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安排一下吧。” 程时谦揉了一下额角,神态终于放松了下来,说完之后他便挥手示意陈伯退下。
原本青霉素的生产地都一直是国家机密,可这次实验室爆炸的事情传出来,各行各业的人员几乎都知道了华南大学实验室的没落,就是青霉素脱产的象征。这次记者会来了很多人,甚至还有政府的记者,整个会议厅几乎人满为患。
一群记者嘴里叽里呱啦在念着脚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时刻准备冲上前去抢到头条。
程时谦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绅士帽,他把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盖住了他的半张脸,在人群堆里便没那么显眼了。
台上走出来一个男学生,他安抚住蠢蠢欲动的记者们:“实验室的研究员马上就要出来了!各位记者朋友不要拥挤,有问题一个一个慢慢问。”
当看到门后面走出来的三个人时,程时谦的瞳孔骤缩了一下。
程衍根本就没有死!他除了头上绑着绷带,全身上下都完好无损,甚至那双残疾的双腿也可以正常行走了!昨晚那群饭桶,居然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好!
视线略过他身旁娇小的身影时,程时谦自嘲地笑了一下。他的所有期望不过是空想而已,洛清一直都站在程衍那边,俩人的关系从未破裂,她还极有可能是研发青霉素的主要助力。
在薛柏万上台说话的时候,台下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他年纪大了心脏受不住,说了几句话便退了下来。等穿着白色实验服的洛清走到演讲台的时候,下面的气氛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一旁男同学笑着解释:“各位记者朋友不必惊慌,这位许洛请小姐是青霉素的研发人。别看她年龄很小,其实她才是整个项目主要负责人。”
洛清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顿时小了很多,“华南大学生化实验室被炸的事情,我想在座的各位应该都知道了。虽然生产青霉素的所有器材都被这场爆炸摧毁了,但是青霉素的产量不会减少,价格也不会突然增加。因为国家相关部门已经给予了最大的支持,身为一个华国人我感到很自豪。”
实验楼虽然被炸了,脑子里的知识是无法被销毁的,她需要的只是设备而已。当得知这边的消息时,国家第一时间给出了解决方案:首都大学那边的设备更加齐全,完全不用担心药物生产的问题。
国安部门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程时谦可能没查出来,她们背后的靠山不是某个人、某一家企业,而是整个华国。他的止损计划,注定要落空。
“国家相关部门会对这次实验室爆炸事件进行调查,希望作案的人可以迷途知返,早点去警署自首。因为他这样的行为,是弃千万灾民的生命于不顾,弃家国大义而不顾。如果罪犯的身份一旦被揭发,他恐怕难以平息群众的怒火。”
洛清的视线直接穿过攒动的人群,锁定在了一个地方,程时谦突然有种当场被抓获的感觉。
洛清发表完讲话之后现场寂静了几秒,接着有一个鼓掌的声音响起,继而爆发了一阵雷霆般的掌声。
她下台之后直接扑进了程衍的怀里,狠狠地吸着他身上温暖如木香的气息,她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衣襟,糯糯说道:“程时谦应该来了现场,一切按照计划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冲动,你一定要相信我。”
现在的程时谦就像是穷凶极恶之徒,他的一切举动都十分疯狂。为了一举击败他,洛清已经准备好了几个周密的计划。
“嘭”地一声传来,洛清还没反应过来,程衍的身体便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陌生男人:“你对他做了什么!”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收起了手里的木棍,“许小姐放心,我只是把他打晕了而已。程大少爷想见您一面,洛清小姐最好自觉地跟我出门,我可不想对女人下重手。”
洛清蹲下身子查看了一下程衍的伤势,确定他没有什么问题之后,才跟着陌生男人出了门。
实验室的学生发现昏迷不醒的程衍时,立即把人送到了医院。梁成闻风赶到病房的时候,打开门就看到了他孤零零坐在病床上,脸色沉郁不定。
梁成轻声询问道:“洛清小姐呢?”
程衍握紧了身侧的拳头,挤出了几个字:“不知道。”
梁成大惊失色,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那我立刻派人去找她,华南大学有这么多学生,多问些人总会找到线索的。”
“不必了,先等两天看看。”如果是程时谦带走了洛清,那她肯定会传信回来,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
洛清被带到了一个隐匿在深山的高级酒店里,她房门口守着两个黑衣壮汉,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他们的肤色偏向黝黑,因为皮肤长期接受太阳直射,脸上甚至还有些晒斑,很明显的华南省本地人长相。
能在程时谦手底下做事的人,专业素养一定很高。两个黑衣壮汉在房门口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一直到晚饭时间,洛清才听见他们交流了几句话,用的是华南本地土话。
她找了支笔偷偷把他们的长相画下来,把画纸塞进了袖袋里。
几近凌晨时分,程时谦才出现在酒店里。他进门的时候,把擦手的手绢丢到了垃圾桶里。那手绢上面沾满了血渍,白红交融在一起。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侧头温润一笑,“好久不见,许洛清。”
“呵,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和你见面。”洛清双手环胸,直接倚靠在了桌边,“说说吧,你把我带过来有什么企图?”
