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比这三月的春雨还要冰冷。
“咱们且回宫看看,他的后手到底为何。”
——
此时,长信宫东宫后殿。
太子妃躺在床榻上,正面色苍白地饮药。
苦涩的汤药从她喉咙里滑过,滑过她冰冷的心。
郑姑姑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娘娘,是臣办事不力,还请娘娘责罚。”
太子妃一碗汤药下肚,好半天才缓过来:“与你何干?”
郑姑姑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若是臣早先便多寻几家药铺,仔细严查安神香是否有异,娘娘的身子也不会是今日这模样。”
陈轻稚苦笑出声:“你八年前才跟了我,前头那些年大错已成,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啊。”
她长长地,仿若做梦一般叹了口气。
“是我分不清对错,看不清好坏,白白做了一回刽子手,全为他人做嫁衣。”
“要怪的是我自己。”
————
陈轻稚的泪,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
她哭的是过去还有真心的自己。
郑姑姑跪在床榻边,也跟着她一起流泪。
“娘娘,臣这就让人去传信给陈大人,让陈大人在坊间寻访名医,一定能给娘娘解毒。”
太子妃缓缓闭了闭眼,让郑姑姑给她擦干眼泪,这才睁开。
她那双已经失去光华的眼眸,里里外外却透着一股冰冷。
“治不好了,不用费心了,”陈轻稚道,“若是早些年头,说不得还有希望,如今端儿都十八了,十几年侵染,我又如何能好?”
郑姑姑低声道:“可娘娘,坊间的几名药师都说那安神香中所含雷公藤并不算多,量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便是日夜点燃,也并非剧毒。”
陈轻稚常年睡不好觉,整日头疼眩晕,因此需要日常点燃安神香,才能静气凝神。
可经年累月,她吃了那么多药,无论如何调养身体都没好,待到今岁,已是有些油灯枯竭。
早年的时候,她以为是自己良心不安,愧疚和恐惧啃噬她的心,所以才会寝食难安,会彻夜难寐。
现在才知道,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魑魅魍魉,鬼只在人心里。
只有人才会愧疚。
太子妃长叹一声:“没用的,我原以为只有药里加了乌头,所以才会越吃越孱弱,这些时候偷偷倒了药,却依旧没有任何效果。”
“却未曾想到,太子爷亲自命人为我调制的香里,却有雷公藤。”
两相叠加,她又吃又闻多年,这才体弱多病,药食难救。
太子妃突然笑了。
她撑着手坐起身,靠在床畔边看方几上的博山炉。
因她常年需要燃香,太子给她赏赐了各种各样的香露,名贵的、精致的,甚至就连孝慈皇后的一件遗物,也都给了她。
她曾以为这是最好的爱,却没想到,是最狠的毒。
郑姑姑见她面容恍惚,不由低声劝:“娘娘,或许这是外人所为,毕竟这宫里也并非殿下一家之言。”
原来这长信宫并非李锦昶一人,太子妃挣扎多年,对自己的病症很是疑惑,才慢慢开始调查。
这一查,才查出那补养的药里有极为微量的乌头。
乌头是剧毒,但这么少的量,无论如何也吃不死人。
可若是常年吃呢?
年年月月,日日不断,多微末的毒都能杀人。
不过是快和慢的区别罢了。
陈轻稚低头看向郑姑姑,看到了她脸上难得泪痕,也看到了她眼尾的心疼。
到头来,还是有人全心全意为她,为了让她好过,竟说些谎话哄骗她。
陈轻稚道:“原来我当真以为是旁人,毕竟那时候东宫位置不稳,那么多娘娘高居主位,太子殿下随时会成为阶下囚,若要害,当然是害我这个太子妃。”
“可现在呢?”
现在宫中可是太子一家独大,整个宫中,就连德妃淑妃都要退避三舍,难道还有人会专门去害她。
图什么,为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若是此时暴露马脚,岂不是给太子送把柄,还嫌九皇子在诏狱不够惨?想要去陪他?
郑姑姑刚刚确实是在安慰太子妃,见她虽病痛却依旧清醒,心疼地叹了口气。
“娘娘,既然如此,那细眉那边可还要查?”
