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家中先前从商的缘故,极其看重卦象,顾汉平出生时,有大吉之兆,是以顾家上下都对白氏盯得紧紧的,生怕这后母迫害幼童。
几十年过去,知晓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多,而顾汉平确实也官运亨通,白氏自己两个儿子却平平无奇,她心中压的那口恶气,至今没吐出来。
她心肠那般狭隘,二房做的事也没少插手,一有机会,定会将父亲置之于死地的。
顾宜宁只觉这个家处处充满了阴险,她今日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稍稍将二房虚伪的面目扯出来了几分。
就看父亲信还是不信了。
半日之后,桑青院派人过来传话,那大丫鬟趾高气昂地瞪了眼顾宜宁,“老夫人和相爷请五小姐过去一趟。”
春桃紧张极了,“小姐,老夫人和相爷不会处罚您吧?”
顾宜宁一脸淡然:“处罚了才好。”
主仆两人穿过花厅暖帐,隔着老远都能听见詹氏的啼哭声。
顾宜宁直皱眉:“她哭了有一下午了么?竟还没哭够,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
春桃还是怂兮兮的,“小姐,您小声说话,别让相爷听见了。”
刚走进门槛,就有诸多目光看过来,顾宜宁面不改色,缓步走到主位前,微微颔首:“祖母,父亲,不知将宜宁叫来,是有何事要吩咐?”
白氏紧闭着眼,身后有个力气大的嬷嬷在为她按揉头部穴位,她不说话,静等着看顾汉平如何训斥他的宝贝女儿。
顾汉平干咳了两声,才道:“宜宁,你可知你今日都做了什么事?”
顾宜宁毫不慌张,甚至从容地有些过分,“寻找遗失的首饰就该报官,寻常百姓丢了东西也会这样做,父亲为何语气如此严厉?”
“你这样做将我顾家的颜面置于何地?那是你三姐姐,她名声毁了以后可怎么办?”顾汉平一直认为家和万事兴,这么多年也很感激二房的付出,女儿这件事做的,确实过火。
顾宜宁垂眸,“我开始时只是想捉些小贼,没想到最后查到了三姐姐头上,若三姐姐清清白白,又怎会发生今天的事?父亲不怪做错事的三姐姐,却反怪女儿报官?”
顾汉平气结,精明如他,一眼就看出女儿是有意为之,他头回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当地有些失败,给亲友留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余地,若日后到了穷途之际,兴许会得到善报。
这道理她怎么就没学会?
女儿今日这般咄咄逼人,将家族情分伤了个七七八八,母亲本就看不惯他对宁儿的偏爱,今后恐是更加不喜她。
顾汉平道:“宜宁,莫要再开口辩解。做错事就该承担,罚你到祠堂跪上一晚,抄写五遍佛经,在家禁足一个月。”
詹氏听了以后哭声更大,“母亲,您一定要为我们二房做主啊,儿媳这些年来勤勤恳恳为这个家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顾二爷也道:“三弟,你是否从没将我这个二哥放在眼里?”
顾汉平无奈:“二哥……”
吵吵闹闹间,老夫人睁开眼睛,精光一闪而过,“罚得未免太过简单了些。新雪还在大牢受苦,你这个做丞相的三叔不去保释她也就罢了,到头来还偏袒自己的女儿,你让二房今后如何做人?”
顾汉平:“这……母亲,宁儿身体本就娇弱,罚得已经够重了。至于新雪……这件事闹得太大,全京城的人都在关注,儿子不能徇私枉法啊。”
“哼!”老夫人将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响,俨然动了怒气:“新雪在牢房关多长时间,宜宁就得在祠堂跪多长时间,将三餐减为一餐,佛经每天三遍,派我院里的人过去监视,不能让她偷一点懒。”
顾汉平心想她的病刚恢复,还是少刺激为好,明面上沉默着应下来,等私下里再想些法子帮宁儿把责罚糊弄过去。
顾宜宁看了眼装腔作势的老太太,只觉得恶心,她转身就走,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身后是她哑着嗓子的怒语:“瞧瞧,瞧瞧,这就是你惯出来的宝贝女儿,半点不把我这个祖母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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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院内,春桃为她收拾衣物,“小姐,我们真的要离家出走吗?奴婢可以替小姐在祠堂跪着的。”
“离家出走不好听,该换成出去散散心才是。”
“可这样的话,不是会把事情闹得更大吗?咱们顾家也让别人看尽了笑话。”
顾宜宁悠闲坐在榻上,“闹到分家才是最好。可惜不太可能。”
知道小姐自己的主意大,春桃也不再劝说,反问她:“小姐,咱们出了相府后去哪一处的别院?”
