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完一笑,露出一嘴大黄牙,贺兰毓闻言眉尖紧拧,气不打一处来。
温渺渺就是再美,何时轮得到旁人觊觎了?
这厢来晚了一步,侍卫长方纪见他脸色沉郁,指使一旁的侍卫将男人拉走。
又担心他还要亲自前往寻人,方纪遂大胆拱手道:“卑职请命追回温姨娘,常州公务不可耽搁,还望相爷以公事为重!”
公事为重,公事为重,难道温渺渺的安危就不重要吗?
贺兰毓站在甲板上朝远处城门望了眼,大手握在船舷上,用力至指节泛白。
他是一朝之相,容不得自己满眼都只顾儿女私情。
温渺渺,别再乱跑了行吗?
他在心里念了很多遍这话,最终还是点了头,转身下船,吩咐方纪手持相府令牌沿出城方向继续搜查,必要时可调动周边州府衙门协助。
这日贺兰毓却没有再回宝船,只教人传了话给齐云舒。
他说此去常州是为公务,让她不必随行,可自行继续南巡,也可由侍卫护送返回盛京。
齐云舒听罢在船舱中大发了一通脾气,触手所及能砸的全都砸了,最后坐在软榻上,望着满地狼藉半晌,却没能像往日一般哭出来。
她原先总觉得是因为温氏在,所以贺兰毓才看不见旁人,可如今温氏明明已经不在了,他竟然还是看不见旁人。
男人的一颗心,除非他自己愿意拿出来,否则任凭你千方百计也还是捂不热的。
黑衣侍卫清退,货船重新鸣号起航。
一直到行出去许久,水面波涛浮动,船上的脚步声渐次变得嘈杂,温窈躲在狭小的货箱中蜷缩得几近全身发麻。
她夜里辗转反侧之际,便总担心贺兰毓会察觉出来。
今晨城门解禁,温窈是真的想过直接走陆路,但考虑到陆路关卡太多,贺兰毓在找她,皇帝的人恐怕也在等着她送上门,她怕哪一次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
左思右想,遂特意换上女装趁天蒙蒙亮时在人前下了一趟船,跟那男人搭了两句话,之后又换回黝黑粗糙的男装模样,重新上船。
为了教男人对那下船的“女人”印象深刻,又粗着声音同那人搭了句话,“先头船上最漂亮那女的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了?”
那男的那会儿尚且还要反应下才想起来,咧嘴笑说,“哦,你说的那个,刚才下船了,这一路是瞧不着了,啧!”
说来可笑,温窈从前与贺兰毓玩儿过那么多回捉迷藏,使了那么多心思都从来没赢过,却临到关头利用他的关心则乱,赢了一回。
她都不知自己究竟该作何想法。
货船一路顺江而行下允州,途中甚至遥遥与皇帝南巡的船队打了个照面,而后转入了玉河支流,途径克州暂停卸货时,温窈也下了船。
连日在货船上干活儿,她腰酸背痛得厉害,下船后没敢进城里,在周边的镇子找了间小客栈住宿。
晚上教人送来热水,终于舒舒服服卸下了所有伪装,泡上了热水澡。
她靠在桶壁边时,低下头,能看见胸口处一片已经消散地若有若无的齿痕,那是贺兰毓情热时留下的。
他总是竭力控制着试图温柔对她,取悦她,使出浑身解数将她送上欢愉的云端,却又总是一不小心就弄疼她,弄哭她,像是要将她融进骨血一般凶猛。
等回过神后,他又会低伏着姿态来哄她,一次又一次。
贺兰毓总是做错了再认错,他哄着她似乎已经成了生命中的习惯,从几年前到几年后,她和他之间一直在这样周而复始。
原谅、不原谅,又有什么重要,几年前的事就像一团乱麻,无论从哪里开始理都是剪不断地杂草,拨开来,只看得到满目疮痍。
温窈累得很了,精疲力竭,她只想要跳出那丛杂草,将他们都一次尘封个彻底。
第37章 入梦 她是他的养分。
那晚夜里, 温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那个不知愁滋味的温渺渺,白日里想方设法地在功课上偷懒耍滑, 得空了就跟在三哥身后溜出去玩儿。
盛京的每一处街巷都留有她的足迹,都记着她的笑声。
她在街巷中穿行,遇到了很多人,每一个人都上来跟她打招呼,她一一穿过那些人,最后来到了一处路口,看到了贺兰毓与易连铮。
他们好似在等她, 但又好像并不是。
温窈站住片刻,便看见另一个“自己”欢天喜地奔过去,站在贺兰毓身边,拉住了他的衣袖。
而易连铮呢,他在跟那个小小的温渺渺道歉, 一本正经又温柔谦和。
温窈看着便想起来, 从前她时不时便爱跟贺兰毓去盛京最大的销金窟找乐子, 有一次好巧不巧碰上了易连铮,那是她头回认识他。
易连铮那样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去消遣的, 他只是去抓易连柏回家。
