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喏喏应声,拿着镊子挑她皮肉里的碎瓷渣,她疼得很,那只手一直忍不住轻微发抖、瑟缩,偏又竭力忍着不想教人看见。
贺兰毓看了两眼,眉心便蹙起来,撩袍子在她身旁坐下,径直伸臂将人揽进了胸膛前,一手覆在她眼睛上,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固定住。
“别看,也别去想。”
臂弯里纤弱的脊背稍显僵滞了片刻,掌心里的长睫好似蝶翼挥舞,贺兰毓的声音低沉响在她发顶,“你我如论如何也是故人,何必非要勉强装成素不相识。”
他告诉她就这么暂时靠着,暂且当他只是个寻常故人罢了。
可他寻常吗?温窈说不出来。
她只知道他身上有股浅淡的佛偈香气,太熟悉了,闭着眼都嗅不错,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中,仿佛能听见里面沉稳笃定的心跳,握在细腻腕子上的手掌略显粗糙却温热有力,极大地安抚了她的瑟缩与颤抖。
无论她承不承认,事实是就算黑暗中蒙上眼睛,她也能从无数人中准确无误分辨出他来,怀抱是有记忆的。
温窈额头冒着冷汗,但僵直的脊背松懈下来,内收的五指平缓松开,贺兰毓垂眸看了眼露在他宽大手掌下尖俏的下巴,轻微弯了弯嘴角。
他试图与她说话分散些心理上的痛楚,遂问:“你一个人在执掌温家这么久,还习惯吗?”
温窈低低嗯了声。
“那回来这些日子可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人或者事,不妨说于我听听。”
“我不知猜得对不对……”温窈闭上眼,长长换了口呼吸,将前些时候郑若安寻来之事与他说了,又道:“他或许是怕我当真将罪己书公告出去,毁了他的前途。”
她事后想想,当时那影子分明手持匕首在她跟前,却迟疑了下没下手,只是将她推开了去,但刺向紫檀时便利落许多,显然是受人吩咐不许真要了她的命。
“此事望你别援手相助,我会自己解决干净。”
闻言,贺兰毓唇瓣开阖了下没好再言语,他与郑若安同在朝廷中,对方如今却不过只是七品芝麻官,根本连站在他面前与他对峙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她温家的家事,他现在确实没有身份去管。”
贺兰毓只是想着今晚翻墙入户的贼人便放心不下,遂嘱咐道:“我方才进府一路看来,这偌大的宅子竟连守卫都没有,那些小厮都是普通人,真遇到歹徒时帮不上忙,回头你记得去武行买些看家护院的侍卫,知道吗?”
他说话的语调当真是数十年如一日,温窈言辞停滞了下,还是嗯了声。
医师手法娴熟,贺兰毓只觉才片刻过去,那头竟就已经包扎好了,他还舍不得松手。
温窈贴在他胸膛上的一侧耳朵烧得红彤彤,在他掌心里眨了眨长睫,迟疑抬手轻触了下他的手背,“已经不痛了,你放开吧……”
这厢了结,贺兰毓也没有多做逗留的理由,天色也还暗着,便嘱咐了两句教她好好歇着,而后同医师一道出了门。
她依然没有相送,只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
晚上回廊下的灯火不甚明亮,但他的轮廓却意外清晰,像是有人一笔一画勾勒而成似的。
夜风寒凉,直到贺兰毓的身影迈过了那道圆月门,温窈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仿佛喃喃自语般道:“为什么偏要来这一趟……”
是啊,为什么偏又来这一趟,两个人明明已经说好要放下了,世上之人也明明都怕痛怕苦,偏只有他,好似永远都不会痛。
手伤不好养,温窈在府中休养了几日也没闲着,一边教云嬷嬷派人去打听有名的武行,一边教人给郑若安送了一封信,打算跟他面谈。
云嬷嬷那边儿很快得了回信儿,挑中的是间盛京周边极有名的武行,城里许多权贵人家都从那买过侍从、或将自家小厮送去学过拳脚。
温窈等不及小厮学成,便亲自跑了一趟去挑选侍从。
那天的主顾就她一个,馆主格外殷勤,鞍前马后迎着进了里头操练场,吆喝了一批健壮魁梧的汉子出来,往跟前一站,整齐划一目不斜视。
她兴许是先前见过赵星留那散漫样子,总觉面前这些人板正得有些不同寻常,但馆主说这些都是目前最拔尖儿的一批,盛京的权贵显赫,供给去的人自然不能差意思。
温窈听罢也觉得有道理,碍于财力有限并没有多要,挑选了二十人,足以护卫整个温家无虞便罢。
第51章 传信 究竟是谁糊涂了?
