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韩兵不禁有点失笑,觉得自己实在是闹不懂这种小女孩之间的友谊。
要说关系好,他们一家才来了多久?
楼外面那些做了多少年的老邻居,看到张家出事,也没谁上来帮着说句话,劝解几句。
她一个小姑娘,反倒冲在了最前面。
或许是因为姜晓菱的眼神太过于干净,表现的又太孩子气,让韩兵对她根本起不了一点防备之心。
被她就这么拉扯着问个没完,他也被缠得没办法,只得含含糊糊的跟她说了一点。
说起来这事还真跟韩兵没什么关系,他今天完全是运气不好,赶上了。
他不过就是去党办办点事儿,然后就撞了个正着,被厂里的那些所谓的先进分子们抓来充了壮丁。
要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还得从张美芳昨天穿的那件新衣服说起。
这个年代一出门,满街都是黑灰蓝,偶尔有人穿件绿军装,就能够博得众人的羡慕。
而像张美芳那件爸爸给买的红格子外套,更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昨天从姜晓菱家里出来,张美芳也跟着妈妈一起去菜市场大采购去了。
一圈转下来,那衣服简直看得同龄的女孩子们心里都要着了火。
其中有一个也去菜市场买菜的女孩,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是革-委会的干部,平时骄纵惯了。
她当场就提出要掏钱买张美芳这件外套,多加钱也可以。
张家又不缺钱,更何况还是生日礼物,又有妈妈跟着,张美芳自然想都没想当场就拒绝了。
其实张美芳并没有说什么重话,还解释了原因,可那个女孩儿心里就是不舒服,回家就带出了脸色。
吃饭的时候她说起了此事,她弟顺口就说了一句:“那个女的我认识,机械厂家属院张保平的姐姐嘛!
张保平和我们一起玩过,姐,你争不过人家的,那家人可有钱了。张保平说他妈妈有一个什么首饰盒,上面还有雕花,天天当宝贝一样藏着,值好多钱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男孩说这话就是顺口,可女孩儿年龄大,她却知道这年头首饰盒这东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在家里放的。
那是四旧,是封建残余。
能有这东西的人,家里成分肯定不好!
于是,她就跑到了机械厂告密。
有她爸的官职镇着,虽然不是一个厂子的,可那些革命小将们还是愿意卖她面子。
再说了机械厂又不是铁板一块儿,分歧本来就大。
对于像张家这样身居高位的外来户,看不惯的人多了去了。
有这么一个由头,根本就不用多说什么,这群人就直冲过来,要破-四旧,清余毒。
其实他们来的时候,讲真,还真没准备大闹。
用韩兵的话说:“都是厂子里的家属,张工又是总工。只要她把东西交出来,然后在悔过书上签个名,这事儿就算了了。
可谁知道刚一说完,她就摆出了这么一副要死要活的架势。
革命小将永远不会向恶势力低头,她都撒泼了,那自然更加没有人会撤了。
这事儿不就僵持到这儿了吗?”
听到这儿,姜晓菱一下子就明白了。
什么破四-旧,清余毒,这都是场面话。说白了,他们跑这一趟,最重要的是要钱阿姨在悔过书上签名。
这名字一签,别的不说,他们家“落后分子”的名头是肯定跑不了的。
张伯伯是解放前的大学生,也是现在机械厂学历最高,学问最深的。如今正在负责新产品的开发。
他的工资最高,威望也是最高的。
毕竟在专业方面,全厂他就是权威,厂长书记见到他都得客客气气,谁人不高看一眼?
可这在那些造反派眼里就看不过去了。
在他们眼中,张伯伯就是个臭老九,是落后分子,是应该夹着尾巴做人的。
这之前厂长里开会已经有人提过好几次了。
可厂里科研任务重,厂长,书记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动张伯伯,就把那些声音全给压下去了。
现在,小保平随口的一句话,就让他们找到了突破的口子。
姜晓菱又看了看趴在地上,一脸绝望的和那些先进分子对峙的钱阿姨,心里开始发愁。
她觉得韩兵可能这事没说错,钱阿姨应该是真有那个什么首饰盒,而且还看得很重。
不然,就她平时那胆小的样子,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看着像是要跟这些人共存亡一样 。
姜晓菱想了想,对韩兵说道:“韩兵哥,要不我进去劝劝美芳吧?”