他在牌桌上看见贺兰毓的所谓“小表弟”, 一眼便认出来她是个小姑娘, 临走还曾告诫贺兰毓说,可别将她给带坏了。
她那会儿从来听不得旁人说三哥一句不好, 当即噘着嘴不服气的顶撞了句, “不许你这么说我三哥……”
易连铮望着她稍怔片刻, 垂眸轻笑了声,当时没再言语,后来再见面才有了郑重道歉那一遭。
他一直是个温柔的人, 温柔到……教人没有办法从心里生出恨来。
温窈站在路口,一直目送那三人走远,直到他们的身影拢在朦胧的雾气中看不清了,她再举目四顾,才发现周身的雾气正在一点点散尽,露出面前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道路。
这便是属于她的路了吧,属于她一个人的路。
她迈步,起先一步步走着,后来嫌慢,干脆跑起来,面前有一束光,从远处天际的缝隙照进来,照亮她的脚下。
温窈追逐着那道光,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触摸到那光的边缘,她伸手抓了一把,那朦胧不清的光晕中却有个人,也同样朝她伸出了手。
十指相触,那人抓牢了她,用力将她拉过去抱紧,而后她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回响在头顶。
他说:“渺渺……别玩儿了好不好,该回家了……”
温窈从梦中醒过来时,额上渗出一层汗。
梦里贺兰毓搂在背上的手臂和回响在头顶的声音都太过真实,仿佛他当真追到了她眼前似得,教稍她现下有些心绪不宁。
她轻呼了几口气,抬眸看外面,天际才刚刚泛出些蓝白。
起身装扮好一身粗糙的男装,温窈在客栈简单用过早膳又买了一匹马,继续上路前,客栈热心的小二跟她说,前面山头近来有些不太平,教她最好别独身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过路。
温窈问:“那可还有别的法子?烦请小哥儿支个招吧?”
小二伸手指了指城里,“为了您安全起见,您最好花儿点儿银子,进城里找个叫隆安堂的武馆,他们收了银子保准就会护送您安全过山。”
这话听起来可太像是替人拉客那勾当了……
温窈不太愿意进城,心中暂且存疑,谢过小哥儿后,骑马往前走了一段儿,遇到过路的人又问了一遍,谁知也是如此说法,这才不得不信。
日头烈,隆安堂门前两只石狮子对影成双。
武馆对着酒馆开,大门内里一道三尺高的大理石,上书个鲜红的、龙飞凤舞的“武”字。
绕过门内那大石,院子里教阳光照得些微泛白,温窈四处环顾,在几步之外的葡萄架下瞧见个人,懒散躺在椅子上,书籍搭在脸上遮住了样貌。
“来活儿了!”她粗着声音喊了句。
藤椅上的人大梦惊醒,手忙脚乱在椅子上抽了下,书籍掉下来,露出一张少年清秀又略带痞气的脸,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
“诶……诶,谁在叫老子?”
那少年惺忪着一双眼望过来,看着她片刻,起身走过来,微扬起下颌问:“你来做什么的?”
“过山。”温窈道。
那少年闻言歪头,上下打量她两眼,似是不相信她这一身破破烂烂地衣裳兜里,还能掏出佣金来。
“一个人?打算去哪儿?”他问。
“一个人,去灵州。”
“灵州是个好地方啊……”那少年听着眸中顿时奇异地亮了下,但没等再说话,正巧后院里有人听着声音,遥遥问了句:“外头谁来了?”
“没谁,问路的。”
少年扬声应付了句,再看向她时,一双眼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狡黠,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稍稍往葡萄架那边去一些。
“既然想过山,带银子了吗?”
温窈说带了,便听他慢悠悠道:“护送过山一趟需十两银子,若是送佛送到西,直达灵州……给你打个折,十一两银子,选哪种?”
这……?
她一时无语,看着眼前这少年,面上一时绷不住想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们家管事的呢?”
少年一听就不乐意了,站直了腰板儿,视线比她高那么一些,倨傲得厉害,“老子就是这儿管事的,你到底走不走?”
温窈不搭理他,转身就要往里头去寻旁人,脚还没提起来,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在她小臂上拉了一把。
“五两,五两银子,老子一路护送你去灵州,成不成交?”
“你?”
