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儿抿起嘴角,这府里人心复杂,她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小丫,上头压着层层叠叠的管事和婆子,世子那边位高权重,更是不敢违逆,顿时忧心道,“小姐,若是奴婢是被威胁的呢?”
赵明枝让她起来,狠狠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瓜,不由扬声,“那你就不会主动告知我,然后我们一同合计一番,再将计就计么?”
霖儿瞬间眼前一亮,怒拍大腿,“还是小姐聪明!霖儿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张了!”
赵明枝说了这么一番话,原就虚弱的身子越发虚弱。
她捏了捏眉心,眼前有些发晕,娇软的躺回床上,纤细指尖摩挲着那枚漆黑的丸药,“说到将计就计,我突然有个好计策。”
霖儿眨了眨眼,心情有些复杂,“小姐,你是不是想把这颗药,给赢邑吃?”
赵明枝冷冷的勾起嘴角,“不。”
霖儿疑惑,“那?”
赵明枝眸中闪过一道冷光,“既然赢邑让你给你主子吃,那我便让他主子也尝尝这毒药的滋味,这便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霖儿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些不祥的预感。
世子毕竟是侯府未来的主子,谁也不敢得罪,若小姐这一颗药下去,世子当真没了,可如何是好?
就算府里人查不出来什么,那小姐刚成婚不久,不就成了寡妇?
谁知赵明枝听了,呵呵一笑,“我要的,就是他去死。”
……
陆沉连夜从城防大营回来,回到书房,随手解了厚厚的斗篷扔在炕上,疲累的捏了捏眉心,在炭火旁坐下。
赢邑垂着头在跟前儿跪着,悄悄往上抬眼,还能瞧见世子脖子上那几个被夫人咬出来的牙印。
坐在上头的人也没让他起来,端起一杯热茶捏在三根修长的手指间,眉目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赢邑终究是忍受不了这漫长的沉默,迟疑了一下,主动开口,“世子,属下知错,任由世子责罚。”
陆沉眼眸微动,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俊脸覆了一层寒霜,“如今,在这府里,你连一个女人都摆不平了?”
赢邑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绷紧。
“赵翡烟绝食,你等到她快死了才向我报信。”陆沉双腿微曲,手肘支在膝盖上,宽大的袍袖长长的拖在踏板上,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森寒的审视着他,“赢邑,你向来对我忠心耿耿,这次你这样做,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赢邑身子往地上匍匐,喉头哽了一下,并没有多做解释,只低声道,“属下并无他意。”
陆沉冷眼看着他的后脑,狭长锐利的凤眸眯了眯,“你替赵翡烟鸣不平?”
赢邑身体颤了颤,“属下只是觉得赵小姐很可怜,希望世子能去看看她。”
陆沉神色阴沉得难看,单薄的嘴角微微下沉,“赢邑,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就算是利用赵家,世子既然娶了赵小姐,也可以尝试着去接受赵小姐不是么?”
“赢邑!”
“世子这些年身边一直没有女人,鹊儿姑娘如今也被送进了禁室,属下担心世子会孤身终老——”
“赢邑,你在挑战我的底线?”
满室的威压扑面而来。
赢邑谨小慎微的瑟缩了一下,将自己所有的话尽数吞了回去,再次磕下头去,“世子,属下再也不敢了。”
陆沉冰冷的凝着他挺直的脊背,身上不近人情的冷意微微散去。
赢邑从小便跟着他,两人相携走到今日,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交情,早已超越了主仆之情,他对他的忠心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只是,一个区区赵翡烟,却让惯常冷傲的赢邑有了恻隐之心,倒是让他有几分意外。
陆沉面无表情的坐在暖炕上,淡淡的喝了一口手里的碧螺春,“下不为例。”
“属下明白了。”
陆沉睨他一眼,“你先起来罢。”
赢邑松了口气,起身,“谢世子。”
“行宫刺客的事,查得如何了?”
赢邑见主子转移话题,便是彻底饶了他这次的自作主张,脸上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遂道,“回世子,如今,除了京兆尹的手下,还有两股势力在暗中调查。”
陆沉眼底漆黑,“哦?”
