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翡烟一向乖巧和善,不是一个会随意出口伤人的人,是孩子的事,伤她太深了,所以才会用这些话来刺他。
他眯了眯眼眸,眸色深沉的向她看去。
赵明枝却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红木盒子,然后提步走到他身前。
她以前是不敢靠他这么近的,如今,却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对着他高大的身子,抬起头,把红木盒子递到他手中,“陆世子,这些东西我都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补偿,孩子的事,只是你我之间的了结,你杀我一次,我还你一次,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不相欠。”
陆沉疑惑的皱了皱眉,什么叫他杀了她一次?
没等他想清楚这一层,身前的女子已经将红木盒子塞进了他的手掌中。
“陆世子。”
她不给他思索的机会,淡启红唇,开口唤他,“你的和离书我看到了。”
陆沉默了一下,“今日就要离开?”
“嗯,今日就离开。”
“我会派人送你和霖儿回苏城。”
赵明枝摇摇头,把他给她的和离书拿出来,当着他的面儿撕碎。
陆沉眼里泛冷,“赵翡烟,你这是何意?”
赵明枝嘴角扬了扬,从怀里取出另一份和离书,笑吟吟的看向陆沉,“那份和离书是陆世子写给赵翡烟的,却不是写给我的。而我这个人一向讲究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塞给我我也不会要。”
陆沉不明所以,什么叫是给赵翡烟的,不是给她的?她不就是赵翡烟?
赵明枝展开手里的和离书,“这份是我写给陆世子的和离书。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公子相离之后,清风依旧,满面扶风,文儒思雅之道,另娶千金之女,两生欢喜,白鬓共头。”
“昭宁十五年,一月七日,镇国公府赵明枝,伏愿夫君千秋万岁。”
赵明枝嘴角微微上扬,一把将和离书扔到他脸上。
朗声将自己的名讳说出来,既而嘴角含笑,眉目含情的看他一眼,“陆世子,后会无期。”
说完,在陆沉彻底的呆滞中,毫不拖泥带水,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了书房。
陆沉眉头紧锁,爆炸刹那间席卷他的全身,他僵硬的站在原地,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什么?
她不是赵翡烟,她是谁?
她刚刚说……她是赵明枝?!
白色的宣纸飘飘荡荡的落在他眼前,他眼神凝聚,眼底暗潮汹涌,一把将它抓住,展开看向落款处。
昭宁十五年,没错!
一月七日也没错!
可落款上的镇国公府赵明枝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赵翡烟吗?
她怎么会自称自己是赵明枝?!
他难以置信的抖开那份和离书,手指落在纸张上,缓缓拂过那些字迹,控制不住的指尖一阵颤抖。
这些字,清丽娟秀,分明就是赵阿宝的字迹!
赵翡烟的皮相就算长得再像赵阿宝也无济于事,赵阿宝独一无二的左手书法,是谁也模仿不来的!
等他看清和离书一角,独独属于赵阿宝特有的印章之后,他心跳陡然加速,血气倒涌,意识几乎要炸裂一般。
她分明不是被什么狗屁魂魄上身的替身,她明明就是赵阿宝!他心心念念痴心妄想了十几年的赵阿宝!
现在她口中所说的那句,他杀她一次也得到了很好的解释!
没错,是他杀了她,太子行宫遇刺那晚,她替元凌挡下一剑,那一剑当胸穿过她的心脏,她命丧当场!
意识到他做了什么混账事后,陆沉血液瞬间冻结,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呆呆的跌坐在椅子上,手心里,赵阿宝亲手递给他的和离书摇摇曳曳,几欲被人用手捏成一阵齑粉。
赢邑快步走进来,看着书房里瞬间脸色大变的世子,一脸复杂道,“世子,镇国公府小公爷赵明谦和五公子赵明枫此刻就在侯府门口,带着浩浩荡荡一片人,看样子像是要抢什么人!”
“小公爷还说什么,咱们夫人是他妹妹,他今日就是来接妹妹回家的!”
“世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夫人,夫人她只是和赵家小姐长得像,怎么就成镇国公府的小姐了?”
“世子!”