她止步,回头狐疑瞧他,不太信得过也不太瞧得上的样子。
话音方落,那少年冷哼了声,左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了下,只听得旁边的木柱一声闷响,温窈侧目望去,便正见一支飞镖精准将一只苍蝇钉死在了柱子上。
她双目忍不住微微睁了睁,迟疑问:“就算要去,总也得教你家长辈……”
“老子十四岁就走南闯北,还用得着你操心?”少年瞥她一眼,提步往外走,路过檐下柜台时,从桌子上拿过来纸和笔,龙飞凤舞留下一行字:“爹,老子接活儿出门一趟,一个月就回。”
留完了字条,他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把长剑别在腰间,而后绕路去后院牵了一匹马。
出来时跟她说了句:“老子叫赵星留,五两银子去灵州,你好歹得管吃住啊。”
两个人纵马出城,温窈怕晒伤,头上身上包裹地尽都严实,到城门口不远处,却见城中竟已有黑衣侍卫在寻索。
来得太快了。
出城时,她跟在赵星留身侧,守门的士卒与他相熟,拦下来例行瞧了眼,却未曾对着画像细查,就那么放了他们过去。
赵星留倒看了眼那画像,路上跟她啧啧感叹,“说不得英雄难过美人关呢,老子这辈子就没佩服过谁,贺相爷算一个,谁成想他也还是栽到女人身上了。”
温窈眉尖一跳,侧目,“你还认识那么大的官儿?”
“老子认识他呀,就是可惜他不认识老子。”赵星留很有些遗憾道:“前些年老子离家出走去参军,就奔着他去的,结果他娘的营里嫌老子年纪小,不肯要,要不然,老子现在肯定是他麾下一员猛将!”
她垂眸无奈勾唇,“他是个好官吧……”
赵星留说当然,“没有他,哪儿来的边境这些年的安定?别说你想去灵州,地方上一乱到处都是流民,见谁抢谁,哪儿还有人敢出远门?”
贺兰毓的抱负,温窈很早就知道,她嗯了声,不再说什么了。
常州,夜月正浓。
院外的小巷里,已敲过三更的梆子。
贺兰毓从不知第几次似同真实的梦境中醒过来,怀里没有温渺渺,只有桌案上一堆繁复的堤坝图纸。
温渺渺出走的第十六天,侍卫仍旧没有寻到她的消息,但他每晚都会在相同的梦中等到她,又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眼前。
贺兰毓抬手抚额,深呼出一口闷气。
近来身心俱疲,他几乎要撑不住了,昨儿个晨起收拾行装时,他甚至在镜中瞧见鬓遍长出了两根白发。
他就像是一颗参天大树,温渺渺离开了,也带走了他所有的养分。
外头敲第四更梆子时,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人正是侍卫长方纪,披星戴月而入。
“查的如何?”他问。
方纪至近前拱手道:“回大人的话,卑职那日排查陆路无果后,又派人前往了水路周边各州府,方才递上来的消息,温姨娘先前在克州一间客栈留宿过,下属已继续寻踪追了过去。”
“克州?”贺兰毓眸中隐现一丝微光。
他闻言即刻起身自书架上取来地形舆图勘察,温渺渺曾在马车中问过他山河风貌,她既然在克州停留,那澄江边锦州往北方向的的几道州府定是不可能。
贺兰毓盯着舆图,不知怎的,脑海中灵光一现,忽而想起从前有一年,盛京的冬天格外寒冷,大雪纷飞,冻得人守着炭盆都直打颤。
那会儿温渺渺还在贺府上学堂,就住在他隔壁,夜里捂不热被窝儿,冷得睡不着就跑来跟他挤一起,愤愤抱怨,“什么繁华都城,就是个冻死人的破地方!我脚都长冻疮了,又疼又痒,难受死了!”
她安分不了,在被窝儿里扭成条麻花儿,问他:“三哥,你知道有什么不下雪还暖和的好地方吗?”
“往南边儿去都不怎么下雪。”他倦倦的,闭着眼答得漫不经心。
她又问:“那南边儿哪里最好啊?下雪不冷,阳光明媚,方便吃鱼虾螃蟹,最好还能听小曲儿的地方?”
可他困得很,没顾得上回答,也没当回事儿,拉起被子囫囵盖到她脸上,径直催她睡了。
过去那么久的事,贺兰毓都不知自己怎么想起来的。
温渺渺或许都未曾察觉自己对他说过这些,她如今也已经不会再贪玩儿导致自己冻疮,但潜意识是骗不了人的,她停留在南方,那便必定会照着自己的喜好找一处安居之地。
他望着舆图沉吟片刻,指出了三个地方,“往溪州、灵州、越州加派人手,找到人之前都暗中行事,不要吓走了她。”
她像是一只漂亮又警惕的小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动她立刻振翅飞走。
方纪拱手领命,临退出去前,却又欲言又止,“卑职还有一事回禀,事关温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