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主任笑了笑,“她是更细心用功些。”
下午没什么事,陈主任放了阮文假,“我去看望个老朋友,你自己去玩。”
阮文求之不得,“我知道,主任您放心。”
正好赶上周末,阮文订的是周天下午的返程车票。
时间还算宽绰,阮文当即去了省印刷厂。
“我找厂长。”
保卫科的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眼,年轻的姑娘着装整洁落落大方,瞧着像是机关那边的人。
“你是……”
“我刚从商业厅过来。”她说的是实话,可不是刚从商业厅大院出来嘛。
保卫科的人肃然起敬,“你好同志,黄厂长他这会儿不在厂里。”
不等阮文问黄厂长的去处,保卫科的人就主动告知,“厂长最近经常去废品站,这会儿估计在那里捣腾东西呢。”
废品站?
阮文道谢,转身离去时脸上扬起了笑容,看来她运气还真不错——黄厂长也得到了内幕消息。
谢蓟生的消息来源阮文不清楚,不过恢复高考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完全瞒住消息。
黄厂长去废品站干什么?自然是淘书咯。
这几个月阮文来了省城几趟,新华书店都逛了好些次,书架上压根没有《数理化自学丛书》,阮文都只能买一些省城中小学生的教材。她那一套17册的丛书好不容易才凑齐。
如今恢复高考,这套昔日的高考宝典自然会被奉为圭臬。
新华书店没有,废品站就成了淘书的重要场所。
黄厂长在故纸堆里寻了半天,这才找到一本《平面解析几何》。
定价1.05元的书,在废品站八毛钱带走。
黄厂长正付钱,看到一年轻姑娘匆忙跑过来,因为跑得急被绊了下,怀里的书一下子散落到地上。
黄厂长帮忙捡书,一眼就看到了那遍寻不得的封面,他两眼放光,“小同志,这书是,咿……”黄厂长的目光很快被那散落的字迹工整的几页笔记所吸引。
他仔细翻看,以至于看到最后一页时都有些意犹未尽,“这是你的?”
年轻姑娘脸上有些慌张,“不是。”她捡起书和笔记,似乎忘了原本目的,连忙往外跑。
黄厂长追了出去,他强压住心头的兴奋,一脸的和蔼可亲,“小同志你别慌,我不是坏人。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些书是哪里来的,还有这笔记是谁的?”
他前两天得到消息,中央召开各地教育工作者开会,黄厂长政治嗅觉敏锐,他直觉要有大事发生,果然打电话过去,老友含糊不明说了句,“是想着改一改大学招生策略。”
要知道从66年停止高考,高考已经停了十一届。
只怕翻天覆地在今朝,黄厂长决定干一番大事业,要不他堂堂印刷厂的厂长,犯得着每天在废品站找旧书吗?
忙活了两天,旧书只找到了两本,但他似乎找到了比旧书还要有用的东西。
年轻的姑娘阮文紧紧抱住怀里的书,她十分警惕的看着眼前的人,“这是我的。”
“你的?”黄厂长不信,那笔记简单扼要直击重点,倒像是老教授做的总结,年轻姑娘哪有这能力。
“就是我的,茅教授说了,他的东西都归我。”阮文面色坚定,“你想要我的笔记吗?”
当然。
不然他追出来干什么?
“你的笔记还有多少?只有代数的吗,其他的有没有?”黄厂长并不着急,他慢慢谈条件。
“好多。”阮文比划着,“得有那么一厚摞,茅教授说了,我是个好孩子,他不白教我东西,我跟他好好学习,认真做笔记,这些能帮我过上好日子。”
黄厂长明白了,估计是哪个老教授被关进牛棚时,认识了这么个小姑娘,缘分使然把小同志当作自己的关门弟子,教了点东西。
“那这样好不好?你把笔记给我,我看看内容,要是觉得合适就给你五百块,你看中不?”
他一个月工资也才一百出头,这一下子就给了将近半年的工资。五百块,都能买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了呢。
“五百块?这也太多了吧!”
第15章 015高考?你不能去
黄厂长傻眼了,小同志长得水灵中透着一股聪明劲儿,怎么说话跟个傻子似的。
谁还会嫌钱多?
