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先前空置已久,宅子里拢共就只有云嬷嬷月牙儿连带个小厮万喜,温窈如今回来百废待兴,首要头一转便是教云嬷嬷将从前的下人揽回来些。
郑高节那时被赶出门时,贺兰毓教手底下人看着,温家的一个铜板都没教他多拿,那么些下人他自然也养不起,都给卖身契放了。
是以云嬷嬷将消息放出去几天,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当然也不能什么人都收,挑拣过后留下的都是信得过的。
“主子主子,我方才在门前看见……”
月牙儿奔进后院儿时,温窈正坐在廊檐下给满院子的人分利钱,大家算是久别重逢,拿了钱说上两句吉庆话,往后便算是认准了她这个家主。
她手上慢悠悠摇着团扇,转过来看月牙儿,笑问:“看见什么了,给你大惊小怪的?”
月牙儿不知为什么,在温窈跟前提起相府有关的事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主子才回来,她收拾箱笼时拿出个木偶娃娃,觉得好可爱,便问主子摆放哪儿?
可主子一看那个娃娃,眼睛里就黯淡得很。
这头踟蹰片刻拿不准该不该说,底下站着的紫檀已接口道:“这丫头怕是看到齐家的人被撵出城,教那阵仗吓着了吧。”
勋国公府的案子闹得最凶时,温窈还远在千里之外,眼下听他们三三两两讨论开,才听出了个似是而非的始末。
只觉真是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
国公府背后尚且有太后撑腰,算是墙还耸然屹立之时便教众人推倒了。
皇帝跟前花无百日红,原来不光指宫妃,臣子竟也如此。
遥想先帝时期的贺家,功勋累累,却几次三番遭君王忌惮,老太爷那时为避锋芒,甚至都狠得下心断了贺兰毓的前途,只准他做个游手好闲的废物。
所谓树大招风不是没有道理的。
现下齐云舒占着相府夫人的名头都没能逃过贬黜为庶人的劫难,贺兰毓总该也能明白现如今的皇帝对他,压根儿没有看上去那么兄友弟恭吧?
温窈想着,手中团扇忽地一顿,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那上头去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好了,这些事往后别在府中议论,若有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惹了祸事出来,休怪我不留情面。”
这厢开口明确发了话,底下人莫敢不从,当下止了言语。
秋日的太阳晒久了也头疼,温窈留下云嬷嬷继续给众人分发银钱,便起身回了祖母从前住的清竹庭。
温老太太生前信佛,清竹庭后建有一个小佛堂。
她回来后,便将祖父祖母还有母亲的灵位供奉在了佛堂中,每日忙完了宅子内外的事务,便会到佛堂陪陪她们。
但这天在佛堂中尚未待上半个时辰,月牙儿便到了门外。
“主子,嬷嬷教我问您现在能出来一趟吗,郑家大爷来了,他说有重要的事非要见您。”
郑家大爷就是郑若安,那时候贺兰毓将郑高节调任外阜,却念及郑若安有些真才实学,遂没有做绝,只将他降了职。
温窈没动身,唤月牙儿进来,说了一番逐客的话教她原封去转述于郑若安听。
“主子说了,她一介女流掺和不了您的要紧事,更何况主子与您非亲非故,既非同姓也不在一张族谱上。”
“您是读书人理应懂规矩,上门为客需得依礼递拜帖,没有拜帖不请自来,那便是贼,若是下人眼力不佳将您打出了门去,打伤了,您说这算谁的?”
一番话,每个字都是个响亮的巴掌扇在郑若安的脸上,生生“打”退了他。
温窈落得清静许久。
原以为郑家便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不成想几日后,郑若安第二次登门,却是直接带着一众魁梧家丁闯进来的。
对方来势汹汹,温窈也不得不露面。
郑若安带着一副私闯民宅的凶恶嘴脸,开口说的话却又假模假样地,试图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莫不过郑高节调任之地气候潮湿,这两年身体已大大地不好了。
周氏先前过惯了盛京锦衣玉食、呼奴引婢的日子,如今伺候的人少了,也不尽心,动不动便累得她腰酸背痛。
而底下两个弟弟,眼看再过几年就要考取功名,在那种小地方怎么出人头地?
还有妹妹郑云霓,她见过了盛京高门公子的鲜花着锦,怎么可能再安心嫁于小门小户作人妇,眼界儿一高,如今拖到十八岁了还没定亲,实在不能再耽误。
总之说来说去归结于一句话:希望温窈心存仁善孝道,同意将郑高节一家接回盛京,往后一家人和睦过日子。
“郑大人为他们一个个都思虑得这么周到,怎么不为自己也说说好话?”