陆沉猛地抬头,幽邃的瞳孔黑得仿佛无底深渊,短短数息,各种情绪复杂难辨,藤蔓一般在心底交织成一团乱麻。
他想也没想的往侯府大门跑去。
侯府门口车马成行,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已经在赵明谦的搀扶下上了最前头的马车,那是赵阿宝在世时最喜欢的一辆马车,上面点缀着她最喜欢的宝石和流苏,车厢一侧,镂刻着“明枝”两个字。
听说,赵阿宝一出生,赵国公就为他最爱的小女儿准备好了这辆车,这两个字,也是国公大人亲手刻的。
她上了马车,只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倏然连那道背影也看不见了,就像往年无数个日日夜夜那样,她永远高高在上的走在他前头,他默默无闻的守在她后头,她不知道他,他仰望着她,半步也不敢靠近。
赵明谦同赵明枫一齐上了马。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中间是浩浩荡荡的丫鬟仆役,马车两侧,走着赵阿宝在国公府常带的两个丫头,追月和追星。
陆沉目光怅然,步子在大门口僵硬的停顿下来。
是了。
她不是赵翡烟,她是赵阿宝!
第105章 后悔不迭 他盯着和离书上赵明枝三个字……
苏城老道人曾经说过, 他和赵阿宝有一念之缘,所以老道人给他了两个瓷娃娃, 让他埋在赵阿宝的坟前,她死后的第七天,在她坟前种上桃花树。
老道人还说,只要他一心虔诚,她的香魂终有一日会回到他身边,他以为,是阿宝的魂魄会来到赵翡烟身上, 可没曾想,根本不是这样的,是赵阿宝复生!
难怪他一直感觉赵翡烟不对劲儿,从她嫁过来开始, 就和原来的赵翡烟越发不像, 他还专门找了关瀚前来给她画像, 不就是为了证实他心中的猜测吗?
她和赵阿宝一个模子刻出来, 无论是生活小习惯还是说话做事语气爱好都和赵阿宝越来越像,就连她对衣服首饰的偏好, 也和赵翡烟完全不同,他到底是有愚蠢,才会被赵阿宝拙劣的谎言骗了过去啊!
此时的陆沉哪里还是那个运筹帷幄深谋远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陆沉,他心脏紧缩着, 痛到麻木, 盯着和离书上赵明枝三个字, 头皮一阵发麻。
若她是赵翡烟也就罢了。
可她不是,她是赵明枝……
是他执着了十几年的人,他可以对不起任何人, 不能对不起赵阿宝,可是这几个月,他都做了什么混账事啊……
她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他非但没有珍惜她,吓唬她,禁锢她,冷落她,还想着将她送到元凌床上,更残忍的是,就在前几天,他竟然……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
念及此,陆沉心脏几乎停跳,眼眶涨得通红,一想到那些残忍的过去,额上青筋暴起,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世子,你这是做什么!”赢邑不解,冲上前去,拉住陆沉的手臂。
陆沉拳头紧握,一向沉静的眼眸此时动荡不安,眼睛发红,眉头紧蹙着,浓密的黑睫不停颤抖,恍惚下一瞬间就会流下泪来。
十几年了,自从夫人死去,赢邑从来没有在自家世子眼里看到过这样脆弱的神情,他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世子,你是不是舍不得夫人……”
听到这里,陆沉心口再度酸涩,他心爱的女人一直就在他身边,还成了他的妻子,他却没有珍惜,这让他如何不难受不痛苦。
他张了张唇,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赢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要跟我和离,我该怎么办……”
赢邑咬了咬牙道,“不管他镇国公府来多少人,属下现在就去把夫人抢回来!”
陆沉死死攥住赢邑的手,眼里瞬间腾起一阵水雾,“不,不要……”
他没脸再见赵阿宝……
他害了他们的孩子……
他还把她一个人留在荒郊野外里一晚上……他甚至忽然想起来,他好像还踢了她一脚。
他以前,懦弱,卑微,不敢在她面前表露自己的喜欢,现在,他知道她是赵阿宝之后,那股退缩逃避又从心底冒了起来,潮水一般将他淹没,让他透不过气。
他又回到了厚厚的茧里,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不敢冒出头,不敢走到她面前,大大方方的告诉她,他爱她,爱到骨子里了。
就像张氏无数次说的那样,他就是一个活在阴暗角落里的恶臭的虫子,没有人会喜欢他,赵阿宝也不会……
赢邑回头,心疼的看着自家世子痛苦的模样,“世子,红鸾还在西苑跪着,夫人要带她一起走,可她是世子的人,她的去留,还是要由世子定夺。”
陆沉愣了愣,猛然抬眸,“让红鸾跟她去!”
赢邑挠了挠头,“可是——”
“没有可是!”