赢邑道,“一股是镇国公府的人,一股是三皇子的人。京兆尹在刺客身上发现江湖杀手组织燕子楼的令牌,循着这条线索,京兆尹找到了燕子楼的一个小喽啰,问出了三个月前,曾有皇室成员出面买凶,以五千两黄金的高价,要刺杀大燕太子。世子,三皇子是被迫插/进这件事的。”
陆沉放下茶杯,指尖落在炕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桌面,那声音淡淡的,像是敲击在人心头上。
“燕子楼的人岂是那么好找的?太子不过是要对付三皇子而已。”
赢邑微微颔首,“目前看来,太子是想借此机会,将江湖买凶行宫刺杀储君的罪名直接按在三皇子头上,更何况,皇上最厌恶皇家子弟党同伐异,结党营私,尤其是私下与江湖人士勾连,这次,三皇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陆沉眼底幽深,闪过一道几不可见的鸷芒,“狗咬狗罢了。”
赢邑笑了笑,“世子,此事,我们要不要助三皇子一把?”
陆沉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淡嘲的弧度,赵明枝死在行宫,元凌狼子野心,竟还妄想安枕无忧的做他的东宫太子?
“以元翊的脑子,怕是要落得个幽禁至死的下场,罢了,你去燕子楼一趟,顺势拉他一把吧。”
赢邑笑道,“是。那夫人那边——”
说起赵翡烟,陆沉便忍不住头疼,眼神冷了冷,“想个法子,打消她绝食的念头。”
赢邑道,“世子放心,属下知道该怎么做。”
话音刚落。
博古架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响动。
赢邑神色一凛,戒备的往博古架后走去。
片刻后,身受重伤,脸色苍白的赵明谦捂住胸口,虚弱却眼神警惕的站在了陆沉面前。
陆沉面色却不变,似乎并不担心和赢邑的谈话被里面的人听到,而是递给赢邑一个眼神,让他先下去。
赢邑心领神会,出了书房,顺便关上了房门。
赵明谦敛着浓眉,不悦出声,“怎么是你?”
陆沉轻呵一声,走过去,扯了一个红木圈椅,表情平静的放在他面前,“不巧,正好是我。”
赵明谦眉头皱得越发紧,怒瞪着眼前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死人脸,觉得有些晦气。
当年,陆沉在祁京学子齐集的凌烟阁上当众讥讽他最疼宠的四妹妹长得丑不配为太子妃,这事儿他一直牢牢记在心底,原想带着人出去将陆沉狠狠打上一顿,却被四妹妹哭着拦住了。
他心疼妹妹,没再去找陆沉麻烦,但暗地里也没少给陆沉使绊子。
后来有一日半夜。
他醉酒骑马回府,看见国公府门前,隐约站着个修长的影子,手里似乎还握着一枚玉佩。
第27章 你疼不疼 阿宝,那一剑,你疼不疼啊………
他揉了揉眼睛,远远瞧见是陆沉,一想到这死人脸对妹妹不怀好意,在都中将妹妹的名声败坏得干干净净,心里一直窝着火。
他怒气一上来,便忍不住翻身下马,不分青红皂白与陆沉缠斗在一起,打了个鼻青脸肿。
事后,他在东市的马棚里醒来,摸了摸宿醉后疼痛不已的脑袋,怎么也想不起那晚陆沉对他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再后来,陆沉离开了祁京,几年后才回来。
再之后,他就成了宣平侯府的世子,又荣升了兵部要职,如今更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与镇国公府,一直不太对付。
回京遇袭的时候什么都想到了,但他万万没想到,他醒来会在陆沉这死人脸府里。
互相看不惯的两人,头一次以这种方式面对面相见,这画面,着实有些诡异。
赵明谦重重的咳了一声,脸色唯一的血色也消失了,他身上连中三箭,后背又被连砍了数刀,从马背上滚落,一路跌进山崖,受伤无数。
此刻,刚苏醒过来,便听到外面有人在谈话,说着太子三皇子与江湖血腥至极的杀手组织燕子楼的关系。
他迷迷糊糊中,感觉说话的男子声音十分耳熟。
现下一见,果然是他,陆沉。
陆沉脸色是一贯的阴郁,淡瞥他一眼,“赵将军既然受了重伤,不如先坐下来再说话。”
赵明谦皱眉,怪异的看他一眼,此刻也不是他逞强的时候。
好汉不吃眼前亏,既然他现在在陆沉手里还没死,那说明还有活命的机会。
他冷傲的扬了扬下巴,在他面前坐下,缓和了一会儿,感觉胸口那股堵着的郁气散开了去,方才沙哑着嗓音问,“那天晚上,是你救了我?”
陆沉眸光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嗯。”
为了救他,他手臂上也被砍了一刀,差点儿失去左手。
赵明谦表情更加奇怪了,奇怪中,还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你为何要救我?”
谁救他都有可能,但绝对不可能是陆沉。
对头之间,有何情义可言?
