入骨。”
阮软知道的越多反倒越不解:“那你为何又一定要死?”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昂首望着一枝洁白玉兰,璀璨阳光落在眉目间,一如当年模样。
“我是凌虚子的弟子,我曾经的梦想是成为冷长书那样的剑修,我本该用剑去斩杀妖魔。”
阮软永远都想不通,世上怎会有顾影照这样的人。
就像顾影照至死都不明白,他与宋芷昔之间本不该如此。
倘若不那么骄傲,倘若不那么别扭……
可这世间并无倘若。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顾师兄与宋师妹之间的故事是场悲剧。
※
周弃钰一行人寻来的时候,宋芷昔一团火点燃了这个开满相思铃的山谷。
藏匿在相思铃里的“告白”与烈火燃烧时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
是顾影照一声又一声压抑的叫喊,是不知堆积多少个日夜的执念。
“阿昔……”
“阿昔……”
……
宋芷昔最美好的那段回忆便这般随着顾影照的死去而彻底消逝。
直到现在,她才觉得,云华门那十年大抵真是一场梦。
可这场梦早该醒了。
她转身。
阳光在这一霎变得更盛
“阿昔~”
四道不同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宋芷昔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眯着眼循声望去。
他们正逆着光朝她奔来。
第102章 ①〇②:异界入侵 距那件事已过整整十……
回到久违的小院已是深夜。
尚未推开院门便听到一阵聒噪的喧哗声。
“你这小贱人到底要不要脸了?整日往城主院子里钻是几个意思?”
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
宋芷昔步伐一滞, 尚未伸手去推开门,院门便“砰”地一声被人踹开。
许衍“哎呦”一声,捂着屁股栽倒在地。
待看清立于院外之人时,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像个没事人似的撩了撩额发, 故作风流地道:“城主大人……”
余下的话压根都没机会说出口,秦扶川又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这一脚踹得可真狠呐,他整个人就像是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宋芷昔看得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秦扶川低头抚平肩上的褶皱, 目不斜视地从宋芷昔身边走过,顺手拖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许衍。
看着这对活宝渐行渐远的背影, 宋芷昔不由摇头失笑。
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
真好。
推开房门,绕过屏风,一道挺拔的人影赫然跃入宋芷昔眼帘。
宋芷昔简直一脸懵逼, 周弃钰也恰好放下了手中杯盏,仰头望着宋芷昔。
烛光在他脸上跳跃,即便二人此时隔得不远, 宋芷昔一时间也看不清他流露在眼中的情绪。
宋芷昔先开的口:“你怎么在这里?”
周弃钰低头又沏一壶茶:“突然想来了。”
宋芷昔突然嘴贱:“你究竟是想来这里还是想我了?”
周弃钰手中动作一顿,声音低不可闻:“想你。”
突如其来的安静, 静到窗外叶落声都清晰可闻。
宋芷昔一脸惊愕地看着周弃钰,周弃钰却快要将把头埋进了那小小的杯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