这厢签过了契书, 馆主亲自送温窈出门。
至廊下时正巧又有主顾上门,那马车镶金玉瞧着便是显贵, 她驻足看了眼,那边儿停稳后下来个年轻公子哥儿,手上一把玉骨扇,摇得自认风流倜傥。
可唯独脚下才踏在地面上,目光触及馆主身侧的温窈,径直便挪不开了。
温窈今日出门稍做了些打扮,一袭湖蓝色妆花薄纱裙, 上头搭件银白的暗纹褙子,头发绾成温柔似水的流云髻,簪几支珍珠钗环点缀,秀眉水眸,肤如凝脂, 实在堪称一道绝佳风景。
那公子哥儿一双眼睛里放肆打量地神色, 龌龊得教人浑身难受。
放眼全盛京的权贵公子哥儿, 理应没有温窈不认得了,这位倒是面生又教人生厌。
她即刻蹙眉撇开眼, 扶着云嬷嬷的手登上马车, 砰地一声将车门关上了, 阻绝了外头丝毫不加遮掩的窥探。
马车起步前,温窈听见馆主隔着车帘, 笑意盎然地唤那公子哥儿为“程小爷”, 她这才想起来, 那怕就是阳华郡主的弟弟了。
果真是一朝鸡犬升天,姐弟俩一个跋扈一个浪荡,德行属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教人讨厌!
这日跟那位程小爷见过一面,温窈转头就给抛到了脑后,回去后还抽空见了郑若安一面,却不成想人家并未将她抛诸脑后。
隔了几日,她上街去挑个长命锁,在店子里碰见个从前相识的钱夫人。
钱夫人与好友正从楼上的雅室中下来,对方见到她,原本还含笑要来跟她打招呼,谁料叫旁边的好友挽着胳膊拉了一把。
那位夫人侧着身子以手掩唇,半避不避地低声道:“你没听说啊,这人可不吉利,人家都恨不能绕着她走呢,你还上赶着过去,小心教她带累了你!”
“这……”钱夫人听罢欲言又止,眸光朝温窈望了两眼。
“咱们快走吧,别教她沾上!”两人说着话便相携下了楼梯,钱夫人到底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温窈略了过去,任由身侧的夫人拉着走了。
路过时仿佛她是洪水猛兽,都得绕开两步走。
月牙儿跟在温窈身边听得一清二楚,面上气得通红,拉一拉温窈的衣袖,“主子别听她们的,她们整日就会嚼舌根!”
温窈也知道那些人惯会嚼舌根,她这些年听过的非议也从来不曾少过,从最初的困扰思虑,到如今一笑置之,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关键是现下是她都不明白,若那些人说得是指她从相府出离之事,都将近两个月了,不至于现在才提起来。
那她们这会儿又是在嚼些什么东西?
温窈买长命锁是为了给观灵的女儿,观灵出嫁两年了,三个月前生了个玲珑可爱的姑娘,如今休养好了,也知道她在温家自立了门户,便教夫君送来一封拜帖。
她这里算观灵半个娘家,观灵回门那天带着团团,那姑娘养得白白胖胖,挥舞着手臂时,袖子里便露出一截雪白的藕段儿。
温窈看着眼前这小孩儿,脑海里不知怎的就想起先前贺兰毓雕刻的那个娃娃,那个小女娃比眼前三个月的团团大些,他应该就按照印象里她幼时的样子刻的。
她小时候爱扎揪揪穿裙子,揪揪上还要让祖母拿红绸带系个漂亮的花样儿,多少年的事了,他不一定真就记得那么清楚,却全复刻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在作怪。
雕刻的男孩儿倒不像他自己,具体像什么……温窈后来拿着看了好久,灵光一现,眼前忽地浮现出年节时那年画上捧着元宝的送财娃娃。
可她怎么记得,贺兰毓从前明明嫌弃地说过那画儿丑死了的……
回到盛京那天,月牙儿问她想将娃娃摆放在哪里?
温窈那时没言语,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将娃娃放进了柜子里,关上门,想要眼不见心为静。
可晚上她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漂亮的小男孩搂着她的胳膊撒娇叫娘亲,说要她抱。
她也不知为什么,那会儿就觉得那真是她的孩子,给孩子喂饭、穿衣,玩儿累了脏了便给他擦洗,短短的一晚梦境,却好像是过了数年。
梦醒时她抱着枕头哭了很久,哭得枕心都浸湿了,之后便将娃娃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摆在书桌上,寻常伏案时,一抬眼便能看见。
“主子喜欢就抱抱她吧,您瞧,她跟您亲呢。”
观灵热忱一片,抱着孩子递给她,温窈回过神笑了笑,却说不了,“近来伤了手不方便,回头再把她弄疼了哭起来,便不好了。”
两人在软榻上相对落座,温窈这会子想起来问她,外头那些“不吉利”之类的流言都从何而来?
