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梁仝
时间:2021-05-01 09:37:31

  小二什么也不懂。抓周桌上看见奶娃娃要拿金算盘,他当即抢过来,下场就是惹哭了梁昭,哭得房顶能震塌。
  大人开小的玩笑,“你个混世魔王,小祖宗,眼泪借了就要还,懂不懂?”
  小的不解,“怎么还嘛!”
  ……那自然是,
  “你要不娶我罢!”朗月见证下,梁昭漫不经心地如是说。
 
 
第4章 -04-   听牌
  “梁小姐,这年头已经不作兴带球跑了。你的子宫是自由的。”
  —
  卢湾重庆南路到S大只隔百米的教职大院,这里属于新式里弄,有栋两层独户的小楼,房牌49号。粉墙黛瓦,爬山虎傍楼而生,铁艺圈拢的庭院里,藤本月季、葡萄藤架,一草一木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匠心与诗情。
  花果冬里披霜,夏里跃跃。亲手设计这些的谭主任告诉女儿,
  这就是我们的“襄阳城楼”。
  虽然你的单名是昭,但实际上我家囡囡的性格更肖似郭襄。
  同理,爸爸就是郭靖大侠,你妈妈是黄蓉帮主。
  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就是我义守襄阳捐生殉国去了。
  不必挂念,昭昭,
  英雄总在落幕时永生。
  *
  梁昭第N次接到街道办关于旧区改造电话的时候,梁瑛女士还是不肯把老屋的钥匙以及产权证交与她。
  大清老早地,没吃饭,母女俩就在客堂间吵起来了。梁女士挡在存放体己的樟木箱子前,气得青筋发粗,“街道办年年都要打电话搞名堂。雷声大雨点小地,也就你当真!哪家像你这样傻,哦,外人嘴皮一搭,就巴不得早早交钥匙了、卖房子了。那殡仪馆给你打电话你送不送我去火葬嘛!”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都没个太平。当然也是有缘故的。
  梁瑛原先刚过门的时候跟着丈夫住大院,后来为了孩子就学各方便利,一家三口才搬离了老屋。那房子当初由校办分配,属于个人产权,时过境迁,如今谭主任辞世多年,梁女士念旧的缘故,一直留着房子没动。
  人不去住,心寄在那里。隔三差五还过去洒扫。
  房子是没什么变化,即便在岁月里斑驳了骨架,外形还几乎如初。可人是一年老似一年的,平日里有很多街坊姐妹都劝梁瑛,“你不可能到死守着它,那房子出了还能变现,给你姑娘贴补点家私。逝者如斯,活的人永远比故去的更要紧。”
  大道理说来简单,只是知易行难。这些年梁瑛也一味地教育女儿,“父母把孩子带到世上第一天起,就是别离的开始。我和你爸爸都不会一辈子陪你,日子说到底是给自己过的。”
  但问题真难到自己头上,她又钻牛角尖了。
  理由无他,她放不下老谭。都说人死如灯灭,而唯有这至亲者才明白,灯是灭了,那蜡还是烫的,还燎着活的人久久意难平。
  “不是卖呀。只是现在街道办有规划,我们业主自然要配合。”说是吵,其实主要是梁女士单方面光火。工作之后梁昭很少与妈妈正面冲突了。所谓老小孩、老小孩,人一上年纪就很容易敏感也情绪化。
  “我不管,你张口闭口管我要钥匙。别的都好说,就这个碰不得。”
  梁女士急得跺脚。梁昭生生被逗笑了,头一歪故意臊白她,“梁女士,我们家水缸里那条鲫鱼不见了。”
  什么跟什么,梁瑛没反应过来,“瞎话!将将去看还在的。”
  “现在不在了呀,蹦出来了,离了水还欢蹦乱跳地。”
  “滚滚滚!”
  里间的外婆听到动静,出来在门口磕磕拐杖,“要死哦,两个炮仗精,大早上的在这大一声小一声地当门神。也不怕街坊笑话!”
  她心想你们娘俩这样,我还不如回去呢,吵死个人了!
  梁老太太.祖籍南京,底下七个女儿,七片“琉璃瓦”。梁瑛是老幺,如今姐姐们老的老病的病也去得差不多了,各家小辈又各有生计,小时候筷子握太长嫁远了,就梁瑛顾得上老母亲。这才趁着过年把她接过来,说是住上个把月,实际的打算是,“干脆您老也别回去了。留下来我们娘俩互相有个照应。”
  老太太死活不肯,“别看你现在三分钟热度,有劲得很。将来我吃喝拉撒全不能自理了,你要嫌我老不死的,要恨不得刨个坑就地把我埋了的!寿则多辱,老话准有理。”
  有理没理的也就那样罢。日子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
  梁昭是支持外婆过来住的。为此,年前还请人将屋子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通,这是淮海路上一处石库门,原是个老公房。设施很老化了,到处朽败残生地,可难为了装修团队。好容易竣工那天正巧是小年,祖孙三人在门口照了张全家福。
  那天,梁昭问外婆“新房子”好看伐?
