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大都好物不坚牢。这几年,人日复一日地老相了。长年坐病的缘故,身材也极速走形,今朝为见客才搽了点粉,穿了身抬气色的衣服。只是难为这番心血,看上去还是很老很消颓。
以至于,梁昭开始反省,自己穿得是否太明艳了。
某人由着母亲编排完他,才不疾不徐出声,“那你说说,我这脾性是随的谁?”
母亲反问,“你姓什么?我又姓什么?”
“这年头变更姓氏不仅免费还方便。”
“那你去更啊!更回来,老顾头一个打断你的腿……”
“早八百年他就威胁要砍我的手了,拖到现在,怕不是刀都锈完了。”说话人懒懒掀眼皮子,不服软。
二人就这么打着嘴炮。
梁昭不由心想,嗯,不愧是母子。顾岐安还是有很多细节看得出生母的痕迹,比如谈吐以及输什么都不输阵的气性。
不多时,丁教授就开始赶客。自嘲一病病成个皇帝,天天“听不完的政”,“你们快走罢,走了我也好睡一觉。秋妈晚上还要过来,到时候又得把我弄醒。”他们家这个姆妈什么都好,只一点,干活动静好大,乒乒乓乓像打仗。
顾岐安:“那我们可真走了,明早我再过来。”
他交代她术前禁食禁水的事项,切莫忘记。
丁教授哭笑不得,“我好歹也是学这个的!”
“嗯,这话几天前还是我说给你的。”
临了,婆婆又让梁昭待下,支使老二出去,“我们娘俩说几句。”
后者望望顾岐安,某人正好接到个电话,开口就称呼“主任”,二人便相互.点头,他出去,她留下。
门阖上,丁教授枯枝般的手牵住昭昭,“又到了吃藜蒿的季节。再过几个月,也是你们第二个结婚纪念日了。时间是真的很快。”
到了这种时候,梁昭也不想瞒她,就直说,“婆婆,其实原本……我是想和他离婚的。个中原因就不细讲了,想必你大概也猜得出来。”
“嗯,猜出了,小二那天也跟我说了。”
同为女人。梁昭说话没什么芥蒂,“我们之间并非从爱走向婚姻,更像是,从婚姻走向爱。因为横亘了太多,活人也好死人也罢,都是不可忽视的。”
“那么,”丁教授问她,“这次回来的原因是什么?我一度以为你不会再回头了。因为在我看来,昭昭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她决定好的,几头牛都拉不回。”
梁昭垂眸,“有好几个原因吧。”
“是不是也有替我身体考虑的成分?”
“这是之一。之二是我好歹也三十了,结结离离地来回折腾,今年还得准备升职考核,总难免伤身伤神。况且从车祸起,我整个人的思想都变了,会怕许多从前毫不在乎的东西。”
梁昭由衷一笑,她说不怕你笑话,“原因之三,就是他来找我,说自己前一宿还手术通宵,然后坐飞机从南到北,大费周章地出现在我朋友的婚礼上,那一刻,我确实心软了。
会不舍,不甘心,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同时也是在宽恕自己。”
人活一世,仿佛是个被打磨棱角的过程。
十八.九岁能为之气个整宿睡不着的事,放到后来看,都能一笑泯恩仇。
梁昭也时常觉得现在的自己一点不酷,不洒脱。可是没办法啊。
最后丁教授也没多说什么,话别前只有,“那个女人,老二从前年轻时对她做过的,也就那些了。他还从来没为了追她赶到那么远的城市。
当初分手,感情无疾而终,也是负气了之。他对她或许是凭着意难平才事后悔恨,对你呢,至少他知道亡羊补牢是没用的,知道要留住你。
一物降一物这话总没错。你能让他个浪荡子定下心结婚,就总有独特处。”
*
什么独特处?
这五个字困扰着梁昭直到坐上某人的车。
她先上的副驾,顾岐安站在车外,月色下的眉眼,清明、周正。探进身来帮她系安全带,梁昭才注意到他的手腕,那个文身还没洗。
有人顿时拉下脸,“收拾你的手,从我肩膀上离开。”
偏偏顾岐安不听,怙恶不悛,抬起那只手来贴她脸颊。起初只是贴,后来指尖像弹钢琴般地,摩挲也抚摸。梁昭还要说什么的,他已经落吻下来。
把那一口咬还给她。
梁昭恼火地搡他,“你能不能不要遇事不决就亲亲亲!”