“去别院只会让人觉得我是在受罚。”
“也是。”
顾宜宁只带了春桃一人出府,刚走至拐角,就碰上一个偷偷摸摸的府兵。
春桃轻呵:“谁?这里是相府门口,你若再鬼鬼祟祟的,别怪我叫人将你拿下。”
那府兵摸着头走出来,看到他真面容时,春桃惊讶极了,“小姐,这是给殿下传信的人。”
“五小姐,敢问殿下身上的箭伤是否愈合了?”
顾宜宁一怔,“什么箭伤?”
“您不知道?”府兵只得把当时的情形细细描述了一遍,最后道:“如若殿下没事的话,就太好了。”
顾宜宁听后心中五味杂陈,早知当时的状况,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送那封信的。
顾宜宁原本还想今晚找一处客栈暂住一晚,现在听了这件事,只想知道陆旌伤势如何。
她当即就往摄政王府的方向走,夜色慎人,满街空无一人,只有春桃在小声说话。
还好是晚上,没人将她的身影瞧了去。
摄政王府,房门紧闭,几个值守的侍卫看见顾宜宁,一时都不敢相信,还以为大晚上出现了幻觉。
顾宜宁一步步上了台阶,见他们没有一个进去宣告的,她出声道:“殿下在府中吗?”
“在的,五小姐请稍作等候,属下这就进去请示。”
从相府到摄政王府,中间隔了几条街,顾宜宁去哪都有车轿相陪,跟本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她双脚酸痛,只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侍卫从门里出来的时候有些不敢抬头看顾宜宁,他小声道:“五小姐,殿下说,小姐已同别人定亲,这个点再来摄政王府,怕是不合规矩,让属下带小姐去附近的一处客栈。”
顾宜宁听后也不惊讶,她料到自己会吃闭门羹,可她偏想进去看一看陆旌的伤势。
夜晚风凉,她寻了处干净的台阶坐下,抱住膝盖,蜷缩着守住自己身上还未流散的暖意。
她等的时间并不长,不一会儿男人的声音就在上方响起。
“怎么还没走?”
陆旌赶来时便看到她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里,仿佛被人欺负了似的,脸上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委屈。
顾宜宁瞧见他后将头垂地更深了,一副不愿理人的态度。
过了一会,许是没听见他说话,便主动道:“殿下不是要派人将我赶走?为何又出来了?”
陆旌叹她偷换话术的本事比以往更强了,“本王何时派人将你赶走过?”
传话的侍卫瑟瑟发抖,生怕危及自身,吓得立马重复了一遍陆旌的原话,“殿下是让属下带五小姐住客栈,不是要赶您走。”
顾宜宁选择无视侍卫,“叶姑娘住进王府的时候,殿下怎不说这句话?”
陆旌:“她是祖母请进来的,非本王。”
顾宜宁看着他,杏眸清亮:“若有一天叶姑娘成了摄政王妃,殿下也会说一句是祖母选的,非本王吗?”
陆旌听后,皱紧了眉,“你在乱说什么,这二者并非相同。”
顾宜宁来这里本就是想看看他的伤势,见他还有闲工夫到门口阻拦她进府,怕是已无大碍。
她提着衣裙站起身,软软下了几层台阶,“我同殿下认识这么久,也比不上一位叶姑娘,既然这样,便不在此过多打扰了。”
陆旌气极失笑,他还没提林笙的事,她倒先发制人,直接把他和一个外人推到了一起。
第8章
月光清冷皎白,门前的人长身玉立,目光悠悠落在顾宜宁腰间摇曳的芙蓉水玉上。
原以为压在箱底落满灰尘的东西,此刻却出现在眼前白净如新。
陆旌只迟钝了一会儿,没及时上前拦住她。
顾宜宁就不甚满意地回头,指着黑漆漆的街巷,“殿下心肠冷硬,不顾年少情谊赶我走夜路也就罢了,现在连一盏灯笼也不舍得相赠么?”
她总能编些莫须有的罪名往他身上扣,陆旌知道她是想赖进王府,也不同她争辩,淡道:“想要什么,进府去拿便是。”
男人面上没什么表情,在边疆待了四年,越发会隐藏情绪了,漠着一张脸站在那里,让人看不出喜怒。
顾宜宁挪了挪步子,走路姿势有些怪异。
陆旌看在眼里,到底是没忍住,沉声问:“腿怎么了?”
果然,陆旌不提还好,提了一句后,顾宜宁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站在原地,一副病入骨髓的模样:“疼。”
那蹙眉的神情,比台上的戏子还要真切几分。
她眸中盛满了希冀,“殿下要背我走路吗?”