太子妃便笑了。
“细眉的命是我救,我原以为她对我忠心耿耿,但香有没有换过,她能查不出?”
自从皇帝昏迷后,她的病就愈发重了。
她心里起疑,总觉得她所用之药或者所闻之香出了差错。
也是那时,她才让细眉进出尚宫局,调查藏香之事。
若是香被换过,或者被人做了手脚,细眉这样的老手不会看不出来。
但每一次,细眉都回来禀报说并无差错。
并无差错,可她的病却越发重了。
郑姑姑道:“坊间药师皆言新换的安神香中雷公藤的药量更重一些,所以娘娘身体不适,才会突然心悸,身体越发难以支撑。此事也是臣之过,细眉是臣选的人,臣万万没想到,她竟会恩将仇报,枉顾娘娘对她的一片慈心。”
“娘娘,可要换个人?”
太子妃垂下眼眸,缓缓摇了摇头:“不了,就还用她吧,反正咱们也知道究竟是什么害得我中毒颇深。”
光凭香中的雷公藤,只能让她体弱头疼,但若叠加药中乌头,她才会越发孱弱,日夜难安,夜不能寐。
若非如此,这东宫后殿的宫女姑姑,岂不是都要病弱而亡?
且只有她,只有她才会如此。
太子妃幽幽说道:“这安神香到底没有安神,那养神药也终究没有养神。”
“如今他皇位将得,马上便要千秋万代,我这样替他做过那么多脏事的人,又如何要留着呢?”
“所有见过他不堪的人,他都不会留。”
郑姑姑膝行上前,紧紧握住太子妃的手:“娘娘,舅爷对您可是一片慈爱,他绝不会任由您病逝,此事臣一定禀报舅爷,待他理清思路,再来看如何救治您的病症。”
陈轻稚低下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好,我听你的。”
郑姑姑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略勾起一个笑:“娘娘,之后的事要如何操办?”
陈轻稚道:“他想要卸磨杀驴,可也要看看驴还能不能任由他差遣。”
太子一生所愿就是君临天下,其余任何人事,于他皆无用处。
陈轻稚轻声笑笑:“原来我一叶障目,看不清是非,如今倒是清醒了。”
“咱们就送他一个盛大的登基大典。”
主仆两人刚说到这里,外面就传来小鸳的声音:“娘娘,殿下到了。”
郑姑姑立即起身,把香炉摆在床榻边,又取了个橘子站在那剥。
李锦昶进来的时候,太子妃正低头咳嗽。
她面容秀美娟丽,若是健康,那定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可如今却面色苍白,嘴唇无色,就连眼眸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苍茫而灰败。
李锦昶面上顿时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心疼。
“枣娘,你怎么又昏倒了?”
他快步来到陈轻稚面前,直接坐在她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
陈轻稚被他握住手,眼中顿时便含了泪,低头不愿意看他。
李锦昶无奈地叹了口气。
“枣娘,嫣儿的事不是我故意瞒你,”他声音低沉,“只是那时少年轻狂,总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才做出如此的事来。”
“且当时长生身体孱弱,产后抑郁,我才出此下策。”
陈轻稚听到这里,心中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旁人不知,她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
原本以为他们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谁知真相却如此不堪。
就连他现在握着她的手,她都从心里发寒。
“当时大错已铸成,我怕你伤心难过,便一直不敢告知于你。”
“后来嫣儿越来越大,驸马将其视为己出,我就更不能让嫣儿身份尴尬,对不对?”
“咱们都是做父母的,自当要为儿女考虑,但如今总有人或明或暗想要嫣儿嫁给宿儿,又有那日宫宴之事,我这才出此下策。”
说到这里,李锦昶微微一顿,声音带着悲痛:“枣娘,宫里人人都不信我,但你不能。”
陈轻稚猛地抬起头,悲痛欲绝地看着他。
她眼眸里布满红丝,眼眶红肿,一看便知已经哭了许久。
即便如此,她眼眸中也没有恨。
只有难以言说的悲伤。
“可是太子爷,您也未曾信我。”
陈轻稚眼皮一抬,被悲绝的目光就那么扎入李锦昶眼眸中。
“若您早些说,早些告知我此事,我也不至于在自己的生辰日被打个措手不及,险些气急攻心,不能自已。”
陈轻稚如此说着,晶莹的泪再度滑落。
她哽咽地道:“您知道我有多心痛吗?”