郑若安从小便爱做旁人眼里的好孩子,他人为先自己垫后,端的是幅大公无私的模样。
可贺兰毓小时候就直说过他虚伪,教温窈少跟他学那些没用的。
“你是为自己的官职前途吧?”温窈笑他:“可我奉劝一句,你要是还想在同僚之间立足,就别再来我跟前碍眼。”
“郑家的人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你要是非要和我扯上关系,那也可以,我便将郑高节的罪己书公告官府,告诉全盛京的人,你——原是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大家族子女向来有嫡庶之分,那代表尊贵与否,但还有一种根本上不得台面的,便是无媒苟合而来的私生子。
庶子庶女不受人重视,可起码人家出生宝册周全
但私生子,那是一个人抹不去的污点,更何况郑若安还是个隐瞒撒谎,冒充嫡子的私生子。
温窈母亲去的早,郑若安就算届时想拿嫡母甘愿收养作借口辩解,都不成。
那封罪己书一旦真传开了,他的脸面就只配被人踩在地上蹂躏,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做人。
倒也不知贺兰毓究竟怎么逼得郑高节那老狐狸老老实实写下的……
“你!你个蛇蝎妇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父亲当初就不该生养你!”
郑若安骂她,措辞难听得很。
可温窈没工夫同他废话,绕开他去院门口一气儿将门上几个家丁全撵了,而后吩咐万喜送客。
郑若安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双手捏着都不住发抖,却也没法子,只能势头汹汹地来,又一次灰头土脸地走了。
俗话都说再一再二没有再三,郑家没有人再来登过温家的门。
***
那日城卫司清早前往相府押解齐云舒时,贺兰毓上朝去了没在,传话的小厮直接去的弘禧阁。
当初皇帝赐婚的是公府千金与相爷,如今齐云舒被贬庶人戴罪之身,那婚事自然便不存在了。
老夫人和老太爷眼睁睁看着人出门,老夫人眼睛都泛红了,等瞧不见人后,二老回去相对坐在软榻上,一个闷头不语,一个唉声叹气。
这下好,偌大的府邸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原来到头来竟是什么都没落着。
相府后宅无人,贺兰毓成了孑然一身,老夫人往年的许多闺中姐妹,甭管从前亲不亲,但凡家中有适龄闺女的,一时间陡然全都热络了起来。
今日请她喝个茶,明日请她赴个宴、听个曲儿,反正有意无意,都会叫姑娘上前来露个脸熟。
老夫人又做不了贺兰毓的主,不便推脱便只好先应付着。
可耐不过有些人家攀附之心太过不遮掩了些,就譬如御史吴家。
那吴家如今只一位未出嫁的小姐,还得再过两个月才到及笄的年龄,那么小,却也被吴老太太拉到老夫人跟前示好。
老夫人看着那姑娘,面上只能勉强挂着尴尬的笑。
若是兰毓当年顺利跟渺渺成了婚,孩子约莫都能跟这吴小姐差不了几岁……
如此一来二去的久了,老夫人就不爱再去人前露脸了。
只这日恰逢贺兰毓休沐在府中,老夫人请他去弘禧阁用午膳,席间拐弯抹角提了一句,问他有没有想给后院添人的意向?
贺兰毓闻言抬眸看了二老一眼,见老太爷也那么看着他,大约也能明白他们的焦灼在哪里。
他已经放温渺渺自由,温渺渺也不爱如今的他,两个人这辈子都没可能了,他不娶妻就只能独身一辈子。
可天底下就没有老人不想抱孙子,但凡他两个哥哥还在,贺家现如今早该儿孙满堂的,可偏偏就只有他一个儿子,二老不指着他也没人能指望了。
“近来朝中事务繁重,我暂且没功夫想那些,先搁着吧。”
贺兰毓到底没松口。
他还是想再等等,也不知道自己等什么,总归至少……至少等到温渺渺先另嫁了他人,他或许就能彻底死心了。
说起来,温渺渺已经回温家一个多月了,家主与主母不同,不管是内宅还是外头的场面都需得应付,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处置得好那些麻烦事。
贺兰毓期间几次三番想派人去打听,但每次话到嘴边儿都还是咽了下去。
他已经强行让自己将明澄院里有关温渺渺的东西全都收了起来,甚至连府中院子大多也吩咐工匠拆了改建其他景观,甚至连府中格局都一改再改。
做这么彻底,就是不想再忍不住功亏一篑。
忍,就忍着不去想温渺渺,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两个月不行便半年、一年、下一个五年,总有一天会放下的。
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就那么没出息。
夜里书房孤灯一盏,贺兰毓伏案看公文往往要到深夜。
皇帝刚不情不愿处置了勋国公府,回过头便将祭台之事交于了他去督察,显然是心底对此事愤懑难平。
君臣之间便如博弈双方,但为君者本身便权高一等,为君者行差踏错一步,损失的暂且只是棋子,可为臣者若露出破绽,最先丢得一定是自己的脑袋。
古往今来,身居高位大权在握还能在晚年功成身退者,寥寥数人罢了。
“爷、爷,出事了!”