“茅教授说了,一本书我最多要两毛钱。”阮文很是认真地摇着两根手指,“多了不能要,他老人家说了,人最怕贪心,贪多嚼不烂,两毛钱就够了。”
谁会嫌钱多?阮文才不稀罕那五百块钱的小钱,她要的是大钱!
几秒钟前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个小傻子的黄厂长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一本书两毛钱。
他要是没理解错的话,那位老教授是让这个小同志要提成?一本书两毛,一千本书就是两百块,这要是一万本那就是两千块!
要是十万本的话……
黄厂长倒吸了一口气,这也太狠了吧。
除了黑市做生意,没见过这样的!
阮文紧紧抱着怀里的书,余光瞥了黄厂长一眼。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
从废品站淘数理化丛书,一本都要七八毛钱,这十七本下来得将近十五块钱。前提是找得到。
当初破四旧,这套丛书被大肆批判,几乎烧光毁尽。
而想要大规模的印刷,那可不是一般的费事。
七十年代可没有激光印刷,想要再版印刷必须得有纸型。纸型就是印刷用的浇铸铅版的模型,而《数理化自学丛书》的纸型同样毁灭在破四旧运动中。
这就是说想要印刷这套丛书,那就得重新检字排版,十七本书的工作量不要太大,即便是省新华印刷厂也力有不逮。
再说,还得有纸张。现在什么都统筹统销,哪来的那么多纸张印书?
阮文吃透的可不止这一套丛书,她对当前的印刷出版也了解,知道再版这十七本书不靠谱。
所以她早有打算,相较于文字复杂的数理化丛书,阮文的笔记就精简了不少,一尺多厚的丛书,她精简到两本书。
在最开始准备高考复习时,阮文就存了这个心思。
而带着周建明和王春香复习,则是力求把复习内容最简化,让考生能听懂。
如今“偶遇”黄厂长,知道他有心把握先机。
阮文觉得,这件事已然十拿九稳。
不过她面上并没有露出半点喜色,甚至还有些紧张,“茅教授跟我说的。”
黄厂长觉得很麻烦,他很想抓住这个机会表现一番。
但有些事情,不是1+1=2这么简单的数学题,如今倒是有了捷径……
“要不这样,我先看看你的笔记。”
阮文一脸警惕,“你该不会把我的笔记抢走吧。”
黄厂长:“……”他堂堂省新华印刷厂的厂长,至于做这种事情吗?
“要不这样吧,咱们过会儿在公安局门口碰面。”
黄厂长看着为想出了好办法而兴奋不已的小同志,他轻咳了声,自己真被当坏人了,这还是头一遭。
“那行,我在那边等着你。”
……
阮文回招待所,从行军包里翻出了那厚厚的一摞丛书,还有她整理的学习笔记。
来的时候背着这么一个大包,还特别沉,陈主任都多看了她一眼,以为她搞了什么特产来省城的黑市上贩售。
这些“特产”,可不是就要卖出去了嘛。
阮文格外的冷静,慢悠悠地往省公安局那边去。
远远就看到黄厂长在那边徘徊,一脸着急模样。
黄厂长焦急地看时间,这小同志该不会迷路了吧?
都半个小时了,怎么还没过来。
早知道就跟她一块过去了,自己一大男人还能骗她不成?
他焦急地打量,远远看到那一穿着碎花长裙的纤细身影时,连忙迎了过去,“小同志你可算来了。”
买卖得沉住气。
黄厂长也知道自己有些太着急,可是他冷静不下来啊。
机会难得,他可不想错过遗憾终生。
着急就着急吧,谁能不着急呢?
这就像是考古学家破解了甲骨文的秘密一样,脸上便是有惊涛骇浪也正常。
阮文觉得自己这笔买卖几近于成功,脸上露着怯意,“我不是很熟悉这边的路,有劳您久等了。”
“好菜不怕晚。”黄厂长嘴上是这么说,实际上他在争分夺秒。
知道这个年轻女同志小心,黄厂长也没再去找其他地方,拿过阮文递过来的笔记,一页页的翻看。
他是六零年的大学生,当年高考时还没有这套丛书,不过这套书出来后有多畅销,黄厂长还是有所耳闻的。
如今高考恢复在即,这套丛书势必会被知青们所追捧,偏生纸型毁了。
黄厂长原本想的是,趁着还有时间,多在废品站找一下老教材,大不了组织工人加班加点重新检字排版。
他家孩子小,还没读初中用不着,但这不是给那些知青有心高考的工人农民们做人情吗?
