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嬷嬷赶紧擦了擦椅子,让她好生坐下:“此处毕竟偏僻,公主且忍忍。”
李长生百无聊赖叹了口气,道:“都怪李锦昶,要不是他背信弃义,我也不用……”
进来李长生的心绪不稳,说话总是没个把门,让康嬷嬷很是担心,不由又哄:“公主公主,这些事咱们回去再议,可好?”
李长生旁人的话不听,康嬷嬷的还是要听两句。
被她这么一哄,便闭上嘴,难得安静下来。
但寿宁公主毕竟是寿宁公主,她只略停了片刻,便道:“你说嫣儿这孩子,也忒是不懂事,我是她母亲,我还能害了她不成?”
今日寿宁公主进宫,先去景阳宫看李如嫣,但李如嫣却闭门不见,没有给“养母”面子。
李长生一辈子要强,自不可能同女儿低头,她不见,她也不求。
康嬷嬷可是知道这对母女,别看李如嫣瞧着乖巧懂事,实际上也是有些倔强的。
同李长生没什么不同。
康嬷嬷又哄道:“公主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待她缓过神来,自然知道谁才是亲人。”
李如嫣叹了口气:“但愿吧。”
主仆两人说着话,外面便传来脚步声。
转眼间,一个窈窕身影从正门而入,抬头就往李长生面上瞧过来。
李长生坐着不动,神情却有些自得:“呦,您可来了。”
来者面容平和,声音平淡,她道:“公主请本宫来,可是有事?”
李长生丢下手帕,也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
她目光里有着血丝,也有着让人胆寒的癫狂。
“我有个关于李锦昶的秘密,你要不要听?”
来者依旧面色如常,只问:“公主要什么?”
李长生眉眼一弯,轻轻浅浅给了她一个笑容。
“我要李锦昶不得好死。”
她这话一出口,来者都有些吃惊,上下打量她几眼,忍不住道:“疯子。”
李长生笑得几乎要往后倒去:“是,我就是疯子。”
她的笑声在风烟斋里回荡,低低哑哑,诡异而慎人。
两重朱墙,一个瘦小的灰扑扑的身影跪坐在地上,死死捂住嘴,不敢叫自己哭出声。
待到这一刻,她终于绝望了。
————
四月中旬,朝堂上终于又有了提前登基的声音。
这声音一开始很轻,并不那么有力,但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请封的声音多了,朝堂便开始动荡。
加之李宿冠礼那一次的三请三辞,仿佛李锦昶提前登基已经成了万民所向,他不登记,反而是愧对百姓朝臣的期待。
在这一片意气风发时,朝阳公主请旨出宫礼佛,便显得没那么重要。
李如嫣一大早就从长信宫出发,坐马车一路来到金顶山,直上皇觉寺。
她特地选今日出宫,一是因宫中如今正是烈火亨油,热闹非凡,无人会在意她的来去,二则是因再过三日便是她的生辰,她不想在宫里庆生,便请旨出宫。
她如今虽已被封为朝阳公主,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太子妃不好如何管教她,太子又没空闲照顾这个女儿,倒也无人会去惦念她的生辰。
李如嫣一身素服,从马车下来之后,便一步步往皇觉寺走。
山林中鸟语花香,春意盈盈,山上佛音缭绕,空灵回响。
李如嫣仰头看去,能看到皇觉寺素白院墙和大殿屋脊上的风铎。
一阵风轻轻抚来,风铎摇曳,咚咚作响。
李如嫣紧皱的眉头缓缓松懈下来。
在这里,她终于寻求到了片刻心灵的慰藉。
她步行上山,一路进入寺庙,直接在大殿上跪下,恭恭敬敬给佛祖磕了三个头。
一辞父母养育之恩,二辞天地春暖花开,三望来生平凡简单。
如此磕了三个头,李如嫣便随着僧人来到后院斋房,安静歇下。
一日无话,待到夜半时分,李如嫣突然醒来,缓缓坐起身看了一眼身边睡着的宫人。
李如嫣一动,宫人便醒来,轻声问:“公主可要更衣?”
李如嫣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今日带来的妆奁放在那里?”