他犹记得校场切磋的时候,刚回祁京的陆沉,手执长缨枪,与他真刀真枪,打了个昏天暗地,那幽邃眼眸里,杀意暗沉,恨不得在众将士面前,将他直接一枪捅死。
他能感觉出来,陆沉对他非常的厌恶。
陆沉内心无声的冷笑了一下,坐回暖炕上,不近不远,不偏不倚的看向他,“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看清楚,要害你的人到底是谁。”
赵明谦脸色一黑,蓦的捏紧铁拳,对上他冰冷的视线,“害我的人到底是谁?”
他得知四妹妹被刺身亡的死讯,一路披星戴月从边关往祁京赶。
快入祁京的时候,他带回来的十人精锐小队身体和精神已经快疲累到极致,但他们一直硬撑着,准备入城。
然而,就在入城当夜,一队差不多十五人的黑衣人刺客突然袭击了他们。
来人武功高强,身份不明。
他们身心俱疲,无法抵抗,坚持了一个时辰,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就在他将要认命的时候,另一队人马冲天而降,救了他们。
他陷入昏迷,被人粗暴的扔上了马背,摇摇晃晃浑身剧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再次醒来,看见的就是陆沉面无表情的死人脸。
没等陆沉开口,赵明谦自言自语道,“我得知四妹妹死讯当晚便连夜点兵出发,一路抄小道,千里回京,知道我行踪路线的人并不多。”
他沉下俊脸,笃定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太子。”
陆沉总算多看了赵明谦一眼。
但赵明谦很快就否认了自己的猜测,“不可能会是元凌!”
陆沉冷眼看着他。
赵明谦俊脸惨白,五指扣住罗汉椅,指骨用力,发出咯吱的声响,“他是我妹婿,又是我表弟,不可能会自家人动手!”
妹婿?
呵。
陆沉眼里冷意更甚,甚至带着一抹嘲讽的讥诮,“看来,你们赵家个个都是没有脑子的莽夫。”
赵明谦捏紧拳头,用力砸在扶手上,怒道,“陆沉,你说什么?!”
罗圈椅应声垮落。
赵明谦一个不慎,高大的身子栽倒在地上,浑身伤口疼得他直抽气,但他并没有叫出声来,而是从地上站起来,走到陆沉面前,直视着他,“我不许你污蔑元凌!”
陆沉面色不变,与他面对面。
两人身形差不多高大,又皆是眉眼俊秀,站在一起本是一副绝美场景,此刻却显得有几分剑拔弩张。
陆沉同情的看着他,“正因为你对元凌的盲目信任,所以才险些断送了你自己的性命。”
赵明谦眯了眯眼,“陆沉,你救我,就是想故意离间我赵家与太子的关系?”
陆沉眼里带了几分可怜,冷道,“何须离间,你们赵家对元凌仁至义尽,还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给他,但他从未信任过你们赵家。”
赵明谦眉头紧锁的看着陆沉,气血翻涌,一拳砸过去,“休要胡言乱语!”
陆沉挡住他的拳头,毫不留情的一脚将他踢开,看着堂堂一个威震四方的大将军目露迷茫的跌坐在地上,心里那股克制许久的怒意蠢蠢欲动。
他在他身前半蹲下来,幽幽盯着他胸口慢慢溢出的血迹,讥讽道,“怎么,不敢相信是元凌截杀了你?不敢承认你们赵家有眼无珠,竟对元凌这等狼子尽责尽忠?”
赵明谦掀开眼皮,有些不敢相信,心底却又不住怀疑,但当他意识到陆沉所言非虚的时候,眼里还是溢满了悲痛,“可,他马上就要娶阿宝了啊!”
阿宝,是赵明枝的乳名。
说到赵明枝,陆沉心底更怒,一把攫住赵明谦的衣襟,狠戾咬牙,“你还知道他马上就要娶赵明枝?你知不知道,她到底因何而死?!”
赵明谦心口猛地一缩,“阿宝不是在行宫为了保护元凌——”
说到这儿,他蓦然回想起刚刚听到的话,燕子楼、皇室成员买凶杀人、借机栽赃陷害三皇子……
“这些,都是元凌谋划的?”
陆沉冷着脸将他放开,声音暗哑的应了一声,“嗯。”
赵明谦跌坐在地上,怒急攻心,怎么也想不明白,拦路杀他的会是太子!策划行宫遇刺的,竟然还是太子!
他难以置信的捂住伤口,狠狠咳了几声,咬牙道,“太子为何会这么做?阿宝的死,难道也是太子一手造成的?”
陆沉眉目轻拢,想到赵明枝临死之前,眼睛里分明也如赵明谦如今的神情一样,充满了不可置信。
他那一剑刺进去,她秀眉微蹙,瞳孔微微张大,从来明媚如花的面容,忽然如即将凋零的鲜花一般枯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