某人也给气笑了,他说你不知道,我忍多少天了,啊?“亲一下才不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就是想亲你。”
“有句话,”他说,“远水解不了近渴。”
梁昭方抬眼,车外人就携着绵绵的烟草味来围困她,“就是为这几天的我量身打造的。”
“那又怎样!你想亲我就要给你亲?我要求你洗文身你行动了没有?”车上人才不听,一把糊开他的脸。
只听砰地一声,方才还光风霁月的人,眼下脑袋重重磕在门框上。顾岐安吃痛到冷嘶,梁昭愧怍地问他,“没事吧?”
“你说呢?”他可就是专攻脑子的。
揉着脑袋的人不着调地威胁,看这情况,八成是撞出脑震荡来了。
“呵,那再好不过。不对,是不够,脑震荡怎么够?起码也得撞个硬膜下出血才解气。”
梁昭冷漠又别扭,这几句是硬挤给他的,其他话再没有了。她不理睬他,伸手要关门,又被车外人用力地格开。
顾岐安借光打量她,平心而论,他从前最讨厌这副面孔的梁昭,偏偏眼前有恃无恐了。
恃在他手机里,还有另一面的,鲜少示于人的梁毛毛。
“你很想让我洗吗?”他视线追着她,“家里那间黑胶房已经处理掉了。顾丁遥最近正好发癫般地迷上个摇滚青年,正愁自己没的共同语言追人家,寻到我,问买黑胶的事,我就干脆全送她了。其实处理这些很简单,分分钟腾空的事,关键你那么介意,却始终不和我说原因。
梁昭,我想知道你介意的原因。是仅仅作为妻子的防患意识,
还是有什么别的……”
譬如女人一旦动真格,就希望对方把她和其他人放在不同的、独一无二的位置。
二人挨得极为近,彼此的呼吸都能吹拂到对方的绒毛上去。梁昭却良久沉默着,迟迟才无力地求饶,“顾岐安,我今天其实心情不太好,没什么精力同你在这拉锯。你可能没所谓,但我身体和记忆的每一处都在提醒我,两年前的这附近,我才从一场车祸里大难不死,才从ICU转出来。
就在昨晚,我还做噩梦了,梦到那个孩子回来索命……”
话音到此,梁昭兜里的手机响了,Miranda以微信的方式通知她今晚有饭局。
划重点,顾铮也在。
不等她缓冲过来回复什么,再次响起就是电话的形式。
且,即便备注是女魔头,但接通对面的声线显然属于顾铮,
“过来吃饭罢,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噎语的梁昭扭头看那谁,那谁也蹙眉地审视状。
继而,在她张口欲答的前一秒,堵上她嘴唇。一并夺下手机,站直身子抄兜在风里,“喂?”
第35章 -35- 回锅肉
顾铮是两天前正式就位的。原先在香港, 他做的也是某家顶尖咨询外企的全球合伙人,跳槽回到老东家,换汤不换药, 业务人脉上只会更娴熟些。
关于双方冰释前嫌化敌为友的事,公司内外一时众说纷纭。有捧着茶杯看戏的, 有拿资本市场唯利永恒说事的,更有甚者,也扯上博江山更博美人回头的狗血谈资。
是的。这就是梁昭不高兴他入伙的原因。
试想你前夫时隔两年又回到故城、回到老公司,间接还成为你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上司,你再想保持清白, 身正不怕影子斜, 事态也由不得你。
无奈她一介打工人, 老板拍板了什么, 岂有她说三道四的份?
最不济就辞职好了呀。
当然,梁昭不会辞。且不说一个合格的Tier2咨询公司翘楚从无到有需要多少年、多少心血来栽培,单说她不日就要参加考核,终于能升到CEO;手上又有好几个大case光抽成就够她坐吃一年……这点孰轻孰重,梁昭还是拎得清的。
生活更不是剧本,没法事事由着你上帝视角。除了尽可能地保全自己, 别无他法。
两天前分部高层组给顾铮接风, 今晚轮到他还席,又正巧是梁昭手下那实习生的生日。公司这几年的老作兴,每位员工生日都要办party,无论正式与否。
Party就免了,那实习生怯场且不会来事,只在Miranda的教诲下,举杯说给顾总敬酒。
后者关心起她的直属老板, 一听是梁昭,倒也错愕并惘然:
“时间好快啊,曾经的愣头青如今也自己带学生了。”
随即就问Miranda,“说到这里,怎么不见她呢?”
魔头从前与他共事过,晓得这厮不是个善茬。老贼可是明晃晃在敲打她,难道梁昭在躲我吗?
于是,魔头同仇敌忾起来,面笑心不笑,“是这样。昭昭婆婆身体不好,明朝上午动手术,当儿媳的自然得尽尽孝,这个节骨眼上我也不能打扰人家,你说是吧?”