宫人忙去取了妆奁来,放在床边给她打开。
李如嫣神色淡漠,看着妆奁里五颜六色的宝石,仿佛再看死物。
她在妆奁里挑挑拣拣,突然从里面翻出一个手帕,迅速捂在了宫人脸上。
宫人一开始还要挣扎,然而还未来得及彻底挣脱,动了两下便昏了过去。
李如嫣看了看她,扶着她放到椅子上,然后便自顾自回了卧房。
她从小就不是娇贵人,自己把今日这身素服穿好,然后便坐到桌前。
山中寺庙,本也没有什么妆镜台,李如嫣把妆奁放在桌上,翻出镜子立在眼前。
斋房中灯影灰暗,她只能在镜中看到自己影影绰绰的年轻脸庞。
她今年虚岁十五,过了生辰实际上才刚束发。
灯光昏暗,她眼中一片模糊,镜中的自己竟也缓缓开始扭曲。
李如嫣用梳子梳好头,给自己盘了一个最简单的圆髻,然后取了一只以前弟弟出去玩时给她买回来的白玉簪,简单簪在头上。
素净雅致,纤尘不染。
如何来生,如何死去,不染半点人间尘埃。
李如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微微一笑。
“也没什么话想说,便这样吧。”
她原还想写封遗书,给母亲看一看,劝劝她不要再生是非,今日想来,怕是劝也无用了。
李如嫣轻轻叹了口气:“母亲啊,希望您能身体健康,长寿不老。”
她说罢,从妆奁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剪子,重新躺回床榻上。
在静谧的寺院中,她的心重新归于平静。
没有那些是非喧嚣,没有恐惧折磨,也没有怨憎恶意。
她仿佛还是以前的她,快乐单纯,无忧无虑。
李如嫣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腕,把那剪子尖对准了自己。
她深吸口气,心跳飞快,却一点都不害怕。
人之将死,竟勇敢如斯。
李如嫣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她却无暇再去多想。
她猛地闭上眼睛,剪子锋利的尖端狠狠刺入手腕,剧烈的疼痛根本没有制止她的动作,她狠心一划,鲜血勃然而出。
李如嫣重新躺倒在床榻上。
她闻着鼻尖的血味,神情越发平静。
手上很疼,但她的心是安定的。
李如嫣缓缓闭上双眼。
尘归尘,土归土,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第107章 这才是李家的公主。……
庄嬷嬷晚上起夜, 放心不下公主,便来厢房瞧了一眼。
她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安静无声, 倒是略微放心。
这些时日以来,公主的精神越发倦怠,总是坐在那没完没了的发呆, 便是连书都不看了。
如此一想,庄嬷嬷又悬了心。
她轻轻推开门, 借着昏暗的烛光进了厢房。
刚一进来,她就在檀香中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庄嬷嬷心上一提, 快走两步,绕过屏风便看到满床的鲜血。
她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焦急, 直接大喊出声:“快来人!”
————
李如嫣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还是懵懂孩童,承欢父母膝下, 每日都很快乐。
那时候的天是蓝的,花是香的, 云是白的。
她犹记得十岁那年的清明谷雨,一家人去郊外踏青,母亲牵着她的手, 一路走过青葱田野。
那一日的欢声笑语,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可她走着走着, 天突然就暗了。
不知何时开始,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她还未回过神来,父亲便不见了。
李如嫣一下子便慌了神。
她慌慌张张,想哭哭不出来, 想要去追寻母亲的脚步,却发现她毫不留情地慢慢走远。
倾盆大雨落下,李如嫣浑身冰冷站在那,呆呆看着漆黑的天。
天地之中,只剩下她自己一人了。
“呜呜呜呜。”
“父亲,母亲,你们不要我了吗?”