韩兵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跟你说了半天,你怎么听不懂呢?这事你掺和什么?赶紧回家,别在这儿添乱!”
姜晓菱嘟了嘟嘴:“那你们就这么和钱阿姨干挺着啊?韩兵哥,不是我说,你和他们可不一样。”
她说着,更压低了些声音,凑近韩兵说道:“他们都不是咱院里的。”
韩兵一愣。
姜晓菱话说得很含糊,可韩兵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的确,今天冲在前面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在家属院里住的,可他,却是。
现在机械厂的情况,和市里其他那几个大型重工业工厂的情况一样,基本上厂里都天然的分为两派。
一边是本地人,一边是支援建设而从南方拖家带口迁移过来的外地人。
外地人虽然在人数,关系网方面输于本地人,可偏偏他们大部分都是有技术或者有学历的。
在厂子里做得都是比较轻便,干净,工资又高的技术工种。
本地人觉得他们干活少,拿钱多,厂里还专门给他们盖了家属院,又羡又妒又嫌弃。
而外地人则因为人数少,单个在外又很容易被本地人欺负,所以就相当的抱团。
别看现在张家出事,邻居们都在外面看着,没有人替他们家说话。可是同样的,也并不会有什么人过来跟着落井下石。
韩兵再说是被那些人一起拉过来的,可他毕竟现在站在这儿,和他们一起与钱小芸对抗。
张家要是没出什么事还好,要是真出事了,或者闹得不像话了,楼下那些人现在不说什么,但以后对于韩兵,肯定会警惕。
他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中,被院里的人从内部给隔绝出去。
想到这儿,韩兵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
又恨又烦,却又不知道要怎么解决。
看到他这个样子,姜晓菱又继续说道:“韩兵哥,你跟他们说说让我进去吧?不就是找个什么首饰盒子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那个我记得在老家的时候,很多婶子,阿姨们都有,我记得我妈妈和奶奶也有过的呀!”
听她这么说,韩兵使劲瞪了她一眼。
姜晓菱吐了吐舌头:“不过我妈妈和奶奶的破四旧的时候早就交出去了,当时街道上还专门组织了人收,全都现场给劈了做劈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呀!”
“你跟他们说,让我进去吧,我去问问美芳是怎么回事?要是他们那里之前街道上没有组织收,没来得及交,现在拿出来交给你们就是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干嘛要闹成这样?还过不过年了呀!
再说了,要是因为这点小事,闹得大了,再把张伯伯扯进去影响了生产……”
姜晓菱撇了撇嘴,又睨了那些人一眼,小声嘀咕道:“王厂长会不会骂他们我不知道,但谢伯伯肯定饶不了你。”
韩兵身子猛地一僵,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他神情复杂的看了姜晓菱一眼,只觉得自己这么大的人了,居然没有一个小丫头看得清。
那些人要和张工对抗他管不了,也懒得管,可表面上的事该做也得做。
既然自己已经站在这里了,两边调和,和稀泥的事儿就只能由他去做。
这样到后面即便不能两边落好,至少也不至于两边挨骂。
他攥了攥拳。
韩兵心里清楚,这些人看着张狂得很,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怯的。毕竟他们现在一个个都是厂里的职工,张工在厂里的威望他们都清楚。
他们敢叫嚣,吓唬,甚至和钱小芸撕扯,可让他们就这么直接从那个女人身上踩过去,彻底撕破脸去搜张家,他们也还真得掂量掂量。
与其就这么尴尬的僵持下去,还不如就按照姜晓菱说得,让她进去和张家的那个女儿说一说。
她妈那儿说不通,女儿那儿却不一定。
要是张美芳真得能主动把首饰盒交出来,这事就了结了。
而且韩兵私心里也希望这事早结束早好。
这么闹下去,厂长书记他们肯定能得到消息,到时候万一赶过来了,那什么悔过书他们都不一定能拿得走。
想到这儿,韩兵也不跟姜晓菱说话了,快步上前挤到了最前面,在一个穿着军装,带着红袖箍的年轻男人耳朵边说了几句话。
他刚开始说的时候,那人一把把他拍到了一边,眼睛眉毛都挤在了一起,眼看就要发脾气。
可韩兵并没有放弃,而是又挤过去对着他小声而快速的又说了几句话。
这一次,那人的面部表情变得有点迟疑了,他用狐疑的眼神看了看韩兵,又看了姜晓菱一眼。
韩兵冲着他点了点头,又朝姜晓菱招了招手:“晓菱,你过来。”
姜晓菱连忙走了过去。
韩兵用手指了指还趴在地上,但是明显已经累极,再也喊不出声,就那么披头散发闭着眼小声抽泣的钱小芸。
对她说:“你只要能说得动她把东西交出来,或者让我们进去搜,今天她这种与革命小将对抗的恶劣行为,厂里就不再追究了。但要是说不通,那就要采取武斗了,到时候像她这种顽固分子,是要被拉走下大狱的!”