聪明人过招招招致命。顾铮才不吃这套,“有句话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朝是她婆婆手术,后天又该谁手术?总不能365天轮着来。”
瞧吧!Miranda早说过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净是群泥浊之物。
她面上肃然,“顾总,这可开不得玩笑的。昭昭也不是拿长辈健康当幌子的人,退一万步,真要去撒这个天打雷劈的谎,那也得看对象值不值。”
“你说我不值?”
“没这个意思。”
“那就是说在座各位不值。不值她一个区区SPM赏脸,”顾铮很快占到上风,强词夺理道,“顾某从业二十来年,还真没见识过,下属胆敢对上司摔阔牌子。吃个饭而已,是怕我让她埋单吗?”
说完与旁人相视一笑。有眼力见的纷纷附和,是呀,确实不厚道。
魔头气得后槽牙打架,既护犊心切,也同性共情。仅存的理智拘着她得忍,忍!毕竟梁昭马上要考核,祸端能免则免。
权宜之下,就拿手机发微信:事就这么个事,你能不能来?
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见对面迟迟不应承,Miranda个急性子立即拨电话过去。岂料才接通,手机就被顾铮抢走。
当着一众吃瓜脸,唯恐天下不乱地,寒暄前妻,
“过来吃饭罢,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
相互辨识声线那秒,线路两端的人倶是一停。
顾岐安眼瞧着梁昭要下车,要夺回手机,就抬脚踹上车门,站远了,再冲对面出声,“不说话就挂了。”
从梁昭视角,看见的就是他站在月色下、微风里,肩头潲着细雨,也没所谓状,只蹙眉凝重地同那厢对峙着什么。不时别过头来,望到她作势推门下车,就捣捣手指勒令她,肢体语言并表情都写着:你敢下就试试看!
车上人只好静观其变。
片刻,顾铮终于轻笑,“你好,请问你是?我没混淆的话号码主人该是梁昭才对。”
“确实是她,”说话人抽出一支烟,在烟盒上磕磕,歪头点着,“但我帮她接电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张嘴问我是谁的倒是头一次。”
那头长哦一声,状似才反应过来,“所以你是梁小姐的先生。”
某人也笑,“您这反射弧够长。”
“那可不敢太草率。毕竟梁小姐是二婚人士,认错人闹出乌龙不就滑稽了吗。”
不愧是斡旋生意场的人,口条不卑不亢,十拿九稳,乃至还自负。只可惜他遇上的是顾岐安,后者掸掸烟灰,低头吐烟间,慢条斯理的口吻,“再认错,也不会认到头一任上面去。”
打蛇打七寸。这话无疑中伤到了顾铮,天底下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有些妄想症。他们自信地以为女人离了他,就该像树离土壤、离了根基无以为生。
更何况从前的梁昭,确实或多或少在人脉资源上借了他的便利。
要他如何不气馁。好端端的雀儿被我日复一日地栽植,终于羽翼丰满,就要飞出屏风了。
当初分居加上与公司闹仲裁,顾铮原本想带梁昭一起走的。离开这里到香港,总好过窝在小庙里,各种霸王烂条款还多。
至于婚姻上的磨合,来日方长,他从不信梁昭是真心想离。
正如当年二人谈分手,他还不是小拇指一勾,她就欲迎还拒地回来了?
男男女女,分分合合,左不过这些路数。
岂料大小姐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句话,非离不可。
行罢。顾铮一气之下签了协议,他等她熬不下去回头来找他,也料定,早晚有这天。
这女人从来不是铁石心肠的主。更像是猫,每次昂头踮脚着走远,都是在期待你主动来惯惯她。
索性放她走。没了我的各种庇护提携,我看你忍到几时。
偏偏现实不如他愿,她非但忍了下去还另寻良人了。
不再依附他生存的雀儿也像是长得更好。
那日商场偶遇,这丫头还高高在上地不睬人。
神采也比从前曼丽了,有魂有魄、熟里带俏地。
顾铮何尝不懊恼失意?
钱老那话始终在理,我们对于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地甜。
眼前的梁昭于他就是一串硕硕累累的葡萄。
身边耳目多且广,这两年,顾铮也知悉梁昭的新动向。
打听到她新嫁的人,可笑,竟是个披医生皮洗白的草莽浪子。
这无疑是抄底低就了人家,也无疑折辱到了他。且那人还同他一样姓顾。
唯独好在家世显赫,祖上代代经商,也商而优则仕。轮到顾岐安这一代,不说兰桂齐芳吧,但好歹各有各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