刚解决掉昨天那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程时谦心中的火气已经降下来了,此时听到洛清的挑衅,他心中一点怒意也没有,“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过段时间你跟我回泯阳。”
“你觉得把我带回泯阳之后,我就会老老实实给你的研究所卖命了吗?”
程时谦没有说话,现在她确实不可能帮他的忙,但是时间长了,总会有办法让她低下倔强的头颅。“如果你老老实实留在这,我保证不会动程衍一根手指。”
洛清没有再说出拒绝的话,她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送走程时谦之后,她还睡了一个美美的觉。
在这山里连续待了两天,洛清都一直老实本分。直到摸清这群黑衣大汉轮守时间之后,她才开始有所动作。
洛清在这群黑衣汉子的饮用水里投了足量促进深度睡眠的药,这一天半夜一群人全部都睡得死死的。她换上一双便鞋轻声出门,在这座山上兜兜转转了大半天才找到一个信筒,把这几天收集的画像和消息一并投了进去。
华南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是有名有姓的黑/帮就那么几个。等另一边的程衍收到信之后,只要拿着这些人的画像去搜寻,顺藤摸瓜很快就能查到程时谦和黑/帮的那些交易。
但洛清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回去,程时谦的罪状一笔一笔罄竹难书。她要回到泯阳,把深水之下的真相全部翻出来。
回到泯阳后的一个月,洛清真正做到了与世隔绝,她提前过上了老年人的退休生活,每天看看书、浇浇花。
程时谦从研究所回来之后,直接去了西苑。之前洛清虽然离开了程家,但是那个房间里的东西都还保持着原样,每天都有人定时去打扫卫生。
从她离开的那刻开始,程时谦就笃定了她会回来,看到正在园子里打盹晒太阳的洛清,他化掉了眼角的冷凝,眼神变得有些温度。
“她最近有什么异样吗?”
伺候洛清的丫鬟恭敬候在一旁,“洛清小姐每天看完书,接着就是吃饭睡觉,没发觉她有什么异状。”
程时谦点了一下头,让丫鬟自行退下了。他走进西苑里,用身体帮正在睡觉的洛清挡去了晃眼的太阳光线,看到她皱起的眉头重新变得舒缓,他的眼眸中不禁带上了些笑意。
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洛清微微转醒,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唔……程时谦?你怎么在这?”
“你每天看报纸,应该也知道外面的消息了。现在灾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是人们对青霉素的需求依旧很大。有人发现青霉素对炎症有很大的功效,在这战火纷飞的时代,这是一剂救命良药。”
洛清笑了一下:“看来你又发现了巨大的商机,你们研究所应该已经摸清楚青霉素的制作方法了吧。”
“嗯,你想不想去研究所看看?”程时谦知道洛清是个天才,她对实验研究的热情也超乎一般人。如果把她一直关在一个没有任何实验器材的院子里,总有一天她会受不了的。
重新踏进实验室的时候,洛清的确有些感慨万分。就连她以前拿来当抹布的实验服,此刻也像是罩上了一层光洁的圣光。她跟头一次进实验室一样,四处瞧瞧看看。
程时谦没有阻拦她,由着她四处走走逛逛。很快洛清碰上一个熟人,就是她第一次来实验室的时候遇见的女实习生,两人打了个招呼聊了几句。
洛清指了一下她胸前的工作牌,“原来你叫许芒啊,我们居然是同一个姓呢。才几个月不见,你的脸都瘦了好多。”
许芒摸了一下脸颊,神色憔悴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在研究所上班太累了,而且每带一批试药的人过来,心里就会产生很大压力,我估计不久之后也要辞职了。”
实习生和正式员工能够接触到的信息层面都不一样,许芒能够接触到孤儿院的事情说明她已经转正了,两人聊得很投机,没过多久洛清就成功地从她口中套出了的孤儿院信息。
原主当了一辈子的试药人,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拯救那些被洗脑的孩子,这个愿望在不久之后应该就可以实现了。
从研究所回到程家之后,洛清立刻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现在程家所有人都对她放松了警惕,她熟门熟路地从西苑的后门出去,打了一辆黄包车直奔火车站。
程时谦从研究所赶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在饭桌上他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便直接去了西苑。洛清的房门此时紧闭着,他轻敲了几下门,里面一直没动静。
他轻声打开门之后,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人!连那些衣柜、抽屉里的东西都被清空了。
程时谦愤恨地锤了一下书桌,一张纸条随着他的动作飘落到了地上,上面留着的是她娟秀的字迹。
“一向都是你利用别人,这次你也好好体会一下被利用的滋味。”
没过两天,报纸上立刻刊登出来一则重磅消息:程家大少爷就是之间炸毁华南大学生化实验室的罪犯!!除此之外,之前受他资助的一大批孤儿从小就接受研究所的洗脑教育,最后都被带到了研究所当试药人!