韩兵一边说,一边悄悄的瞥了一眼他身边站着的男人,朝姜晓菱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很明显,他现在说的话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不过是在叙述。
姜晓菱连忙做出了一个有点恐惧的表情,连连点头:“晓得了,我去和美芳说。”
那男人点了点头,韩兵赶紧朝姜晓菱挥了挥手。
姜晓菱走到了张家门前,蹲下身轻轻拍了钱小芸一下。
钱小芸身子猛地一抖,倏然睁开了眼,眼睛红红的,眼神都有点涣散。
她应该是费了好大劲儿才认识姜晓菱,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立刻就急了。
“走,回家去!”她冲着姜晓菱呵斥道。
声音嘶哑的只能发出气声,可表情中的急切却显而易见。
姜晓菱再次伸手在她的身上拍了拍,小声的说:“阿姨,让我进去看看美芳,她这会儿肯定吓坏了。还有保平,你让我进去看看他们。”
听她提起儿女,钱小芸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悲戚,却还是执拗的伸开双臂,按在两边的门框上,冲她使劲的呵斥:“走!回家!”
姜晓菱低下头,将脸凑近到她跟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小声说道:“阿姨,你信我一次,我能帮你。”
说完,将手抓住她死死抓住门框的手腕,用力的按了按。
钱小芸怔了一下。
不知道怎么就松了手。
她自己也闹不清楚为什么,姜晓菱按的那一下,硬是让她感受到了女孩的笃定。让她觉得可以信赖。
姜晓菱没有在门口多停,直接进了门。
张家的客厅空空荡荡,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皱了皱眉,直接过去推开了张美芳住的那个房间,果然,姐弟俩全都在里面。
张美芳手里拿着一个擀面杖,攥得死死的。一脸惊恐的看着门口,甚至在看到来人是姜晓菱,面上的表情都没有改变。
姜晓菱默默的叹了口气。
可她也不敢和张美芳多说什么,只能走过去从她手里将擀面杖拽出来,递给了哆哆嗦嗦站在姐姐旁边的张保平,对他说:“放厨房去。”
张保平长这么大也没有受过今天这样的惊吓,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接过擀面杖就跑了。
看他离开,姜晓菱的脸顿时变得严肃了起来。
她用两只手按住了张美芳的肩,对她说:“你相信我,把那东西交给我,我来处理。”
张美芳这会儿才缓过了神儿,她摇了摇头,眼神悲哀:“那是我妈的命,是我外婆留下来给她的唯一遗物。要是交上去被那些人给劈了,我妈就活不成了。”
姜晓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顿时就明白了上辈子为什么这件事会闹到那种无法挽回的地步。
钱阿姨为了保住那个盒子,还真的是和那群人鱼死网破了。
只不过,她的鱼死网破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是一家人的前途和命运。
她的手更用了几分力气:“交给我。美芳你信我一次,我一定能帮阿姨保住,我保证。”
张美芳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脸上带出为难的表情。
“可是,晓菱,不能因为我们家再害了你。”
姜晓菱顿时急了,她进来可不是来听她哭,和给她聊天的。
她伸手在张美芳的肩上使劲儿拍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