话音说得急,说完了才见来福匆匆忙忙自抱柱后转出来,急道:“爷,温家今儿晚上遭了贼,听说还有人受伤,城卫司的人正往哪儿赶呢!”
第50章 故人 何必非要勉强装成素不相识。……
夜半丑时末, 温家宅子里一片灯火通明。
城卫司来人后在门口安排了将士守卫,只听得街口处一阵马蹄嘚嘚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 几人即刻警觉。
只待来人在门前勒停骏马,至近前看清,几人瞧着稍怔了下,忙拱手躬下腰去。
“拜见大人!”
贺兰毓走得急,大半夜的没功夫等来福备马车,也没带侍卫,单人独骑就这么到了门前。
翻身下马, 直奔后宅,一路未有任何人出言拦个片刻,好似大伙儿都下意识觉得他出现在这儿合情合理。
云嬷嬷在半道上碰见的他,急得满头汗也不忘在前带路,“相爷来得正好, 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狗贼, 半夜里竟然摸进了主子的闺房, 要不是……”
“闺房?”贺兰毓光听见这两个字都气血翻涌,“温渺渺怎么样了?”
云嬷嬷说起来好歹松口气, 叹气, “是老太太在天有灵保佑, 主子虽然划伤了手,但幸好人没事, 这会儿受了些惊吓, 正在清竹庭歇着包扎呢。”
贺兰毓心头好歹定下来不少, 倒不急着直接去清竹庭看温窈,先往出事的闺房那边去了一趟。
城卫司此回领头的是个年轻将领,其人久在盛京任职, 对相爷与这位温夫人的过往多少有些耳闻,对他行了礼后便不消多说,先将从温窈出询问和勘察现场发现所得与他说过一遍。
事发时应是丑时刚过,因温窈所言曾听到过街上的梆子声。
她夜间一向浅眠,其实比紫檀更早察觉屋中细微的响动,朦胧间撑身起来拨开床帐看,却不料正见月光照在书房横梁下,映出个男人的影子。
那人并未在寝间作甚,而是在书房翻找东西。
她当下心跳如擂鼓,粗略算算距离,这边只要发出声响,对方若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几乎眨眼就能过来取她性命,遂暂且屏息静气丝毫不敢声张。
若就如此下去,不论那人有无所获,最后都该再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但不幸的是,外间值守的紫檀听见声响只以为是她醒了,忙恪尽职守进来查看。
那种时候,温窈生怕紫檀丧命,当下在床帐中藏不住,见那影子将出横梁,顾不得其他,跑出来拿起架子上的瓷盏就朝对方砸了过去。
如此两方争执间,那影子狗急跳墙,拔出匕首刺伤了紫檀,又一把将温窈挥倒在地,而后矫捷跳窗而逃。
贺兰毓听罢静默片刻,据这般所说当时情形,那贼人入室不管是寻仇还是为其他,显然并不为温窈这个人,而是为她手中的某件东西。
他不知道她手里究竟有什么,竟能引得对方漏夜前来偷盗。
贼人已逃,宅子里的线索并无太多,城卫司的人勘查备案过后,也不便再徒劳多留,临走又遵贺兰毓吩咐,应下来说近期都会派人全天不间断护卫宅邸。
但护卫温宅之事,说到底交给任何人,都没有他自己的人可靠。
贺兰毓朝清竹庭的一路都在思忖着,日后要给这宅子里增派侍卫,增派他手底下忠心、身手好的侍卫,可又担心温窈不肯要。
清竹庭里间此时围了不少人,温窈低着头,披了件银白披风坐在软榻上,里头半遮的寝衣上沾染了不少血迹,瞧着甚是骇人。
受伤的右手摊开搭在一旁小几的腕枕上,她掌心教碎片划得血流不止,有些甚至还扎进了皮肉里,医师正拿药水和镊子清理,一动,便疼得她手一颤。
“见过相爷。”
月牙儿最先看见迈步进门的贺兰毓,一声出来,周遭旁的人一齐都将视线从温窈手上挪过来看。
温窈也抬眸望过去,看到他的时候倒稍稍怔忡了片刻。
她自从回了温家后没再见过贺兰毓,一个多月的时间,其实不算长,他面容神态也没什么变化,但却好像已经隔了很久,再看他,总有种久别重逢不知所言的局促感。
“你……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这儿出事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真到了跟前,贺兰毓姿态倒坦然许多,淡声教围观众人先出去忙各自的,言语间脚下步子未停到了软榻前,吩咐那医师落座,继续给她看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