灾民们刚刚从被地震支配的恐惧中脱离出来,可是前一阵到处抢药的那种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
他们到处排队买药,多少人因为少了青霉素的救助,伤口发炎高烧致死!程家大少爷居然还把华南大学的生化实验室炸毁了,那可是青霉素的生产基地,这种人真是丧尽天良啊!
如果不是国家的支持,很多人恐怕无法度过这次灾难,国家的大义无私和程时谦无耻的行为立刻成为了鲜明的对照组。很多灾民每天蹲守在程家园林面前,满街的骂声响遍了诺大的程家。
现在战火不断,孤儿的数量也不计其数。很多有志青年开始为孤儿发声,因为这些孤儿连什么是试药都不懂,他们从小接受洗脑式的教育,被研究所当成了免费的试药人。
警署从研究所的冷库里搜出来近百具儿童尸体,这种骇人听闻的惨案,实在是让人后背生寒!许多人举牌示威,程时谦应该受到律法的制裁!
每天围在程家门口的人不计其数,有人把程时谦的罪状编成了一首诗:黑心商人程时谦,无耻行径为人先;人面兽心杀人犯,要到监狱吃牢饭!上到八十多岁的老人,下到五六岁的小孩都已经耳熟能详。
为了避免被众怒波及,研究所的员工和程家的下人一夜之间跑得干干净净。警署的人穿过攒动的人群,敲响了程家的大门。
开门的人是陈伯,他这几天仿佛苍老了十岁,露出了年近迟暮的衰老感。“各位警官,你们有事吗?”
“麻烦你把程时谦叫出来,我们这边接到了相关举报,需要他去警署协助调查。”协助调查说得好听,其实他的罪名已经板上钉钉了。
陈伯回到东苑的时候,看到程时谦正坐在摇椅上看书,他一开口声音就梗塞了:“大少爷……警署那边来人了。”这次所有的罪状一并爆发,铁证如山难以反转,程时谦极有可能要在牢里度过余生的时光。
陈伯从小看着他长大,大少爷一直很懂事,人人见到他都会忍不住夸一句:言念君子,温润如玉。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变了呢?
想到程时谦做坏事的时候,自己非但没有及时制止还推波助澜,相当于是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里,陈伯就忍不住热泪纵横。
程时谦放下书站了起来,他给陈伯鞠了一躬:“陈管家,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陈伯鼻间酸涩,眼泪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大少爷对不起,是我害了您……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如果您没有中断学业,没有管研究所的事情……”
如果程时谦一直在科研这条路上走下去,或许他可以成为一个知名的科学家,干干净净地活着。
“可是,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如果。陈管家,你就不用送我出门了。在你离开程家之后,便找个新地方生活吧。”
程时谦把一盒金条塞进了陈伯的手里,他孤身一人从东苑走到了大门口。
听见门口漫天的叫骂声,程时谦心中却是前所未有地平静。这两天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做梦,梦里的洛清和现在是完全相反的模样,梦里的她懂事又听话,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
他从梦里的那双杏眼里看到了很多情绪,从初期的懵懂无知,到后来毫不掩饰的迷恋,还有临死时的空洞绝望。梦里许洛请把一颗心都献给了他,但是最后却死于非命。
现在程时谦终于明白洛清留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可能是他上辈子欠她太多,这一辈子她连本带利地收了回去。他也终于明白一厢真心相付,所爱之人却弃之不顾的那种感觉,那是近乎撕心裂肺的绝望。
诺大的庭院里忽然传来一声枪响,门外的人纷纷尖叫出声。
倒地的那一刻程时谦露出了一个解脱的笑容,听到不远处陈伯匆忙的脚步声,他眼角有泪滴落下:“是我对不起你,陈管家。”
可惜门外的喧嚣盖过了他虚脱无力的声音,意识慢慢消散的时候,他用尽全力呢喃开口:“上辈子欠你的,我已经还了。许洛请,我在下辈子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