李如嫣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宣泄而出,合着冰冷的雨水一起滑落。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嫣儿,嫣儿快醒醒。”
这声音好轻,似如四月的春风,又似花朵绽放,雨打粉瓣。
李如嫣沉积在黑夜中的心,不知为何就跟着着声音一直往上飘。
飞啊,飞啊。
云层疏散,光阴乍现,一瞬重回人间。
李如嫣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苏碧鸾略显严肃的脸。
“贵……”李如嫣刚一张口,就发现喉咙干涩,手腕上剧烈的疼痛也在灼烧着她。
苏碧鸾微微皱起眉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第一次没有对她和颜悦色。
“醒了?”她冷着脸问。
看到她如此严肃,李如嫣终于从繁复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即便身上疼痛不堪,一点力气也无,她还是软着语气说:“贵祖母,我醒了。”
醒了这两个字说出口,眼泪便如开闸的洪水,顷刻宣泄而出。
“呜呜呜呜。”她难以自抑地哭出了声。
这段时间以来的委屈、纠结、害怕,纠缠在内心无法纾解的愤懑、难过和痛苦,都在这一声声的呜咽里被宣泄出来。
李如嫣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无法给自己擦眼泪,任由泪水流淌在脸上,哭得像个孩子。
苏碧鸾脸上的严肃渐渐消散,她轻轻松开眉头,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轻轻给她擦脸。
“大人的事,同你有什么关系?”苏碧鸾柔声问。
李如嫣却没有回答。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把这么多天的痛苦全部哭出来。
苏碧鸾便也就不再多言。
她坐在床边,看着嚎啕大哭的小姑娘,眉目一点点柔和下来。
她突然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想起那些阴郁黑暗的过往,想起那个独自在长信宫挣扎长大的少年。
他面对的一切,比李如嫣恶意过百倍,却依旧咬牙坚持下来,活成今天这般模样。
也正如此,当年洪恩帝要把他立为太孙时,才那么坚决。
他天生便是王者,即便短暂屈居人下,却也不气馁放弃,只会挣扎拼搏,努力活出自己一片天。
苏碧鸾想起李宿,又看了看大声哭的小姑娘,不由轻声笑了。
只要人还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待到李如嫣哭够了,也哭累了,才不好意思地让庄嬷嬷给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红着小兔子一样的眼眸看向苏碧鸾。
“贵祖母,”李如嫣声音嘶哑,“孙女让您担心了,孙女不孝。”
苏碧鸾握住她的手,用那双永远慈和的眼睛看向李如嫣。
李如嫣实际年岁还不及束发,确确实实还是个小姑娘,她原本是金枝玉叶,天之娇女,如今却要面对这些是是非非。
实在是难为她了。
苏碧鸾能理解她为何会想不开,一意孤行寻了死路,但她却不认为李如嫣做的是对的。
“傻丫头,”苏碧鸾轻轻捏着她的手,声音越发温和,“你以为,你今日死了,他们就能愧疚,就能收手?”
李如嫣听到她如此温存,眼眸再度泛起泪光。
“不,不是的。”
李如嫣哑着嗓子道:“贵祖母,我不是为了让他们愧疚,我是……”
“我是觉得自己很脏,我身上的血不干净,我没脸活在这世上。”
李如嫣几乎都要语无伦次:“我怎么,我怎么能活着,我太脏了,贵祖母,我每天都睡不着觉。”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能想起那一日太子殿下和母亲的对话,就能想到母亲疯癫的言语。
她的世界在一夕之间尽数崩塌。
她没了安身立命的根基,无颜以□□之子的身份苟活于世,对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日日夜夜的煎熬折磨着她的心,让她渐渐失去了冷静和判断。
她回想起落入池中那一日,四周只有冰冷的池水,无人知道真相,无人会用探究的目光看她。
池水虽冷,可她心静。
她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最终坚持不下去,她无法安安静静活着,便只能安安静静死去。
李如嫣被苏碧鸾握着手,结结巴巴把话都说出口。
她问苏碧鸾:“贵祖母,他们为何要那样?他们但凡有一丝良知,就不能做出如此……之事。”
儿不言父母是非,但李如嫣却实在不能接受这一切。
她道:“他们有没有为祖父想过?有没有为我想过?若是此事被人知晓,我以后还要如何活着?”
“我怎么面对天下众生,怎么面对世间万物,又怎么面对自己?”
面对自己是□□之子的事实?
她没脸活着,也不能活着,即便为了李氏列祖列宗,为了大褚百姓,她都不能苟活于世。
李如嫣如此说着,泪水便又从眼尾滴落。
她年纪轻轻就遇到这样的大变故,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依靠,只能自己一个人煎熬着,最终把自己逼上绝路。
何其艰难,又何其勇敢。
苏碧鸾捏了捏她的手,用左手再度给她擦干脸上的泪珠。
“嫣儿,你连死都不怕,还要怕那些是非吗?”
李如嫣心神一震。
她那双通红的眼睛终于有了些许神采,点点星光涌上眼眸,一瞬不瞬看向苏碧鸾。
“嫣儿啊,人这一辈子,虽是父母生,天地恩,可归根结底,是你自己度过这一生。”