“是……属下这就去办……”
赢邑离开以后,四周针落可闻。
陆沉提起周身力气一步一步往回走,雪落无垠,落在他乌黑的发髻上,他丝毫不觉寒冷,一路回到空荡荡的西苑。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惊觉自己竟然提不起半分力气推开这里的房门。
他垂头丧气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轻推开大门,屋里,她什么也没带走,新做的衣裙整整齐齐的叠放在箱奁里,梳妆台上,她常用的胭脂水粉首饰依照次序排放着,她看过的书放在炕几上,走到里面碧纱橱内,矮榻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卷轴。
他眸光微亮,走过去,将卷轴拿起来展开。
上头是一幅熟悉的双鸭戏水图,幼时,赵阿宝不会画鸳鸯,赵明枫教她画画,指着鸭子说鸳鸯,所以这是她和赵明枫之间独有的小秘密。
目光扫过画中俏皮的小野鸭子,缓缓落在那首藏头诗上,陆沉只觉得心脏的位置狠狠一抽,“我是阿宝。”
这么明显的暗语,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
他只把她当做赵阿宝的替身,几乎不敢对她倾注太多感情,可是她分明就是他的阿宝啊……
小白从猫窝里爬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家伙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瞧见陆沉便开开心心的扬着小脑袋走过去,在他衣摆下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靴子。
陆沉身子僵住。
柔软的小毛球顺着他的衣摆往上爬,喵呜喵呜可怜巴巴的叫唤着,似乎想让他抱抱它。
他其实并不喜欢猫狗之类脆弱的东西,只因当初她为了一只猫跟他闹脾气,他才勉为其难将这只小猫聘回来让她闲暇时养着做个玩伴。
她很喜欢它,亲手给它做窝,给它喂食,将它养到如今这样结实的模样。
可现在,她毅然决然的的离开侯府,连最喜欢的小白都不要了么?
陆沉再也看不下去了,眼睛涨得酸疼。
他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来,一把将小白捞起来放在怀里。
小白不知世事,兴奋的蜷缩在他怀中,圆溜溜的小脑袋忍不住一直往他身上蹭,它喜欢陆沉,以前不能接近,今日破了这道防线,小家伙毫不知底线的伸出小爪子,挂在他胸前嗷呜嗷呜的伸出舌头舔他的衣襟。
“她连你都不要了,是她不要你,还是她不要我送给她的东西……”
“喵呜。”小白抬起黑漆漆的大眼睛。
陆沉淡淡苦笑,“大概是因为我才不要你的吧。”
小白懵懂的用爪子抓了抓耳朵,“喵呜喵呜。”
看着小家伙被某人养得圆鼓鼓的小脸,陆沉无奈一声轻笑,“她走了,你是不是也会和我一样想她?”
小猫不会说话,小猫只会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像是给他安慰,又像是在控诉他的无情。
越是和这样干净澄澈的眼睛对视,他越是感觉到麻木一般的心痛。
若他能对她细致一些,早该察觉出端倪的。
她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养的猫也和别人不同,就像她曾经养过的小兔子,也会比别人的圆好几圈。
她说过,喜欢可爱漂亮肉乎乎的东西,因而无论是身边的小动物还是身上挂的装饰都是可可爱爱的。
陆沉扬起脖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明暗的光影里凸出那修长脖颈间性感锋利的喉结。
他眼圈微微发红,佝偻着后背疲倦的坐在房内椅子上,直愣愣的望着窗户外面的大雪,直到金乌西沉,夜幕降临,他恍然间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机械一般撑着扶手从椅子上起来。
双腿发软,他差点儿站不住。
好不容易才按住椅子的把手站稳,胸口出传来的疼痛却叫他忍不住再次眼眶发涩。
他闭了闭眼,将眼里的泪水逼落,然后站起身,把小白放到温暖的猫窝里,用尽毕生力气回到书房,走到书房里那面墙前。
按下机关,墙面向两侧打开。
一副美人图徐徐在眼前展开,画中的少女眉目清丽可爱,手里挽着一只竹篮,竹篮里装满了白面馒头,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将言笑晏晏的少女簇拥在中央,少女一手挽着竹篮,一手拿着馒头,在一群乌漆漆的乞丐中间仿佛天上的神女。
陆沉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赵阿宝永远是明媚发光的,而他,在画面的最右下角,又黑又瘦,头发覆面,脸上脏兮兮的抱膝蹲坐在街角,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可怜虫,只敢远远的看着她。
他想起曾经的自己,在侯府里吃不饱穿不暖,好几次流落街头,都是赵阿宝蹲在他面前把馒头和好吃的递到他嘴边。
他又控制不住的动了动嘴角,想笑,却更想流泪。
“世子!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