李锦昶几乎无法承受她的目光,一把把她抱进怀里。
“我错了,枣娘,我错了,我对不住你。”
陈轻稚看着眼前青松仙鹤帐,轻轻勾起唇角,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
怎么止都止不住。
她只是替年少单纯,稚气未脱的自己而悲伤。
“殿下,咱们夫妻携手经年,经历了太多事,一起吃过苦,也一起享过福,说一句同甘共苦不为过。”
陈轻稚的声音轻缓,带着迷离的眷恋。
“我时常想,待到殿下荣登大宝,咱们便能真正携手天下,到时候会是怎么美妙的日子。”
“可我似乎等不到了。”
陈轻稚深深叹了口气。
李锦昶抱着她的手微微一紧,两个人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猜测着彼此的心意。
“枣娘,你莫要诅咒自己,太医院都说只要你好好静养,一切都会好起来,你难道不想看着端儿被立为太子,风光无限?”
陈轻稚又笑了。
这一次,她笑声里却只有悲苦:“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殿下莫要再哄我。”
“死,我原本是不怕的,殿下待我真诚,多年来东宫一直以我为尊,没有任何人敢在我面前僭越,我很知足,便是死了,我也相信殿下能好好教导端儿,把他养成流传千古的明君。”
“但现在,我怕了。”
“殿下今日可以隐瞒嫣儿的事,是否还有其他事瞒着我?让我一直活在谎言中。”
“我不敢死了,我若是死了,端儿又当如何?”
李锦昶紧紧抱着她。
手上用力,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别胡说,你不会死,你会长长久久陪着孤,”李锦昶一字一顿说,“枣娘,我对天发誓,今生只对你隐瞒嫣儿一事,其余诸事皆由你知。”
“若有半句谎言,我愿……”
李锦昶话还没说完,便被陈轻稚打断:“殿下慎言。”
她伸出手,这才轻轻环住李锦昶的腰。
“我信您。”
陈轻稚眼泪流干,依旧盯着眼前的青松仙鹤帐。
她心里说:我信你,真敢发这样的毒誓。
第97章 【二合一】他错了,错得……
此时的毓庆宫, 姚珍珠正待写第二张大字。
李宿临行之前还给她留了课业,让她一日写上五六页字,不管好不好看, 都攒着回来他来看。
姚珍珠想趁着今日阴雨绵绵,多写几页出来。
王婉清在给她煮茶,听澜研墨, 边说边笑,其乐融融。
王婉清看姚珍珠写得认真, 不由笑说:“小主做什么都很仔细,便是读书习字, 也比旁人用功,瞧这字写得, 比之前几日大有进益。”
姚珍珠便顺着话说:“严师出高徒,教习字的穆姑姑认真严谨, 每每都点评到位,让我受益匪浅, 自要越发努力才行。”
王婉清同听澜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那这么说,殿下也是小主师父。”听澜难得打趣一句。
姚珍珠放下笔, 在她脸蛋上拧了一下:“顽皮。”
主仆这边说着,外面风雨更大。
扑簌雨点打在纹窗上, 噼啪作响。
姚珍珠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难免有些忧虑:“希望殿下路途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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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东安门大开。
李宿率队趁着落日前赶回盛京, 在宫门落锁前入长信宫。
他一路策马急行,未曾考虑春雨,浑身已被雨水打湿, 一身劲装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
待入中门,李宿下马,吩咐九城兵马司将士于外听令,自己则领李宴以及统领张至远步行入宫。
这次出宫是急差,他未领贺天来,身边只跟了两名亲卫,此时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打伞。
李宿抬头看着微暗天色,微皱眉头:“孤自己来。”
他接过伞,在进后宫前回头看了一眼李宴。
李宴同他一对视眼,如同斗败的落汤鸡,浑身湿漉漉,就连面容都在春雨中模糊不清。
“二弟。”李宿唤他。
李宴抬起头,狠狠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认真看向李宿。
“皇兄。”
李宿等到了李宴的目光,又不去看他。
他转过身来,只留给他暗色的背影:“李宴,一会儿切忌冲动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