  外婆轻描淡写,“物当是……比人坚牢吧。”
  一句话叫梁昭记到现在。她鲜少敢把负面情绪转嫁给梁女士,但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从来没放下谭主任呢?
  21岁之前的梁昭人生都还算顺遂。父宠母惯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升学路上也一直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活得尤为自我,她甚至鲜少共情同学朋友嘴里的清苦,或者文学作品里死别的意义,她总觉得那是别人的人生剧本,与我何干,我的家庭是最最稳固的正三角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稀松平常又历久弥新,会一辈子这般静好下去。
  直到这样的骄傲乃至自负,在她实习那年,随父亲的骸骨一道烧得净光净。
  现如今的梁昭惧怕一切死或者腐烂的东西。
  因此,昨晚她才实话告诉顾岐安,“是,我们不过是露水情缘,严格来讲,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地基。但正如你所言,我的子宫是自由的,我完全可以做主去或留。去的话,我一个最最怕死的人是不敢做那种手术的,孩子又何辜;留呢,对不起,我大好的人生与事业才刚起步,单亲妈妈的名号恕难担待。”
  “你作为医生最该清楚,生命高于一切,在生死面前任何外物都渺小至极。”
  说到这,顾某人单手作打断状,严肃凝视她,下颌微微绷着,“你先说清楚,这只是个意外?”很矛盾的进退点,他依旧认为梁昭有算计之嫌。
  呵,提裤子不买账的臭人。梁昭厌世风的脸上,挂着再讥诮不过的神色,
  “顾医生,我们从头到尾不都是场意外?”
  是的……
  连开局都是场意外。
  —
  五个月前,梁昭和顾铮的婚姻彻底走向了终局。分开得极不体面,婚证与财产的割分是一说,日光之下无新事,二人同在一家公司的缘故,外面多少张嘴好的歹的都讨伐遍了。这世道说是进步其实还是原样,甚至开倒车,让你剖腹自证的人也从来不是为了看里面有几碗凉粉,只想在流言里定义你的人生,
  他们喜闻乐见的人生。
  比如好好的人为什么离婚,日子过不下去它总有因由呀,要么出轨要么大难临头各自飞呗,当真如此那也是他们该……
  如是种种。
  梁昭深夜给好友濮素去电的时候,真真切切倾诉道,我仿佛看见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被“婚”字杀了。
  婚姻哪有意义可言?也从来辩不出个对错。只有我面对的那个人才有意义,濮素,我一直以为顾铮是对的人……
  好友一连潦倒了数日,浑不像以往的鲜活强悍,濮素干脆劝她出来散散心,“别老是闷在家里,你当坐牢子啊,坐牢子还能光合作用呢。躯体不活络思想也会僵化的。”
  三催四请好几发,才算请佛爷般地把梁昭喊出家门。出来也没有油头垢面,是用心捯饬过的。
  分开后总要较劲过得比你好是什么心理,梁昭不承认有,也不会和濮素讨论。她只是口不对心地让自己足够光鲜,让那滴眼泪即便风干了,嘴角至少有笑意的痕迹。
  恶俗的穷洒脱之下,破罐子破摔,甚至由衷期许一场艳遇。
  以毒攻毒,从一个男人的坟墓,走向另一个男人的重生。
  这些年,圈子里小姐妹的娱乐方式还是老样子。无外乎约饭喝酒、打牌唱歌。
  那阵子濮素的自媒体创业来到新拐点,前度某天联络到她,说手里有个项目有意愿合作。二人才“再续前缘”,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濮素义正辞严地警告过他,一切交际仅限公务范畴,私人感情一概免谈。
  你觉得我会吃回头草?放屁,回锅饭馊得紧,破镜重新粘起来不嫌扎手啊!钱不比前男友香呀,老娘跟谁过不去都不会跟钱结梁子。
  为此,几个姐妹还集体给那人送外号:钱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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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钱男友”梁昭其实也认识,原先没下任的时候,她作为亲友团还会过他。S大毕业的,之后就回乡打拼了。来趟上海也是难得,自然要把老同窗叫来叙叙契阔。
  就这么因缘际会之下,梁昭一身盛装赴约的路上,还以为多精致的姐妹趴呢,结果包厢门一推,两桌麻将。俱在杀红眼状态,烟雾里各种正的邪的段子,梁昭顿时觉得被好友耍了,就站在那里,手搁着门把,
  无情也动人地奚落,“濮小姐,请问我现在装病跳票还来得及嘛?”