“主子何必将那些放在心上,尽是些胡说八道!”观灵言语颇气愤,前后始末说过一通,才道是跟那程小爷有关。
先前武馆门外惊鸿一面,那位程小爷回头曾托了人打听她,谁料听闻她姓“温”后,程小爷原本对佳人的青睐有加顿时荡然无存。
“原来是那个克夫的寡妇,他娘的真晦气,还是个教人玩儿剩下的,小爷我也是流年不利,出门一趟就碰上这么个玩意儿。”
话是当众说出来的,难听得很,也刻薄至极,这厢起了头,“温氏克夫”之言隔日便如风过境似得人传人张扬开了。
温窈近来整日忙于温家内外事务,没空去参加夫人们的小宴,也就未曾听过。
谁成想恐怕是应了那句俗话说的恶人有恶报,程小爷出言不逊后没过两日,打马街前过,那马突然受惊将人摔了下来,腿断了不说,还把自己摔成了个歪脖子,据说现在嘴都合不上,见天儿地流口水,风流倜傥不再,倒像极了一个傻子。
这一遭实在巧合过重,以至原先觉得她晦气那一批人,都不敢再明说了,成了见面便绕着她走。
那日送走了观灵,温窈回到房间,坐在桌案前愣神半会儿,忽地问那木偶娃娃,“你觉得是巧合吗?”
***
温府派人送了信笺来。
回盛京三个月,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信送到明澄院时,贺兰毓还为公务滞留官署未回,来福接在手里比他主子还激动,也不敢耽搁,当即便教人赶紧往官署送过去。
近来祭台修建已到了尾声,礼部筹备皇帝的祭天大典,忙碌之余,背后又隐隐透出些风声出来,说皇帝有意为自己的生母追封太后尊荣。
贺兰毓的耳目比那些风声传出来知道的要早一些,只是未曾有任何表示,拉弓最忌满弦。
皇帝生母卑微,曾经不过是个有名无姓的宫女,因是姿容好,主子婉昭仪又日久失宠,才想法子将其送到了先帝跟前媚宠,可生下皇子后没能保住自己的命,空给旁人做了一场嫁衣。
如此寂寂无名的一个女人,皇帝想在嫡母太后还健在时为其正名,艰难本就可想而知。
如今再看,倒难怪那时勋国公府出事,皇帝迟迟不肯动手了,恐怕是因火势烧起来的时机实在脱离了他的预期,勋国公事后,太后哪怕拼了命不要,也绝对不肯教皇帝如意的。
二人相争,贺兰毓此回并不打算插手其中。
此时门外有相府侍卫寻来,进屋递给他一封信笺,说是温夫人送来的,他一时还怔了下。
温渺渺竟然主动给他写信了。
贺兰毓拿着信,心里有点儿高兴,还有点忐忑,各种念头一霎翻涌不止。
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信的开头会叫他三哥?还是生疏称一声“相爷”?她可是因他那天晚上在她受伤的时候相陪,而稍有触动?
想头在这儿,但他从前也总是照看她、抱着她,那时候她对他却并没有一点儿笑容……可见并非如此。
那她究竟喜欢他什么样子出现在跟前?
贺兰毓打住思绪,两下拆了信来看,结果见她简短几行字,和他先前的几种猜想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我今日上街,偶然听闻一桩轶事,有关我与一位姓程的无赖,原是那无赖对我口出恶言后不久,自己便堕马摔成了重伤,俗话说恶人有恶报,他本是活该,但无奈巧合至此,倒引得众人皆对我退避三舍,我且问你,此事背后可是你的手笔?
她说话真是直来直去,半点儿都不带拐弯儿的。
贺兰毓看完了整封信,心里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感觉。
高兴中有点小失落,因他在这信里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有没有被打动的意思,可失落里吧,又包含点儿欢喜,至少她也没表现出不耐烦。
他靠在椅背里沉吟了片刻,思考究竟是给她回信?还是趁此机会再去温家一趟,当面和她说说话?
两者择其一,贺兰毓倒把自己难住了,这种事情真是比批复公文还教人拿不定主意。
……
温家的小厮送信出门是巳时左右,温窈将人派出去没多会儿心里就腾起一阵阵后悔。
不知道这种事究竟有什么好问的,是他就是他,不是他就当天收了呗,巴巴儿送过去一封信,搞得她好像别有意图,在暗示他来似的。
真是糊涂了。
她后来实在忍不住,又派了个小厮去追,试图将信追回来,可惜天不遂人愿,两个人一前一后,直到相府门前才碰上头,那信当时已经进了明澄院。
事已至此,只好作罢。
温窈想着他下半晌可能要来一趟,用过午膳后,便短暂地将书案上的木偶娃娃先收到了枕头底下,而后自顾忙自己的事去了。
下半晌酉时末,日头西沉,云嬷嬷满面狐疑自外间提着个精巧食盒进来,放在小几上,又上前递给她一封信。
“刚小厮送来,说是相爷教给您的。”
贺兰毓自己没来,板板正正给她回了信,又在从官署回去的时候饶了路,去城东一家新开的蜜饯铺子,买了几份她喜欢的甜食一并送过来。
温窈看了眼那几碟蜜饯,又看了看那封信,打开来,入目字迹笔划银钩苍劲飘逸,确定是贺兰毓亲手所书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