难不成他还一辈子留在印刷厂里,当一个厂长?
黄厂长是有政治抱负的,而眼前就是他实现理想的跳板。
一口气看完了一沓笔记,黄厂长目光炯炯盯着阮文看,“还有吗?”
阮文点了点头。
黄厂长:“你能保证质量?”
阮文又是拿出了一小沓笔记,“这是物理第四册 的一部分内容。”
黄厂长几乎一目十行,“那这笔记,一共多少页。”
阮文快速回答,“六百三十七页。”
六百多页啊。
黄厂长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小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也知道我们图书印刷几乎没什么利润,我尽可能的印成三本书,一本书给你一毛钱。”
他不白拿人东西,甚至于给出这个许诺,对于黄厂长而言都有着巨大的风险。
文.革时期废除了稿酬制度,今年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发布了《关于试行新闻出版稿酬及补贴办法的通知》,恢复了稿酬制度。
但价钱并不高,普通的著作稿千字2-7元,虽说科技类的著作稿稿酬可以再商量,但著作者压根不可能从一本书中获利两毛。
黄厂长把这六百多页的笔记弄成三本书,一套书给三毛钱,已经坏了规矩。
不过有些事情,值得冒险。
阮文对稿酬制度略有了解。
这二十年来稿酬政策一直在进行调整。最开始是58年实行的六级稿酬规定:著作稿从千字4元到千字15不等,翻译稿价格略低,千字3元到千字10元不等。没两年千字稿费又减半,等到66年起国内稿酬制度直接消失。读书人要为老百姓服务,上到中央下到个人,无一例外。
不管是按照58年的稿酬制度,还是今年新出来的通知,阮文一本书中能拿到的钱都极少。
顶多也就两千块钱,这和阮文预估的稿费出入太大。
“也别折腾三册了,就两册吧。”阮文当时卖给黄厂长一个人情,至于回头能不能再收回这人情债,她也说不好。
黄厂长没想到这小同志又“蠢”了,他笑得爽朗,“你这小同志,可真有意思。”
原本觉得是挺贪财的,但是能说出这话来,也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
黄厂长一直觉得自己看人眼光毒,但愣是没看透眼前这个小姑娘。
“不过我们厂里没那么多钱。”黄厂长咬了咬牙,“小同志你得等我两天,我得先去筹钱。”
这笔钱,没办法从印刷厂出,顶多只能算著作费,那才几个钱啊。
差得多呢。
黄厂长得去筹钱。
他保守打算出十万套,上下两册这一下子就是两万块钱。
“你得给我两天时间。”
阮文拧着眉头,“那行吧,我后天中午再来这里。”
挣钱不容易。
阮文叹了口气,哪像是民国那会儿,翻译本书,就能在北京买十几个四合院。
瞧着黄厂长这意思,两天就能把钱凑齐,看来也不会印刷太多册。
一夜暴富的梦破碎了大半,阮文心底里叹了口气。
不过那也总比公事公办的好,先这样吧,不着急。
黄厂长目送人离开,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微微的颤抖。
激动的。
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当下,他得好好想想,能从谁那里借到钱。
两万块,可不是小数目。
……
阮文回到招待所没多大会儿,陈主任就回来了。
“没出去玩?”
“出去逛了下,想着明天再好好去看看。陈主任您没在朋友家吃饭吗?”
阮文发誓她不是有心打听,就觉得好奇。
“没,他是个大忙人,哪有空招待我?说两句话叙叙旧就行。”陈主任神色微微黯淡。
这让阮文觉得,自己真的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陈主任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但能惹得她伤心的,无外乎她那个战死在三八线附近的丈夫。
只怕,这次去看望的是丈夫的战友吧。
阮文还真猜对了。
陈主任去看的人,是她死去丈夫的战友涂安国。
涂安国早年参加志愿军,和她丈夫一起跨过鸭绿江,只不过一个有幸回来,一个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后来涂安国又到了东北,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后,涂安国退伍,来到了省城的研究所。
现在已经是413研究所的所长,大忙人一个。
但初心还在。
每次陈主任来省城,都会和涂安国见一面。
这次也不例外,两人简单聊了几句,涂安国说起了北京那边传来的消息,这让陈主任早早结束了这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