  濮素曾经妒忌本能地指摘过昭昭,长得太好看了。不是通俗认知上的美,是在骨不在皮那种。高级脸,无言时冷,莞尔时灵,没当超模都可惜了。
  是以她在这种男女局里从来是主咖般的地位。彼时戏谑完也果不其然,众人几乎全体挑头望她。
  只有一人例外。
  那人咬着烟坐在庄家位,面容肃穆,专心做牌的样子。烟迷眼了,才施施然摘下,同时右手把盲摸的牌翻开,
  薄蓝色烟雾弥散开来,梁昭才得以打量他的脸,嗯,够俊朗,一双桃花眼极为招人看,来自美人对美人的“同行”式认可。只是,
  怎么还有些……眼熟呢?
  直到那人歪头点烟的同时宣布自己胡牌了,
  场内才有人分别喊了他们的名字,一齐出声:
  “顾岐安。”
  “梁昭。”
  二人,才如麻将里你打的正是我要听的牌那般,
  目光相会,
  好久不见。
 
 
第5章 -05-   66岁
  那日其实是个雨夜。一伙人倒也有兴致,雅俗共赏,找了家仿古茶楼。包厢窗外就是条抄手游廊。
  夜色里数不尽的饱胀花骨朵,香味湿漉漉地,赠人一鼻子夏天。
  喊梁昭的是“钱男友”,说久违了,快快坐下。即刻张罗为她看些茶水点心;
  至于那声顾岐安,则是个姑娘叫的。在场人都喊她陈婳或婳婳,瞧着不过二十出点头的样子,不成气候,但是个人精,看见梁昭立马自来熟且甜滑地问候,姐姐好。
  再小跑到顾岐安边上,“你妹来电话了,我接还是不接嘛?”看得出来,二人很熟络,半个钟头前陈婳嫌夜里太凉披的还是某人的外套。男人装女儿身,袖子卷了三道还笼着手,像伶人水袖。
  手机在外套兜里,顾家幺妹来电,陈婳这才一脸这题超纲般地问机主谁接。问了好几遍,其他人听在耳里,俱是或戏谑或肉麻地搓鸡皮疙瘩了,有人却始终懒洋洋的调子,说待会,正数番呢。
  “顾岐安,你个牌祖宗,和麻将养老去罢!”陈婳气不过地拍他肩头。
  众人大笑,“不能够啊,麻将又不会讲话。老顾还是喜欢小嘴叭叭逗着他笑的。”
  陈婳当即赧然,“什么呀……”
  “什么什么呀,你自己知道。”
  “讨厌!”
  起哄间,顾岐安点收筹码完毕,大家掷骰子搬风。他才趁这个空档问陈婳要手机。后者又不肯了,捂在怀里吊着他,“凭什么你说东我就不能往西,那我不一点面子都没有?”
  某人见惯了这点小伎俩,轻笑,再就把手悬空在她胸口,作威胁状,“当着那么多双眼睛,你觉得我不敢?”
  “给你给你!到底你皮厚,臊死人了!”
  一时,起哄更热烈了,陈婳手机一丢就跑开了。
  此情此景,梁昭手圈着一杯热茶坐在沙发上,全程漠然旁观,心里一潭死水。见过太多这种团建或生意场上的风月戏码,已经习惯了。男女进退过招也无非这么点事,只是那顾岐安一直把尺寸拿捏在手里,棋高一着,那陈婳何尝是对手?
  终究姑娘明眸雀跃地从她面前蹦跶开,手还转着外套袖子玩,到暗处,又少女欢喜地捧袖到鼻间,嗅衣服上面淡淡的香水味,
  更确切地说,属于外套主人的味道。
  梁昭不禁一哂。
  其实她也有过,所以并不鄙夷。那声嘲笑给的是当年的自己。
  好友孤零零坐了半盏茶的功夫,濮素头一个看不下去,边抓牌边招呼她,“昭昭,你傻坐着做什么?来这一趟就为了喝茶呀?……,三条!”
  “碰!”“钱男友”说是呀,“我听素素说梁昭你最会打牌了。”
  濮素在桌子底下狠踢他,面上一把刀,“什么人的牌你都敢碰了!素素和梁昭也是你叫的!”说着就命令他下桌,替换梁昭来,“我不跟你打,你人在这里就败我手风。”
  “钱男友”直喊冤枉,“哎呦姑奶奶,你怕不是刚从山头上逮下来的。”
  “再说一句我就撕你嘴!”
  二人从前恋爱时就这个画风,典型的欢喜冤家。那会儿每逢他们约会要叫上梁昭,后者都顶不乐意,一不愿做电灯泡,二不想耳朵起茧。半点不夸张,他们在一起能从浦东吵到浦西。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小情侣越打闹越难分难别。
  事实却是个反例。或者说毕业季定下了散伙的基调,“钱男友”想回家创业,濮素坚决留在上海闯荡,年轻的我们总把尊严看得比小情小爱高尚。二人打那以后就往南往北,各自安好了。
  并不是每段久别重逢都能“将爱”般地浪漫。如今的濮素也没空去想那些小布尔乔亚的东西,她告诉梁昭,我不会回头,因为我爱的还是当年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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