陆旌同她错开视线,对旁人道:“传步辇。”
顾宜宁听后愣了下,不再说话。
片刻后,小厮抬着步撵从夜色中走来,她乖乖被丫鬟扶上去。
轻纱飘渺,只隐隐约约勾勒出小姑娘纤瘦的身姿。
陆旌不受控制地想起云灼山的雪夜,她最喜欢站在山顶看雪,京城气候温润,鲜少下雪,一年也就两三场。
每次下雪,她都要不辞辛劳地从城内驾车去往云灼山,一般人才不愿大冷天地陪她去遭罪。
她便只好跑到王府扯了自己过去。
云灼山不矮,蜿蜒狭窄的一条山路要走上许久,且不能过马车和软轿。
那晚他刚从北疆回京,没来得及清换衣物,就被她拉进了马车。
山路难走,顾宜宁攀着他的脖颈,爬在他背上,动作并不老实,时不时扯一支枯枝,将枝头的碎雪抖落下来。
许是玩累了,最后轻轻靠在他颈窝处嗅了嗅,怨道:“陆旌,你究竟杀了多少人,身上的血腥味才能这么重啊。”
“我不喜欢。”
她喜欢的是风光霁月泼文弄墨的林笙,而不是在战场上鲜血满身污秽不堪的他。
时至今日,陆旌还记得当时如遭重击的感受,和兜头而下的冷意,丝丝蔓蔓,渗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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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宜宁人都到裕霄居了,还在生着闷气,满脑子都是陆旌竟然不肯背自己,她都那样说了,全然不顾世家女的矜持和脸面。
结果陆旌居然给她传了步辇。
这让她好没面子。
顾宜宁深吸一口气,尽力说服自己,陆旌身上有伤,不能施力,否则伤口会裂开。
她不断地在心里劝告着自己,莫要发火莫要发火。
而后吴川不知突然从哪冒出来的,他左手提着盏琉璃风灯,右手举着长信宫灯,“五小姐,您看您更喜欢哪个?”
连灯都送来了。
还真要把她赶出府。
顾宜宁彻底忍不住了,她扯起唇角,带着几分冷然的笑意:“你觉得我喜欢哪个?”
吴川节节败退,最后被逼出门外,转瞬脸颊两侧就划过一道凉风,再一看,顾宜宁已经锁住了房门。
隔着一道门,传来她又是委屈又是任性的语调,“告诉陆旌,我今晚偏要住在这里,他休想将我赶出去。”
门外,吴川还在震惊里没回过神来,他接到陆旌的吩咐,为这位娇小姐安排房间,不知道放哪盏灯合她心意,过来问一句,就成了要赶她出府?
不远处,陆旌负手站在树下,将刚才那句话听地清清楚楚。
吴川心里一凛,顾宜宁莫不是知道殿下在他身后,故意下套陷害他呢吧。
他心有余悸地走到陆旌面前,忙不迭地解释:“殿下,属下只是想问问五小姐屋里摆放哪盏灯,没成想五小姐误会了……”
陆旌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不知她今晚非要赖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恍然间,又想起林成仁三个字。
他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将吴川打发下去,走到门边,屈指敲了两下:“开门。”
屋内一点动静没有。
陆旌声音刻意放软了些:“这间是书房,里面没有床。出来,带你去睡觉的房间。”
不一会儿,传来一道轻轻柔柔的疑问:“你说的是真的?”
“本王不曾骗过你。”
从小到大,确实不曾骗过她,连想娶她这件事都是摆在明面上的。
只是他从北疆回京以后,越发沉稳冷戾,喜怒哀乐悉数藏了起来,这给顾宜宁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她本就不太会揣摩人的心思,哄陆旌开心不成,倒先把自己惹生气了。
现在听见对方在门外,她快步走过去,拉开门缝,现出陆旌裹着一身春寒的身影。
他身上清凌凌的寒气好闻地很,顾宜宁有种想要直接抱过去的冲动。
幸而理智尚存,她抬起眼眸,不自在地问,“殿下同意我今晚住这里了?”
陆旌倪她一眼,“不同意,你就肯走么?”
“当然不会。”
看着顾宜宁轻盈的步伐,全然没有了在王府门口跟他喊疼时的虚弱模样,陆旌轻嗤了一声,她惯是个会骗人的。
现在连演技也越发精巧了。
自己竟是一次又一次地上赶着被骗。
由于许久不来裕霄居,顾宜宁有些不太熟悉这院子的格局,看见她和陆旌的房间离地近,刚才那点小脾性就彻底烟销雾散了。
她心绪渐平,差点忘了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林笙尚未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